《真相》骆驿亭

1、第 1 章

　　真相
　　值得相信的才是真相，即使你无法接受。
　　一、
　　或许，那只能叫做一时冲动或者酒后失态，但那也可能被称作过失杀人甚至蓄意谋杀。
　　刚才，她坐在那儿，安静地品着杯中的红葡萄酒，丝毫不介意我的咆哮。或许，她要是有一点点平时训练时的威严，我可能只会哭着蹲在地上。而她，只是用那双曾看起来无比美好的眼睛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分明是在她眼中看到了软弱的成分。
　　我打掉了杯子，质问她。她抬起头来，依旧那样看着我，依旧一言不发。
　　你有本事把兴奋剂掺进我的药里，你有本事毁了我的最后一次奥运之旅，你有本事把我的梦打成碎片，可你为什么没本事正视我，没本事找点什么借口来掩饰你那颗虚伪的心！
　　她似乎想说什么，其实我应该听她说的。无数个温暖的下午我坐在训练馆门口回忆着她当时的表情，猜测着她当时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后悔了，即使是借口我也该听完了再……再用葡萄酒瓶砸向她的脑袋。
　　酒瓶摔碎在地上，酒洒了一地还弄湿了我的衬衫。在那一片淡红的酒腥中还惨了些许暗红的血腥，正如几片维他命中掺入了兴奋剂。
　　我颤抖着手去试她的鼻息她的脉搏她的心跳她的颈动脉，然后我发现，我面前躺着的是一具真正的尸体。
　　我……怕了。刚才我或许只想发泄一下，只想发泄一下，只想把酒瓶砸向那面洁白的墙，让酒像泪一般流下。可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杀她。
　　我……怕了。我后悔了我错了……我怎么办？
　　二、
　　这个世界太阴险了，不是吗？您当然不会在小真的药里混入兴奋剂，不是吗？
　　小真当然应该是今年的冠军，四年前若不是那个失败的落地……
　　四年来，我时常到训练馆看你们训练。小真曾幸福地对我说，她会捧着奥运金牌回来，连我的那份一起。当时我真的好羡慕小真，要不是……我会和她一起去争那片天下。
　　我明白，当然小真也会明白这一点，您真的没有那么做，不是吗？
　　从机场接回你们，我问过您。我紧紧盯着您的眼睛，这是您教我的，不是吗？您曾一次次用眼睛询问我；伤好了吗，心还疼吗，还会做着冠军梦惊醒吗，还会半夜里哭吗？那天，您用眼睛回答了我，您说，小湘，相信我。
　　我相信您，当然。可我也相信……
　　三、
　　我已经明白我该怎么做了，即使那将成为一条不归路。
　　是的，我决定了，任教练，求您原谅我。我会帮您实现愿望训练出一个世界冠军的，那么，请帮我把一切装扮成自杀吧！
　　可是，到底该怎么办？死因是明摆着不能变，那么……我看了一眼半开的窗户，不错的楼层。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夜幕，不错的时间。
　　现在最麻烦的是地上的酒和血迹了，怎么办？保险起见，刚才和教练吵架的事不能掩盖，否则警方一旦用鲁米诺试剂检验我的衬衫我会很不利。
　　我把地上的任教练扶到窗边，她的身体很软很重。“别动！”我听到任教练喊，我惊住了……然后我反应过来那是记忆和我开的玩笑：那个训练的下午，小湘从高低杠上摔了下来，我要去扶她时任教练大喊: “别动！”
　　别动！我就那么坐在那儿，愣在那儿许久。别动！那个遥远的下午任教练说别动。
　　当我缓过神来我发现我不能再犹豫了，尸体通常是半小时到两小时就会僵硬，一旦尸体僵硬了就不好办了。要快！我心里默念着。
　　一切布置好时，我发现我喘着粗气，然后眼泪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流了下来。
　　然后我就那么哭着跑到了楼下小湘的房间，我一边敲门一边大喊，我喊：“任教练，我错了！”然后眼泪就无可救药地弄得我满脸都是，弄得我整颗心湿漉漉的。
　　门开了，小湘很疑惑地走出来惊讶的扶着我颤抖的肩：“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看到小湘憔悴的表情，我觉得心好痛好痛。面对最近的打击，小湘一直装得很坚强，可是现在呢？再让她知道任教练死了，让她变得更憔悴吗，她还会坚强吗？我不忍心，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我哭着摇头，使劲摇头。
　　“任教练怎么了？你刚才说任教练……她和你说什么了？”小湘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让我窒息。
　　我应该说任教练不见了来着，可我只是一个劲地喊：“任教练，我错了……”我不知道这是喊给小湘听的还是九泉下的任教练或是我那颗颤抖的心。
　　“任教练怎么了，她人呢？”小湘摇动着我的肩问我。
　　我使劲地摇着头：“刚才我打了她，我用酒瓶打伤了她，可她不见了，任教练不让我包扎就摔上门出去了。她不在你这吗？”
　　“你打了任教练？”小湘很平静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
　　小湘或许已明白了什么，明白我做了什么。她很愤怒的扇了我一巴掌，骂我畜牲。
　　我跌坐在了地上，我也觉得我是畜牲，不，是畜牲不如！我打了自己的教练还把她杀了。我，林真我简直畜牲不如！
　　小湘大叫着任教练跑上了楼，然后一无所获地跑了回来。她拎起我的衣领，她喊：“站起来！”
　　我抬起了头，我看到小湘像任教练一样喊“站起来！”我无法拒绝这个语气，我无法拒绝任教练的语气。
　　我被小湘拉到了楼上，她撞开了被风吹上的房门，她看到了地上的酒腥，地上的血腥。小湘猛地回头又给了我一个巴掌。
　　我被小湘打得又一次跌坐在地上，左脚腕一阵疼痛。
　　我的脚扭了！
　　我坐在地上，手被碎玻璃划破了，我仍是哭着。
　　小湘慌了。她把我扶到刚才任教练坐着喝酒的地方，她哭着拂去了我的泪用变调了的声音说：“你坐在这儿，我去找任教练。”
　　“任教练……”我低下头喃喃着，泪水滴到划破的手指上，钻心的疼。
　　四、
　　小真说她打了任教练，天哪，什么跟什么！
　　地上有好多血，是任教练的血，是小真打了她！我不信我不信！
　　任教练受了伤，她会去哪？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任教练安慰过我，教我怎样从受伤的阴影中走出来，怎样再站起来。也是我曾经打算与人世告别的地方。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打开了通向天台的门，面前，洁白的衬衫……
　　“任教练！”我喊。我向任教练走了过去，这里风太大了。
　　“别动！”我听到任教练喊。
　　我愣住了。任教练让我别动……于是我呆呆得站在那儿，我忘了我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儿。
　　任教练没有回头，没有回头看我。她跳了下去，她做了当年她阻止我做的事。
　　我马上觉得这是在做梦，我愣在了那儿。等我反应过来冲到刚才任教练站的地方，我看到正在下坠的白色，我看到任教练随着泪水下落。
　　我好像看到了任教练的眼睛，那双写满了“相信我”的眼睛。
　　五、
　　我好像看到了任教练的眼睛，就是那双刚才引发了我怒火的眼睛。
　　疼！
　　在着地的那一瞬，我的右脚腕很实在地扭了。
　　我轻声呻吟着，爬回了沙发上。
　　泪没再流，我只是失神地坐在那儿，直到晕了过去。
　　我的计划成功了，没人怀疑那是“阴谋”，人们都相信了报纸上所登的任易在林真的药里掺入兴奋剂以至林真获得奥运会金牌后被取消资格而任易禁不住良心谴责跳楼自杀的事。
　　只是一个个夜晚，我从梦中惊醒，看着那只曾握着酒瓶的手，回味着梦中任教练的笑容，我想笑，可却抱起被角，默默抽泣。
　　然而，我下决心要做一个好教练，正如当初我做运动员时一样。
　　六、
　　后来我哭得很痛快，只是没有像小真那样晕过去。她受的打击太大了，我也是。
　　现在，代替了您的是我，小湘。虽然我上不了赛场，但做一个教练，我相信我自己。医生劝过我，我答应了她我只干四年。
　　您明白吗，四年是什么意思？是的，是下次奥运会。还有，还有这四年我要完成一个任务。这四年我的另一个角色是……侦探。
　　我觉得一切很蹊跷，到底是谁换的药这终究是一个谜。如果真是您，那又是为什么呢？
　　林埃也觉得一切很蹊跷，只是她想的和我不一样。
　　林埃是我的朋友，一个好奇心极强的自命侦探的大学生。
　　林埃说，这是一起他杀事件，而凶手正是林真。
　　“我不信！”我对她说。
　　她微笑。“我会说服你，”她说“我会让你相信，值得相信的才是真相，因为……这是真相！”
　　于是，她开始说服我，而我从开始就没打算相信。
　　我们去了天台，天台上的风一直很大。一打开门我就哭了，准确地说，是我一看到那扇门我就哭了。
　　林埃递给我手帕，然后独自在天台上察看着。
　　“你还记得那晚的经过吗？”林埃问。
　　我点头。“我打开了门，”我说，“我看到任教练站在那。”
　　“哪儿？”林埃问。
　　我带着她走到了我记忆中的地方，我眼前还晃着那件洁白的衬衫。我的手在空中晃了晃，希望能抱住那白色。
　　我看到林埃蹲在地上检查着什么，我希望她什么也别检查出来。于是我就站在那儿，看她忙碌着，我茫然着。
　　“那天晚上你确信你看到的是任易不是别人？”林埃问。
　　我仔细地回想着，我没看到她的正面，可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我无法确定。“我确定，”我说，“虽然是背影，可我确信那是任教练，我也认识她的声音！”
　　林埃苦笑，让我过去看。
　　我看到栏杆上有一条浅浅的印子，好像是绳子在锈迹上的勒痕。从那里往下望，正对着的是任教练客厅的窗户，再下面是那晚白色下坠的地方。
　　然后，我们去了任教练的房间。一切保持着那晚的样子，只是被尘封了。
　　我站在门口伤感着，而林埃径直走到了窗边。
　　“这个高度，你能跳上屋顶吗？”林埃问我。
　　我走了过去，从窗口向上看，屋檐的设计有些缺陷，想要从窗口攀到屋顶，对于若干年前的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我皱了一下眉，没多说什么。
　　“我明白了，”林埃说，“你看那！”
　　我不明白林埃到底明白了什么，我只是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又是一个勒痕。
　　不知林埃从哪找来了绳子，然后用被子做成了人的样子。她把绳子穿在被子上，然后再另一头系上钥匙。林埃把钥匙从窗口扔上了楼顶。
　　“只要从这跃上楼顶。”林埃说。
　　然后我们跑上了楼顶，找到了钥匙。林埃使劲地拉绳子，直到被子被悬在了屋檐下。
　　“你明白了吗？那晚你看到的任易分明就是林真，她是早你一步从窗口跃上楼顶，然后扮作了任易的样子。在你走近之前她便跳下去，攀着屋檐，用小刀割断绳子，再跳进屋。当你冲过去看时就会看到下落的任易了。一切的关键只在于屋顶与窗之间的几次跳跃，常人很难做到，而林真的话……”
　　一切证明任教练确实是他杀，可是……“可是你没有证据说林真是凶手！”我说。
　　林埃回过头来看我：“我的确没有，但你有！”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我今天到底愣了几次，我怀疑我有点神经衰弱了。“我想我受不了再多的刺激了，”我说，“一切到此为止，好吗？”
　　七、
　　当一切被众人遗忘的时候，在每一个没有训练的下午，我和小湘坐在训练馆门口相伴伤感。
　　小湘靠在墙上仰望着天空，她说：“怎么办？”
　　我苦笑，也学着她的样子说：“怎么办？”
　　“怎么办，我知道真相了。就是任教练的事。”小湘平静地说，她没有看我，可我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在质问我。我涨红了脸，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对于这个计划我最担心的人正是小湘。
　　“昨天我见了林埃，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回过头来看我。
　　我慌忙低下了头：“你是什么意思？！”
　　“她说，她曾有一个老师，课上得很不错，同学都很喜欢她，她与世无争，也很严格律己，但不久就辞职了，” 小湘的声音带了些哭腔，“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学校说她改试卷。林埃说她也奇怪，只是题目改了能多得几分也便没计较。直到那个老师离开。后来，林埃发现改试卷的人是另一个老师，他的目的仅仅是排挤当时大受好评的那位老师。”
　　“这和任教练有什么关系？”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因为，把兴奋剂放进你药里的人也是同样的目的，而任教练也同样与世无争。”小湘压低了声音，开始抽泣。
　　“等一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被你弄糊涂了！”
　　“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我好紧张。韦教练拍着我的肩安慰我，我心里一直在想，如果她能做我的教练就好了，后来知道我的教练是任教练我还难过了好久呢！可是……”
　　“什么跟什么？韦教练！她怎么了？”
　　小湘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抽泣。
　　“你是说，是韦教练换的药？”
　　“谁不认为今年的冠军会是你？任教练没必要啊！而对于韦教练来说这是排挤当时大受好评的任教练和你的最好方法！”
　　韦教练是除任教练以外最有实力的教练，她和任教练一样，和她相处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在任教练的葬礼上，韦教练抱着我，拍我的后背，让我产生幻觉，以为是任教练在安慰我。怎么会是她？我不信！
　　“你没有证据不要瞎说！”
　　“我有，我以我的人头担保。”
　　“可是……”
　　“可是人死了一切都晚了。”
　　晚了？什么叫晚了！泪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流了下来，是因为我一直尊敬的韦教练的小小的阴谋，是因为那晚的一时冲动，一切都晚了？“那她为什么不解释！”
　　“任教练何时为自己解释过什么？她只会用眼睛鼓励人，用眼睛说‘相信我’！”
　　相信我？我记起了任教练最后的眼神，那里分明写满了“相信我”。
　　我听到了流血的声音，“嘀哒”，“嘀哒”，是我的心在流血，从那夜起到现在，不停不断，好似掺了喜柏林一般。
　　“小真，”小湘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若有所思地说，“那天我上楼前你明明扭的是左脚为什么我下来时就变成右脚了呢？”
　　“因为……”我哽咽了。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回答她。
　　“算了，别去想了，”小湘微微一笑，“都过去了。”
　　我茫然的点头，或许一切都过去了，然而……
　　然而我下决心，我要做个好教练。正如当初我做运动员时一样。

　　2003年某月日

　　青儿，我们现在，还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