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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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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长安街初见之时,她将将十四岁,说是及笄尚早,说是豆蔻又迟。芳华正好的年纪,她恋慕上一个人,纵然情丝百转心心念念,能做的事情,终究是极为有限。
宅院深深,高墙重重,尊卑有序,男女有别。她真正见到他,也不过寥寥几面。
一面是那年春。
上巳之节,长安城外清水溪边,多少簪缨世家的车架停驻在此,只为赴一场兰亭修禊的雅宴。
他自然也来了。
曲水流觞,丝竹奏乐,他立于世家子弟之中,蓝衣俊朗,风姿灼灼。她远远地看着,悄悄地打量,看一眼,便是满心的欢喜。直到他不经意间看过来,远远地冲她笑了一笑,落在她眼里,便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满怀的春水都醉了。
一面是那年夏。
皇苑围猎,千骑竞发,他驾驭着乌云盖雪,动作敏捷,身形矫健。她不通马术,看过他骑着马离去,便静坐在席上,怀着再看一眼的心思等候他归来。日光酷烈,她却不敢去一旁的荫凉处躲避,生怕他回来时,她却刚巧错过。她不敢赌,也不愿赌,便独自坐在席中,任凭母亲再三呼唤,也不曾稍稍离席。
从日中一直等到日暮,她才远远地看到他并着易家哥哥满载而归。
他也看到了她。
似乎是踌躇了一下,他对着易家哥哥低语几句,翻身下马向她走了过来。
她的脸顿时烧起来,心中几乎升起了怯意,却又带着隐隐的期盼——他是看到我才下来的,可是……可是,要对我说些什么吗?他可是知道了我的心思?他可是,如我心悦他一般的,心悦于我吗?
她的心头如擂鼓一般,一声一声,愈发急促。可他却只走了几步,顾忌什么似的,终究只是遥遥地冲她笑了笑,行过一礼,便转身离去。
她只觉心头猛的一空,双眼酸涩,眼泪便落了下来。
怎么就又走了呢?
之后的一面,是在深秋。
深秋多雨,难得放晴,扫净了院子里的落叶,她邀了兄长手谈一局。
棋盘上黑白二子厮杀之际,却见父亲的侍从急匆匆走来,看了她一眼,俯身在兄长的耳边低声说些什么。而兄长先是一愣,随后冲着自己歉然一笑,道是有客需要接待,便急匆匆离去了。
她正有些失落,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心中便是一悸。
皇帝年老力衰,皇子们羽翼初丰。父亲分明待在家中,却选择避而不见的,便只能是诸位皇子了。左右皇嗣选立,乃是大忌。
她起身远远地跟在兄长身后,眼见他进了客堂,便绕过正门,从侧门进去,悄悄地躲在了屏风后。
探头去看,客堂里蓝衣男子风姿卓卓,是他。
她看着他与兄长谈笑风生,想着他千好万好,整颗心里都是满满当当的甜。
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身形,没想到却依旧被他发现了。
“赴之,怎么这里还藏了位佳人呢?”
她便从屏风后走出来,顶着兄长惊怒的目光看向他,忐忑之下,又有几分期待。
“家妹无状,让殿下见笑了。”兄长面上一片歉然,侧过头又对着她沉声道:“还不快回去!”
她心下不甘,偷偷地瞧他一眼,却见他面色温煦,目光满满地落在自己身上,唇边还噙着一抹笑。
她的脸忽然便涨的通红,心下一片甜意,提起裙摆就匆匆地跑了出去。等出了客堂,她看着路边微微衰败的花木,也觉得有股别样的鲜妍。
只是,纵然看上去仍有些葱郁,到底是深秋了。
这股深秋的凉意在她对上母亲艰涩的目光时,透过肌肤,缓缓地浸入了她的血肉骨骼。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早已显露了端倪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又重现在她心头,再由不得她逃避。
为什么兄长一向只和五皇子来往而不与其他皇子亲近,为什么父亲明明在家却要兄长去接待七皇子而自己避而不见,为什么她已经及笄而母亲却从不谈及她的婚事……
母亲说,阿苼,武家的女儿,绝不能配给七皇子,你莫再想了。
轻轻的一句话,却仿佛狂风骤雨,摧枯拉朽地撕裂了她心中的一切期盼。
原来一切早就暗中定好。皇帝年迈,皇子夺嫡,没有谁能独善其身,只是父亲选了五皇子,而不是他。
她便再也嫁不得他。
她眼中的光一寸寸熄灭,双睫颤了颤,眼泪便落了下来。
对着母亲的目光,她艰涩地回了一声好,便再也不曾提他,只是偶尔出神,醒来便红了眼眶。
再后来,先帝中毒驾崩,却从五皇子身上搜出毒药,风云变幻,改天换日,左相当朝辅政,三皇子和六皇子相继受刺伤残,最后竟只剩下七皇子一个可登大位。
她不关心这背后有多少厮杀博弈,透过一片腥风血雨,她细细凝望心上人英挺的面容,久违的欢喜一点点逸了出来。
真好,他平安无事。
也许天意独爱弄人,在她尝试着放下的时候,一切又峰回路转。
新帝登基,大选秀女,武家亦在其中。
最欢喜也不过如此了吧。她提着裙摆一路疾走到父亲的书房。推开门,父兄齐齐向她看来,面上皆带着几分郁郁。
她知道他们的忧虑。新帝登基,第一个要下手的,恐怕就是这些曾经扶持过他敌手的人。曾经的选择化作催命的长刀,已经架上了脖颈。
她抬脚踏进书房,坚定道,父亲,女儿愿入宫。
胡闹!
父亲的手重重拍向书案: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的地方!
她跪下来,恳切的目光看向父兄:女儿心悦他,还望父亲成全。
书房的灯火亮到深夜,她沉默地跪着,直到父亲终于妥协,母亲轻轻地将她扶起。
阿苼,你这是何苦来哉。
她扶着母亲的手颤抖着站直身子,眼中泛起浅浅的笑意。
母亲,我心悦他。
她开始雕琢一块青玉。和他腰间挂着的那块一样玉质的青玉,照着记忆中的样子,一点一点,亲手打磨成相同的模样。
踏入宫门的时候,她握着这块玉佩,心中全是微醺的甜意。她想,天子名讳唤不得,她便唤他玉郎。
玉郎。玉郎。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却从未想过,他会不喜欢自己。
可他原来竟是不喜欢她的。
入宫两年,她一直守在蒹葭殿里,日日夜夜地盼着,想着什么时候见到他,便将手里的玉送予他。
梦中是他,心上是他,只是始终不得见他。
他分明是不愿见她。他分明是怨着武家。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殿,蒹葭殿。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这殿名渐渐化作一把利剑,高高地悬在她的心头。
剑总会落下的。
父亲出事了。
夺职抄家,流徙岭南。
被关入西苑的时候,她仍不能相信,一向谨慎守矩的父亲会作出这样的事情。
她一遍又一遍向院外的宫人请求,她要见陛下,她要当面向陛下陈冤。可谁会理会她呢?谁会理会一个从未受宠的罪妃呢?
西苑的日子过得清苦,清苦且煎熬。高墙将她同外界分隔开来,也将她和她的从前一齐割裂。她再做不回曾经不谙世事的武家小姐。
她开始回想往昔。那些遗落在脑后的记忆被她一件件拾起,拼凑出了背后的真相。
皇帝年高,诸皇子逐鹿,父亲接受了五皇子的示好,脱离了中立的阵营。这当然不是其他皇子所能忍受的。于他,自然也是如此。
他交好易家哥哥,是为了拉拢同为尚书的易大人。他接近兄长,是为了策反父亲,也是为了离间父亲与五皇子。他无疑是成功的,他甚至得到了一个意外而又绝佳的收获——武氏嫡女倾心于他,自愿入宫为妃——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既安抚了在夺嫡中败落的五皇子党羽,给他们看到了一线生机,使其不至于狗急跳墙,又借他们之力制衡左相一党,防止左相一家独大。
他的手段实在漂亮,牢牢地坐稳了身下的龙椅。至于先皇如何暴毙,而五皇子又如何获罪,这些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还有谁会在意呢?
她忽然觉得疲惫,四面八方游离而来的冷意毒蛇一般轻嘶着将她缚紧,刺骨的森寒。
他怎么能心狠至此呢?她在他眼里算是什么呢?她的情意,又算是什么呢?
心头紧绷了许久的弦猝然断裂,潮水一般来势汹汹的病痛便将她狠狠淹没。她病了。
她病得实在厉害,额头滚烫而周身冰冷,薄薄的布衾竟压的她喘不过气来。昏昏沉沉间,她仿佛又见到了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缄默良久的情丝和恨意随着眼泪一齐倾泻,她哭得极委屈又极狼狈,拉着他的衣角不肯松开,一声又一声地唤着。
玉郎。玉郎。
她用尽气力,将那枚她亲手雕琢的玉佩从枕下摸出,执拗地往他手里塞。
可他握着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她的手无力的跌落,玉佩便脱手而出,滚落在尘埃里,跌得零碎。
闭上眼的前一瞬,她仿佛听到他的一声叹息,轻而浅的,转瞬便泯灭在风里。
她终究是熬了过来。
玉佩还在,他也从没有来过,一切都只是她病中的癔想。
苦涩的药汁一碗碗灌下去,喂药的小宫女说,幸好轮到她来送饭,见她病的实在凶险,情急之下去太医院讨了几包药,死马作活马医,竟也把她救了回来,真是福大命大。
她只是苦涩地笑,终日枯坐在镜前。曾经从不离身的玉佩捡起来之后连看也不曾看,便塞到了枕下,再也不曾触碰。
唯一一次出了房门,她听到小宫女听雨同那守门的宫人私话,说她终日枯坐,又从不开口,怕是已经烧傻了。
傻了也好,傻了的她不会再扎别人的眼,傻了的她便不会活得那么那么煎熬。
她开始对着虚空说话,一遍又一遍,痴痴傻傻,疯疯癫癫。
玉郎。玉郎。
她怨他,更怨自己。
怨自己一意孤行,怨自己看不透,怨自己只记得初见时水上白月皎皎,却不明白,再皎洁的水月,也终究只是一个倒影,终究只是一场虚妄。
她以为自己要因此耗上一生,直到易家哥哥敲响了她的窗子。
当是上天垂怜,她终于从这片泥沼中脱身。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