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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破碎的片段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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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本来是放在开头的,但我觉得和后面的内容没什么联系就删了)
我心跳如擂鼓,粗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在耳畔轰鸣,额发被汗液浸湿粘在额头上,各种不知道好不好看但是着实十分沉重的头饰将我的头皮扯得生疼,跑起步来还一晃一晃的,给我添了不少阻力,要摘了这些头饰怕也十分费时,故不敢停下脚步,只能带着这累赘没命地狂奔——诸位看官看了我的自述后,想必心中已有一副妇人狂奔图,其鬓发散乱、双颊酡红的丑态,真真不堪直视。
身后有追兵。
我并非金枝玉叶、皇亲国戚,却也是个官宦人家的女儿,此时此刻,我倒恨不得能生长在从小爬树摘果子掏鸟蛋的乡野之家,每日劈柴做饭什么的,把身体养得壮实一些,方便我奔逃,何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副羸弱的身体被拖着向前艰难迈步的惨状,我觉得自己的胸腔里热热的,每呼吸一口都从鼻腔到肺部更热一分,我漫无边际地遐想是否是呼吸速度过快,空气骤然进入让我平日里习惯悠长呼吸的机体吃不消,却又无力控制呼吸的节奏——拜托,我可是娇小姐,娇小姐会练长跑吗?练长跑时会三步一呼,三步一吸吗?
实不相瞒,我是在逃婚。逃婚作甚?难道是私奔?诸位看官怕是要问了,我身边仿佛幻化出一个牵着我的纤纤玉手带着我奔向美好未来的情郎。然而,并没有。不是私奔,此次逃婚,虽然目击者众多,但我到目前为止,都还在一个人逃亡中。我的前方,也只可能埋伏着想抓我回去的追兵,而不太可能有听闻本小姐貌美如花,埋伏在我逃亡路上,准备担着同时得罪宣家和詹家两大本地望族风险与本小姐私定终生的多情浪子。
那么,是父母之命下本小姐毫无人生自由的政治联姻吗?
非也非也。人是我挑的,也见过几次面,虽然大家都还带着一层相亲的腼腆,但好歹是见过的,詹家那男孩子长得着实还俊俏。光这么说本小姐可能会被误会成渣女,并且“人是我挑的”这句怎么听怎么像是找鸭呢。来日方长,等过了眼下这关我再慢慢解释,解释完呢,我就会是一个形象很立体有血有肉的渣女,而不是一个三言两语概括的单纯的片面的渣女。
但我必须首先承认的一点是,我真的是一个胆怯到临阵脱逃的人。长长的前奏和长长的思虑周期都不能保证我能正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我最擅长的,就是一直自欺欺人,然后在事情几乎不能挽回的时候幡然悔悟,醉酒之人的第一次清醒,却是在已经摇摇晃晃上了马车的时候,那些平日里刻意忽略的东西,终于在最后一刻爆发,毫无任何征兆地,连当事人也就是本小姐都没有策划过甚至预料到的逃亡,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开始了。
这么逃过一次,可就回不去喽。
心里有个细弱的声音悄悄说。
管它呢。我只知道,如果我不逃婚,我真的会后悔,哪怕连想都不敢想我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离开了家庭的保护能有什么结果,我也还是出来了,我所有的社交——倘若那些平日里和我交好的官宦小姐们是在同我这个人交好,而非和宣府二小姐交好的话,那也算得上是社交吧,我所有的社交,我所有喜欢的人——喜欢做萝卜牛腩的厨娘,喜欢做拔丝地瓜的丫鬟小韶,喜欢给我头上戴满发饰的巧手小芸,所有喜欢我的人——虽然我不知道有谁喜欢我,但我觉得,应该还是有的,他们统统被留在了宣府,我等于是抛弃了自己的过去。我能预料到,往后一定会生悔,我一定会觉得,哪怕是做只笼中的金丝雀呢,总比泥里打滚的猪要好吧——那时还不兴猪瘟,猪肉价贱,“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苏东坡)。可是做人嘛,总还是要忠于此刻,哪怕心意瞬息万变,也要忠于此刻。
所以我选择了出逃。
所谓体验人间疾苦,“体验”二字的妙处就在于好似随时都可抽身而去,即便是受苦,也不过是为了尝尽人间百味而自己炼制的一丸苦口良药而已。前文冠冕堂皇的,甚至有些轻佻的口吻描述的逃婚那一日的状况,只不过是我为了安慰自己而又精心编排的一段供大家乐乎乐乎的拙劣的话本罢了。脱离宣府小姐的身份就意味着,剩下的贫苦,不是体验,而是真真实实地坠入其中了。这便是女子,男子或许苦楚相当,但我没当过男子,故而总以为倘若我是以男子身份逃婚,说不定日子会过得轻易些。
逃婚那一天,没想到,我最先是被饥饿打倒的。
追的人并未追出太远,我原以为我会看着他们一点点逼近,没想到,这群人起初脚程挺快,追着追着就成磨洋工的了,我有些小兴奋又有些小得意地看着他们渐渐跟丢我,全不顾我自己也进入了全然陌生的景色里。还是街道,不是小树林,也不是其他。是渐渐狭窄的街道,和开始变得杂乱的房屋形制。不知道诸位看官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你吃过最好的东西,住过最好的店,但有一天,你连嗤之以鼻的那些用最不新鲜的食材和最猛的调味料混合成的街头小吃,用不知道哪里来的油炸了,你都要垂涎三尺,没有钱买,也不是像什么话本里没有钱买了就直勾勾地盯着看几眼解解馋,你不好意思多看,你也不敢多看,唾液在口腔里越积越多——你都有些埋怨人口腔里的唾液腺了,太不争气。这时腹腔发出的几声急不可耐的“咕咕”声,就更让你烦闷,你只好装作看不见两边的街头小食摊,以最快的速度——你几乎想要用仅剩的体力跑起来了,你太害怕了,因为你饿,并且你没有钱,你害怕被人发现你吞食唾液时竭力克制的呆滞和严肃表情,你害怕被人发现你用自尊密密麻麻盖住的关于饥饿的小秘密,你太害怕了。
你突然间灵光一现,你想起了头上箍得你,坠得你头皮生疼的发饰,你现在觉得头皮上的疼意霎时间变得暖烘烘的,你觉得发饰可以用来卖钱。
但那时,我身处这个城市的平民地带,这里惯常没有落难至此的逃婚小姐,自然不会有拔地而起的当铺恰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思及此,我仿佛发现那些没来得及关注过的路人的眼光锐利了起来,绿莹莹的,像是豺狼。我的呼吸再度慌乱了起来,我不知怎么形容这种喉咙里哽住的感觉,原来话本里“人紧张时周身血液都凝固了”也不算太夸张,备婚练了许久的仪态,对着铜镜看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竭力端庄,竭力平静,然而此刻,我神思游弋地异想天开,倘若对着的还是铜镜,倒映出的可能是这辈子最丑的表情。
我好害怕。
我从未独自一人面对过这些。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宣府的二小姐。现在面对的是我自讨苦吃,自取其辱换来的平生最不知如何形容的境地,我尚未路过人世间的丑恶,骨子里并不勇敢、优柔寡断,最擅长的不过仰仗家世做个温室里的花朵,所以面对困厄命运开头的一点点,就被吓得两股战战,不知如何自处。好像,有点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