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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又是一年毕业季,夏至未至,天气却热得灼人心肺,彼时高考成绩还尚未公布,刚过完成人礼的乔麦就被父母带着去了容县老家,下了车腿都还没打直又马不停蹄地被拉去爬山祭祖。

      幸好乔家的祖祠没修在山顶上。爬山爬到满头大汗面上泛红的乔麦看着眼前大敞着门的房子想,他累得有些脱力,跟随父母拜完一排排摆得整整齐齐的列祖列宗后就想着找个地方歇脚。

      父母与族老在说话,乔麦在祠堂望了一周也没发现有坐的地方,只看见侧边有个门,漏着一线不甚明亮的光。

      乔麦有些好奇,又想着里面说不定有能坐的地方,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推开了门,门外是一条带着屋檐的长廊,乔麦顺着长廊往里走,转转悠悠了好一会儿才忽然看见一扇大开着的门,门里面是一个小院,种着稀疏的花草和一颗枝叶繁茂的树,树下摆着一把躺椅,上面躺着个人,阖着眼,似在歇息。

      此时已近傍晚,天色已泛起昏黄,山林的日光远比城市要和煦得多,然后再被那枝繁叶茂的树一滤便只剩下细碎的光斑,星星点点地落在那躺着的人的身上。

      乔麦看得愣神,才方觉自己的行为有些冒失,他本以为这是乔家祖祠便不会有外人,却不觉自己很少回过老家,人生地不熟地就闯进了别人的院子。

      况且,乔麦远远地看着树下的人想,他可没有在乔家见过像这般好看的神仙人物。

      而后兴许是感受到了他人的目光,那人眼帘微掀,眉宇间仍是带着一副半睡不醒的倦怠,目光一转便瞧见了倚门而立的少年人,样貌与某位故人有三分相似,他恍神了片刻,后出声问道,“乔家的小辈?”

      “是……是,我叫乔麦。”乔麦因为对方这一笑红了耳朵,慌张得连说话都磕巴了起来。

      那人似乎是感到有些好笑,从躺椅上半直起了身问道,“是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事,我本来只是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的,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儿了。”乔麦老老实实地回答,稍显少年青涩的面庞泛起些许不好意思的薄红,“抱歉,好像打扰您休息了。”

      “无事。”那人朝乔麦摇头,随即便从躺椅上起身,绸缎般的黑色长发顺着他起身的动作滑落到肩脊,面上那一副半睡不醒的倦怠被敛尽,宽袍大袖的样式显出满身的风骨,乔麦这才发现对方长了一双微圆的眼睛,眼里仿佛蕴着一汪秋水,浸着些许凉意,“我叫黄朗,明朗的朗。”

      “初次见面,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他人了。”

      他笑了起来,向乔麦发出邀请,“要进来喝个茶吗?”

      “诶?”突如其来的邀约让乔麦慌了神,他讶异出声,迟疑片刻后才点了点头,“那就打扰您了。”

      “不客气,左右你方才也说自己想找个地方坐,不如就进来坐罢。”黄朗伸手做出了一副邀请的姿势。

      乔麦目光落在对方白玉般的手上,又低着头移开,道了声谢便应邀走进了这方不大的院子。

      黄朗带着他进了屋内,里面陈设简单,一方矮桌,两个软垫,矮桌上摆着两盏热气氤氲的茶杯和一个青瓷茶壶。

      两人先后相对入坐。

      “这是前些日子从后山上采的新茶,我还是第一次拿它来招待人,不知是否你胃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黄朗的眉眼,他骨节分明的手虚虚地搭在瓷白的茶杯上,言语温和。

      清新的茶香弥漫在这方矮桌之间,乔麦拘谨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小口,他着实算不上是个会品茶的人,但幸得周围都是爱茶的长辈们,日子久了便也被熏陶出几分薄见,此时微青的茶水入口带着几分苦意却叫人口齿留香而后更有淡淡的回甘之味,口感肖似玉露却浅薄许多。

      “这茶是用山泉水泡的吗?”乔麦试探性地发问。

      “不错,”黄朗点头,“往日有人告诉我山泉回甘,用来泡茶是最好不过,不过这么多年来我却从未尝出来过。”

      “倒是白长了这些年岁。”他叹息道,眼角眉梢却是存着笑的。

      “没有的事,”乔麦愣了一瞬才摇头否认,手指不自觉地摩挲起茶杯,讷讷地说道,“我其实对这些茶什么的也不是很了解,只是经常听家里长辈讨论这些,碰巧还有点印象,再多的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乔麦话语一顿,抬眼认真地说道,“黄先生不必妄自菲薄。”

      “而且,您看起来还挺年轻的。”他拘谨地朝黄朗笑了笑。

      “……说的也是。”黄朗轻声应道,随后学着乔麦先前的动作也浅抿了一口茶水,苦涩之中逐渐显露的回甘之味让他眼帘微阖,他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问起,“不知你如今年岁几何?”

      “前两天刚满十八。”

      “呵。”黄朗从唇边泄出一丝笑意,他放下茶杯,随手撑起下颚,圆眼弯起,“看来我确实是比你大些年岁。”

      “是,是的。”乔麦攥紧了茶杯,耳尖红透。

      黄朗瞧见乔麦被热气熏得水润透亮的眼睛,突然无端地想起了他曾经遥遥望见的两位故人,时隔多年竟生出了几分怀念。

      甚是稀奇。

      乔麦对黄朗突如其来的低笑不明所以,好在对方也只是笑了那么一瞬,随后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再拿起青瓷茶壶徐徐地倒满,整套动作看起来赏心悦目,行云流水。

      不过乔麦觉得比起品茶,对方这般行径更像是在饮酒,风流又写意,孤高且寂寥。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他人了。」乔麦想起黄朗先前说的话,又想起对方口中的故人,他心头一紧,看向黄朗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关切。

      “在想什么?”黄朗注意到乔麦的眼神后饶有兴致地问他。

      “想您在这里住了多久了。”乔麦答。

      “嗯……”黄朗沉吟片刻后给出回答,“大概是我年龄的一半多吧。”

      “诶?您在那么小的时候就住到山里来了吗?”乔麦一惊。

      “算不上小。”黄朗摇头轻笑,指尖叩在桌上,“进山当时应该是比你大的。”

      乔麦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眼前的人面上带着笑却看不出一丝皱纹,视线所能及之处的皮肤如上好的羊脂玉,莹润又通透,不显一丝老态,乔麦只觉得他应该正处于人类一生最美好的时候,怎么样看都不像是年近四十甚至更多的人。

      “很惊讶?”黄朗微微挑眉,登时显出几分少年意气。

      “……您看上去很年轻。”乔麦说。

      “是吗?”黄朗笑了起来,“你今天是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

      “以前还从未有人这样评价过我。”他的尾音是上扬的愉悦,言语中尽是兴味。

      此时映入屋内的余晖逐渐黯淡,乔麦恍惚间听见了父母的声音,黄朗也循声侧耳,他望了望天色,“看来是时候不早了。”

      “既然已经有人来寻,我就不多留客了。”黄朗说着从软垫上起身,乔麦也连忙随之站起,不料下肢因为久坐一阵酸麻差点让他摔倒在地,幸好身旁的人伸出手来扶了一把。

      “小心。”乔麦听到黄朗轻声的提醒,带着笑。

      “谢谢您。”他说。

      “走吧,此处道路复杂,我送你出去。”黄朗垂眸。

      乔麦下意识想拒绝,转念却突然想到自己来时在长廊间转转悠悠找不到路的时候,拒绝的话就咬在嘴边咽了回去,一边跟上黄朗的脚步一边说道,“那就麻烦您了。”

      “举手之劳。”黄朗推开门,门外是映着夕阳余晖的朱红长廊。

      随后跟着黄朗不疾不徐的脚步,乔麦之前不得其路的长廊只转过了几个弯就看见了一扇门,他正将这扇门和记忆力来时的那扇门作着对比,领路的人却已经停了下来,乔麦一时不察差点撞上,幸好反映及时还向后退开了两步。

      黄先生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木质香。乔麦想。

      “穿过这条走廊就可以出去了,门后就是乔家祠堂,”黄朗侧过身说,“这段路我就不送了。”

      “到这儿就够了,麻烦您送我了。”乔麦向前走到与黄朗并肩的位置,朝黄朗微鞠了一躬,尚显稚嫩的脸上扬起少年人特有的朝气蓬勃的笑容,他挥了挥手,“黄先生再见。”

      “有缘再见。”黄朗朝他颔首。

      乔麦向通往祠堂的门走去,那扇门仍旧是掩着,漏出一条缝隙,他伸手去拉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黄朗的声音,遥远却清晰,像是被一阵风带来的。

      “对了,入夜后不要进山,小心精怪伤人。”他听到那声音如是说,回头的时候却只看见空无一人的长廊。

      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乔麦拉开门,祠堂中空无一人,只有供桌上摆放着井然有序的牌位。

      “小麦!”一道严厉的女声让乔麦如梦初醒,他循声转头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平时温婉秀丽的女人此刻柳眉倒竖,一双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杏眼闪着泪光,生气的表情里是掩不住的担忧,“你刚刚跑到哪儿去了?怎么不跟家里人说一声!”

      “仪曼!”长相与乔麦相似的男人叫住了她,随后将手覆在妻子的手上拍了拍,“时候不早了,三爷说要在天黑之前下山,我们现在先回去,回去再教训这小子。”

      “啊?”乔麦突然出声,随后立马受到父母的混合双瞪,张仪曼伸手打了他一下,嘴里骂了一句臭小子,然后就扯着他在天黑之前匆匆赶下了山,回到家中自然不免挨了两人的一顿臭骂,还被教育要求天黑之后不准去关山。听父母的意思是族老说这是很久以前的规矩,以前就有小孩子不听话天黑之后还去山上,至今人不见人死不见尸,结果乔麦父母才听族老讲完就发现儿子不见了,那是一顿好找。

      放在以前,乔麦肯定对这种规矩嗤之以鼻,心里还要吐槽这是哪个年代的封建迷信,但是现在他听着父母的数落只觉得恍惚,祠堂门后仿佛迷宫一般的长廊,穿着复古还留有长发的好看男人,明明没有任何动静房间里却有热气腾腾的茶水,那些看似寻常实则别有深意的话语,还有最后和族老意思相近的叮嘱。

      他说小心精怪伤人,那他究竟又是什么呢?乔麦想。

      而此时山中难得醒来一次的黄朗已经回到躺椅上开始打盹,屋子里形态各异的几个小木人早就将茶水被尽数收好,然后成群结队地去酒窖里搬了一坛子酒到院中,上下忙活着开封。

      今晚的月光不甚明亮啊。黄朗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青铜酒樽,他近年难得有清醒的时候,被小辈误闯扰了清净也未生恼意,见对方面露疲态便差使灵媒泡了茶邀人进屋歇息,是许久未见生人,也是因为那少年人门前的作态存了些逗弄的心思。

      少年人最是藏不住心事。他之前门前一望便心有猜测,略有接触后更是把少年人掩不住的喜欢看得明明白白,可他与少年不过初见而已,那喜欢越是分明就越是显得虚幻,越是飘忽得落不到实处。

      人类好似惯称之为一见钟情,黄朗却觉得好笑,明明不过只是一时的见色起意,又何谈情爱?更况且他们这类妖物化形之后的皮囊大抵都带着些蛊惑人心的意味,他身为千年大妖自不例外,道劫之前更有甚者言天上彩煌地上朗,人中明瑜水中兴,乃世间绝色也,其中朗指的便是黄朗,亦是清风朗月的朗,那些年为了黄朗一身皮相而到时夜宫送死的不知凡几,人族更是占了十之六七,直到后来道劫降临,时夜宫不复存在,妖也好人也罢他都再也未曾见过那些胆大包天的存在了。

      而乔麦不过此世中的一介凡人,无意中堪破了关山设下的迷阵才闯入他的居所,被一时迷了眼便觉得喜欢并不出乎黄朗的意外,但或许是因为才从浑浑噩噩的长眠中醒来,亦或许是因为少年与先祖有几分相似的长相,黄朗并没有觉得厌烦,他观察着乔麦,也观察着乔麦的喜欢,这份兴味让他将旷日持久的困顿都抛之脑后,连茶水都喝出了醉意,甚至在分别后的月上树梢之时突然起了饮酒的雅兴。

      他白日里那些别有深意的言语,未加掩饰的不寻常之处,连最后分别时的叮嘱都带着一窥即得的暗示,都是在肆无忌惮地向乔麦昭示着他非人的一面。

      不知下次醒来的时候是否还会见到他呢?黄朗扣住酒坛边缘一滴不洒地倒满了青铜酒樽,兴许是不会的吧。

      如今的世道早已不是道劫之前了。

      黄朗勾唇,举起酒樽仰头一饮而尽,天上是一轮清白的弯月,眼前是树木繁密的枝叶,他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穿喉入肚,却半分醉意都带不来,可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那一杯接一杯倒满的酒灌不醉有着千年道行的妖物,但黄朗却在一坛酒倒空后将青铜酒樽往地上随手一扔便躺在椅子中阖上了眼,放任自己被永无止境的困顿拖入沉眠,小木人从四面八方隐蔽的角落里跑出来收拾残局,然后再无声响。

      此夜无风无雨,妖物沉睡,人类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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