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乔安安静的安

1、第一章

　　走廊上的年轻人相互拥挤，用肉碰肉，骨撞骨的方式传递心情，一个穿着短袖的年轻人弓着腰靠着老师办公室的门，手里攥着一张写满荣辱廉耻的成绩单。
　　我有印象，即使再过十年，让我再看这个画面，我仍能一眼认出那个人就是自己，即使我的样貌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再加上中年后苍老变化了很多，但是那个脊背弯曲的角度却是我维持一辈子的后遗症，那是我在人群中一眼能辨别出自己的指示标。
　　我记得那天，第一次月考刚出成绩，班级里的教务系统只显示前三十名，而倒数二十是需要一个个去老师办公室领自己的成绩。我排名46，排倒数第四。
　　老师像是解剖尸体一样认真，好像每一行数字里都藏着关于我懒惰，愚蠢，上课跑神，抄同学作业的细节和罪证。好像我都不需要开口，仅凭这些零散的数字就能分辨一个人的善恶好坏。桌子上散落着我的试卷，我为了不和老师对视，只能用力去低头，好像要把脑袋塞进胸膛，挤进肺腑，回到百年前，从自己的祖祖辈辈寻找问题。
　　突然用力的拍桌声惊醒了我，我不禁把自己从纷乱的遗传历史中拔出，一抬头，我的视线就被班主任狠狠攥在手里。
　　那是一个怎样的老师啊，留着紫红色烫染的爆炸头，红色的嘴唇，因涂了太重粉底而显得过分苍白的面孔，唱戏一般的声腔嗓门，活生生把课堂变成戏台，我从观众席被一把拽上舞台，成了当之无愧的丑角。
　　“你这样的成绩要是期末再没有起色，就要从咱们班调到普通班了。你这个态度是主要问题，把试卷拿回去，家长签字，下周家长会，让你爸妈来找我。听见没有？”
　　“我知道了，老师。”
　　我从老师办公室退出，轻轻拉上门，一转身，靠在门上。
　　长长的走廊，同学们陆续的脚步声，突然响起的漫长的上课铃，像人生的某些瞬间，此刻我失神，烦躁，不安。这是一次次欠下的债，不能用任何话语回答，沉默和谎言用的太多，我的快乐，呼吸，真实在这一刻全被定格。一张张纸，一句句话，让愚昧一点点变成事实，太多年轻人脆弱的年轮变成自己灵魂的怪圈，从此失去阳光，鲜花，泉水和不变的春天，成为一具空荡灌风的皮囊。
　　我把成绩折成小块，塞进口袋，希望下一秒它就原地消失，可又清楚自己根本付不起它消失后所带来的代价。
　　走进教室，落座在靠窗的后排座位，取出眼镜，因为是按成绩排座位，我一直稳定待在教室后排，本来视力就不好的自己又因为看不清黑板长时间眯眼而彻底近视。
　　戴上眼镜，世界变得清晰，不过也因为清晰而丑陋，女生脸上的粉刺，窗外的灰尘，中年男教师发黄的门牙全都平铺在我面前。
　　真是残酷，戴上眼镜这个世界太丑，不戴眼镜这个世界又太糊。
　　这节是数学课，我的同桌扭动身躯发出一声厚重的低声叹息。他是我从初中就一个班的发小，因为名字拗口难念，肥胖的身躯却挂着一张人见人爱的娃娃脸，所以大多数人干脆叫他小胖。
　　好听又好记。
　　看到老师走进教室，小胖一下钻进抽屉，翻找自己的数学试卷，小胖七窍通了六窍，尤其擅长语文，满嘴的名言警句，日记里随便摘一段就是好句好段，只有数学这门课怎么也拿不下，150的试卷往往只能考四五十，所以即使他其他科都不错也只能和我坐在同一排。
　　因为刚出成绩，老师照例还是要先分析试卷，与其说分析试卷，不如说是分析我们。每一个数字后面，都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被钉在耻辱柱上，平均分，最高分，最低分，年级排名像一枚枚钉子钉在他们身上，让人鲜血直流，永不翻身。
　　小胖毫不意外地被重点批评，可能是习惯了，小胖用几句套话打发了老师，就又坐回了座位。刚一落座，他就凑到我面前，“听说你家小韩这次考的不错啊，班里第四呢，刚好和你这个倒四遥相呼应，织女牛郎啊！”
　　“放屁，你才牛郎，刚被训就没正形，节骨眼上就别作了！”我瞥见老师似乎因为我俩的窃窃私语皱了一下眉，赶紧打断了小胖的继续纠缠。
　　老师看我俩消停下来，就继续分析起成绩。
　　我对分析成绩这种扒光了晒屁股的行为没什么兴趣，目光从讲台逐渐移到第一排靠门第二个位置。
　　刚到肩的短发，白的过分的皮肤，消瘦的背影让人一看就会心疼，她太瘦了，瘦到好像可以看见身体里的刺。
　　她叫韩亦。我喜欢她。
　　应该是喜欢吧，年轻人对任何定义都不感兴趣，不过却很容易把一种反应归结成一类情感。
　　一见到她，我就想逃，可是又希望被抓住，靠近她会心跳得很快，像是要死掉，可又觉得也许这样才算活着。
　　我很少会到前排去，大概是后面坐久了，就像一直呆在平原的人一到海拔高的地方，就会有强烈的不良反应，前排对我而言似乎就显得海拔太高，一靠近就会有强烈的高原反应，可是即使这样，我也会时不时晃到前排去，只为了悄悄瞄她一眼。
　　可是如果只是装作闲逛，从班级后排走到班级前排然后再走回去，重复太多次，也会显得太奇怪，我就会和前排的同学打着交流题目的名义闲聊，久而久之，我和坐在第一排的另一个男生成了好朋友，当然，他也就得知了我喜欢韩亦的事情。
　　他叫刘帅，人如其名，又高又帅，黝黑的皮肤，淡薄的嘴唇，侧面的棱角很好看，再加上学习好性格好，在班里很受欢迎，我常常很奇怪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我产生共同话题并成为朋友。
　　每次去找他问题，他都会故意坐在韩亦前面一点，好让我能以一个不太扭曲的姿势偷看她。那样的课间，一天或者两天才会有一次，不过我一般会选择在下午第一节课后去找刘帅，因为那个时候的韩亦是最漂亮的。
　　午后时分，暧昧的太阳光轻轻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会因阳光的照射变成好看的浅棕色，她的眉毛很浅，不过和白皙的皮肤很搭。每到那个时候，爱情在打盹，上帝在做梦，我胸口的灶膛点起烟火，有限的青春如此美好。
　　年轻人好像都是这样，越是模糊的情感就越是重视，越是准确的事件就越是怀疑，哪怕我明明知道我与她根本不可能，我也还是满怀希望的憧憬未来。
　　枯燥的一天，因为成绩的下达而有了一点波澜，随着最后一个科目的分析结束，我拎起书包，从座位离开，向家走去，正长身体的我，一向很容易饿，不过我对今天的晚餐，却一点都不期待。
　　因为我隐隐觉得，今晚，一定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