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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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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溜的牛车迤俪行着,统共十来辆,过街的时候,弯弯绕绕,真如水流一样.
二月初九,惊蛰。这是她母亲的忌辰,照惯例要回家省亲。其实又有什么亲好省呢?家也没了,亲人也没了,如果不是玉置,如果不是濒临绝望的时候得了这样一门好亲事,现在,现在只怕连屋子也没了。只有父亲了,也只有父亲了。她想,幸好还有父亲,幸好还有这么一桩指望,虽然那么累那么苦,至少还有这么一个希望留在那里。
凤楼的娘家在城西,并不远,和现在的家只隔了一条长长的市集。她掀起璎珞帘子来看,只见路边一溜的纸鸢摊,蓝底白花蝴蝶样子的,各色花卉样子的,大红凤凰样子的,那凤凰那么红,那么红,简直像火一样。又到了这个时候了,凤楼茫茫然然的想,原来又到了这个时候了,看着那凤凰,只觉得红,只觉得刺眼。
刘长恭架了车从后面抄上来,玉置掀开帘子听他在耳边嘀咕几句,神色登时一变,他转过头去看凤楼,只见她一只手抱着手炉,另一只手正一下一下地扯那珊瑚珠络子,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上一直带着一种茫然而恍惚的神气。玉置觉得寒气一点一点从心底里泛上来,通身都是冷的,他拿胳膊压紧了那只手炉子,可是不管用,只觉得冷,那么冷,那么冷,额头上却分明有两滴汗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不要告诉她。”他看着刘长恭,只是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不要告诉她。”
“我明白的,少爷,我明白的。”
给母亲上完香已经是正午了,玉置一直有午睡的习惯,他躺在凤楼常睡的那张床上,一重一重的帐幔垂下来,那么暗,蚕丝被上传来一阵一阵的香气,细细柔柔的胡枝子香,他不敢动,他怕一动,这香气就散了,他怕一动,他就会发现自己是在做梦,只是在做梦。
这一刻,他觉得他们那么贴近,他睡在她睡过的床上,她的香包围在他的身上,他们从来没有那么贴近,他躺在那里,那么安详,那么温暖,只觉得幸福。
我一定要好好待她,他想,我一定要好好待她,这辈子还那么长,怎么可能这样就结束了。
周围有人家在放纸鸢,已经飞得很远了,所以看不大清楚,从轮廓上来看一只是凤凰,还有一只大约是麒麟。那两只纸鸢一并飞着,绕过几棵树,又打了个圈,它们飞的那么近,一起飘飘荡荡,一起浮浮沉沉,凤楼远远的看,只觉得恍惚,只觉得茫然。曾今有个男人,曾今有个男人对她说:“阿楼,你的名字里有个凤字,我的名字里有个麟字,你是凤凰,我是麒麟,你说我们是不是天生一对。”她只记得自己当时一张脸红得如同熟烂了的李子,她信他,她一直信他,他说他会娶她,他会给她更美更好的生活,她那么相信,那么相信,可是他不要她了,他竟然就这样不要她了。
那只凤凰不知道为什么飞到一半突然断了线,凤楼看它直直地落下来,落到庭院里,落到自己的脚边,火红火红的一只,落在草地上,像是燃着一团火。她有些怔忡地俯身拾起那只纸鸢,拍掉上面的尘土,喃喃的说:“你还真是可怜,那只麒麟不要你了,它不会回来了,它不要你了,不要你了,不要你了。”
泪眼迷蒙中,她看见一个男人远远行来。凤楼永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幕,天空中一抹水色烟霞,几支疏竹落落而立,而他自竹林尽头行来,白衣锦带,眉如远山。他没有变,他一点都没有变,可是她知道,不一样了,他们之间,不一样了。
他的神情是茫然的,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也没有其他的话,只是唤她:“阿楼,阿楼,阿楼......”
她“恩”了一声,只觉得讶异,麟兮的手里抓着那只麒麟纸鸢,他那么忙,那么忙,怎么有空去做这种事情?
麟兮把那只麒麟纸鸢举高给她看,笑着说:“怎么样?画的还合意吧。”
“嗯,很好看。”岂止是好看,简直是精雕细琢了,每一笔都像是练了无数次才画就的一般,又流畅又随意。
“一开始的时候不熟练,足足画了十多只才画好呢。”麟兮自嘲的笑笑,“出仕这几年,总算还有这一样没有荒废。”
凤楼只是笑笑。他又说:“每年这一天我都会来放纸鸢,一只凤凰,一只麒麟。阿楼,我答应过你的,我答应过你的......"是的,他答应过她,他说明天,明天,可是明明没有的,明明不可能的,他们怎么会有明天呢?他是桓家的长子,他要出仕,要光耀门楣,要扶持这样大的一个家族,而她是重凤楼,是罪臣的女儿,他们怎么会有明天呢?明明知道不可能的,明明知道她不在了,还是要这样,还是要完成这件事情。
看着天空中摇摇荡荡的两只纸鸢,那只凤凰那么美,那么美,一直在麒麟的身边,就好像她还在,就好像她还没有离开,这是在绝望之中最美好的一个念想,那么美那么好,他一直想,当它是真的吧,就当它是真的吧,就当她没有走,她只是在遥远的地方,她一直在等着他。
凤楼的脸上开始显出迷茫的神气。
麟兮见了,只是问:“你不记得啦,阿楼,你不记得啦?”
“对不住,我......”
“算了,不记得也好,这种事,这种事,记得它做什么呢。”
“是啊,记得它做什么呢?我是早已忘了的,麟兮,你也快快忘了吧。”
“不,我不会忘的,也不能忘。”他怎么能忘记,一生中幸福的时光统共就那么多,他这样固执,怎么可能忘记。”
“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
“阿楼......”
“没有用了。”
“阿楼......”
她开始低泣:“你不要理我好不好,你走好不好,你早已是不管我的了,现在又来做什么?我嫁了人,他对我很好,我很幸福。你快点忘记我好不好,你让我忘记你好不好?你走,你走......你走好不好?"
他搂着她:“好,我走,我走,阿楼,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那么多年,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过。可是一遇上他,没有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凤楼伏在麟兮的肩上,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梦,梦中也有这样柔软的话,这样柔软的怀抱。一个人坚强惯了,一遇上温暖,就会软弱,就会想要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