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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黑井下的哭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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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扯着嗓子叫外面的小联进来吃饭。
男人已经坐下来开吃了,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不说好也不说差。
但对于张雪意来说,已经是相当地温柔了。
玩了一手泥巴的王小联一溜烟跑进来,跟个黑猴子似的蹿上椅子。
张雪意叹了口气,扯了洗脸帕过来。
“手!”
她的声音变粗了许多,跟她被油盐柴米磨糙的脸皮一样。
小联乖乖地伸手,脸上还带着狡黠的笑,“阿爸,侬明个儿出村不?”
王前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咋?”
“窝想要个泥人儿!”王小联等手擦净了便拿起煎饼往嘴里塞,一边漏碎一边含糊不清地嚷:“新滴!新滴!旧滴那个不好玩儿了兜!”
张雪意怕他噎着,又不敢出声训,只得默默地将渣子拢到一处。
那头王前倒是盯着她说:“别折腾了。”
她手一抖,点了点头,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吃饭。”王前看向王小联,张雪意却知道他命令的是谁,拉开椅子坐下来。
王小联天不怕地不怕一猴儿,吃饭说话两不耽误,也不管他老子的脸色,等张雪意拿起筷子的时候,唯一的一盘炒肉都快被他霍霍完了。
但张雪意也没想吃,只捏着筷子往炒白菜里探。
王前生得高大,他们村的男人都这样,稍好一点的是他话少,一个唾沫一个钉,也不拿些污言秽语羞辱张雪意。
不像村里的一些老小流氓,见了她就要做些恶心人的事。
但羞辱并不限于语言和动作,张雪意在这村子里的几年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她的数次反抗被一一镇压,如同碾灭一节烟头,轻易的,轻蔑的,缓慢又难逃掌控。
她的视线有些游离了,男人拎着棍子靠近的身影在回忆里晃来晃去。
夜里的风拉扯着灯,灯光拉扯着她的恐惧。
“妈!”蓦地响起王小联的咋呼声,“阿爸在叫你!”
张雪意回神,身体忍不住抖了抖,她不敢看王前,死攥着筷子的手往回缩。
男人沉默了几秒,伸手夹了一块肉放到张雪意碗里,“别傻了,吃饭。”
张雪意忍着哆嗦,慌忙点头,一张脸顷刻红了,如同得了什么恩赐。
“谢、谢谢。”
王前盯着她,红润的脸好像年轻了几分,如同第一次见面,虽然并非美好的回忆。
他开口道:“明天你跟我一起出去。”
张雪意没忍住,筷子掉到桌上,摔出一声脆响,又弹到地上,砸出一声惊雷。
重敲在她心里,荡出无以复加的震惊。
王前见她亮了几分的脸,又拉着嘴角警告:“别想其他的。”
张雪意眼里的光又黯了,但依旧像一撮小火苗,燃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王小联吃完饭一抹嘴就翻下椅子跑了。
屋里只剩下沉默的男人和惊喜的女人。
张雪意下意识想拉住他的袖子,就像以往每次在棍棒下的乞求一样,但这次明显不同。
她挠着手心,问:“为什么?”
王前不想回答她,大口吞着饭。
张雪意感受到手心的痛意,松了手又觉得无处安放,她不死心,却也知道男人不可能告诉她。
一直到王前吃完了,她还惴惴不安。
“你待在家里,我送小联去妈家。”
王前撂下一句话便走了。
张雪意弯了脊背,发了许久的呆。
天色晚了,粘稠的黑色一点点涌进门,将没开灯的屋子吞噬。
女人坐在桌前,将早已冷掉的肉一口一口吃进胃里。
.........
.........
.........
“尘灰落进眼睛
阁楼里的布偶哭哭啼啼
金丝雀在笼中膝行
成全人的美誉
闪电击中大树
劈开大脑的束缚
放纵了颤抖的神经
打碎了花瓶
被风裹挟的雪
远飘千里
践踏成脚下的黑泥
无处可寻”
……
……
…….
她已经吐完了胃囊里剩下的所有东西。
酸臭的清涎滴答在嘴角,与马桶里的呕吐物藕断丝连。
张雪意随意抹了抹,手上满是恶心的粘腻。
她死盯着自己的手,眼眶一点点红成了宾馆外的贴梗海棠,在涩冷的冬季里肆意燃烧。
燃烧成她眼底绝望的灰烬。
张雪意将自己挪到洗漱台前,青筋暴起的纤细手掌撑在粗糙的陶瓷上,竟感觉不到半点冰冷。
布着零星斑点的圆形镜子里倒映着女人惨白的面容,顶灯打下的光从眉睫的罅隙钻落,深棕色的眼瞳被阴影层层加深成黑色。
她的眉顷刻间蹙成一团,淡红的唇间露出一点点白,干裂的嘴皮将将挂着,依着牙齿咬下的凹陷翘起一点角度。
令人恶心。
张雪意颤抖着,藏不住的厌恶让她清秀的脸扭曲又狰狞。
我怎么……这么恶心。
她绷直的脊背蓦地松垮下来,头颅也低下,几绺被汗粘黏的发在空中无力地摆了个圈。
“哈……嗬……哈”
张大的红唇喘着气,好像臭水沟里的死鱼,浸泡在垃圾与污渍中,翻着白眼,不瞑目,不甘心。
“嗬……嗬……”
张雪意直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块泛黄的污迹刚好落在她的右脸颊。
镜中的张雪意在仇视她。
光在每一颗汗珠上跳跃,将她的额头点得波光粼粼。
而阴翳充斥的眼里血丝横行,血液仿佛沸腾起来,将整双眼烧得炽热。
“我……”张雪意张了张嘴,却被泪水堵了喉咙,发出的尽是哭腔,“呜呜呜……呜呜……”
不断堆积的炽热总算破堤,串珠似的沿着轮廓落下,砸在手背上,跳进洗漱台中,破碎成不成形的东西流入漆黑的小洞。
痛哭的女人用粗糙的手捂住脸,似是要阻挡泪水,亦或是要遮住羞耻,可惜这一切都从缝隙中溜出。
她徒劳的举动只换来了濡湿的手掌和长久盘桓的呜咽。
在一晚上五十元的小宾馆的某间房里,有这样一个女人在卫生间哭泣,在隔壁小孩的笑声中、在惨白的圆月下哭泣。
王前回来的时候,张雪意正抱着孩子坐在床上,王厚在窗边抽烟。
小孩睡着了,脸蛋红扑扑的,长而密的睫毛一动也不动,红润润的小嘴巴微微张着。
“明天上午九点五分的票。”王前摘下兜帽,声音毫无起伏。
张雪意身子一抖,咽喉处冒出一股痒意,胃里似乎也开始翻江倒海。
但没人在意。
“谢了前哥。”王厚笑嘻嘻地递过来一根烟,被熏黄的牙齿裸露在空气中,仿佛能闻到一股陈年烟臭。
“这小孩挺乖的,前哥这眼光,”他竖起大拇指,“贼他妈NB!”
王前一边脱外套一边道:“还是得喂安眠药。”
张雪意的脊背立刻绷直,给小孩顺背的手也僵硬了几分。
王厚点头,“还是前哥靠谱!嘿嘿!”
他生得憨厚,只是皮肤糙黑了点,顶多像个农民工,是不会让人怀疑的憨厚老实,混在人群中无人注目。
也正因为此,诱骗的过程才能一帆风顺。
顺利得让张雪意痛恨。
“早点睡吧。”王前拉上窗帘,隔开那幽幽的月光。
张雪意小心翼翼地将小孩放到另一张床,王厚已经打好了地铺。
安静的房间里只余下空调嗡嗡的声音。
关灯。
她慢慢地爬上床,男人已经侧着身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膀是镇压一切小心思的枷锁。
张雪意盯着男人山峰一样的轮廓,手握紧又松开,面上复杂的情绪如同一团黑的标间,怎么也理不清。
她该恨他的……
她该恨他的……
她该恨他的啊!
张雪意轻轻抽了抽鼻子,脸上的泪痕及时提醒了她的无用懦弱。
我……
已经不是受害者了。
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男人的鼾声渐起。
张雪意松开了手,手心满是深刻的划痕。
我是帮凶。
太阳出来了,难得的晴天。
王前没让张雪意抱孩子。
一切都太顺利了。
过安检、上车。
绿皮火车上形形色色的人挤在同一节车厢,驳杂的气味发酵着,有汗味,有狐臭,有炸鸡,也有方便面。
张雪意坐的位子靠窗,她恹恹地将头靠在玻璃上,期望的浪花才翻开几朵又被灰心的海浪打没。
月台上人们还在走寻着,两列火车蓄势待发,一边开向岭城,一边开向春城。
方向相反又互相平行。
“乘客您好,本次列车由雁城开往岭城……”带着浓厚口音的播报声响起。
车要开了。
张雪意闭了闭眼,一切都结束了。
对面的车厢里,满头白发的张酬勤找寻着自己的座位。
A15。
在这儿!
C15的小伙子起身给他让道,并帮他把背包扔到上面去。
张酬勤咧开嘴笑了,颤着手将车票塞进口袋里,对小伙子道谢。
“没事儿!大爷您慢点!”小伙子看着张酬勤落座才跟着坐下。
张酬勤摇摇头,“诶!我才四十九,不老!叫叔!”
小伙子看了看他这白发,不可置信却又顺从地道:“是!是!我眼神儿不好,叔!叔!”
张酬勤笑起来,满脸的褶都攒在一起。
他习惯性地看向窗外,那边是开往岭城的车。
本来只是随意一扫,他却睁大了眼,扬起的嘴角缓缓放下。
那……
那是……
张酬勤猛地站起来,推开窗,扒拉着窗沿,又朝左右看了看,他想探出身子,却又使不上劲儿。
他的嘴唇哆嗦着,似是在念叨什么,本来没了笑容的脸又皱在一起,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浑浊的眼珠不知怎么地,忽然就清亮起来。
倒影出一个完完整整的坐在窗边的张雪意。
雪……
张酬勤动着唇,干燥的嘴皮上下磋磨着。
“雪……”张酬勤拍着窗沿,想大声呼喊,却又被捏住了喉咙似的,只能挤出一道狭长的气息奄奄的声儿,“雪意……”
“雪意!”
他终于憋足了气喊,仿佛一下子回到几年前,他的头发还是黑色,他还能和可爱的女儿玩一首四手联弹。
“雪意!”
他喊得更大声了,脸刷的通红,好像整个人都熟了,额头上也冒出汗来,跟着嘴里哈出的白气一起蒸腾。
“雪意啊!张雪意!”
可无论他怎么喊,坐在窗边的张雪意都一动不动,聋了一样,听不见他竭尽力气的喊声。
C15的小伙子和B15的妇女都看着这个老头,疯了一样的对着窗外喊。
雪意雪意雪意……
“……列车即将出发,请……”冰冷的播报声似乎惊醒了张酬勤。
他挥着手转身,大喊着:“我要下车!我要下车!”
一车厢的人都被他惊动了,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不同的脸皱着同样的眉。
“诶!诶!您慢点儿!”小伙子叫道。
张酬勤已经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他满脑子都是那个侧脸,那是他的女儿,他失踪六年的女儿!
轰隆的车声已然响起,开往岭城的列车出发了。
载着张雪意的那列车朝着张酬勤后方驰去,一秒钟而已,有她的那扇窗已被别人代替。
张酬勤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绿皮一溜刷过,最终留下瓦蓝的天空和嗡嗡的耳鸣。
和六年前一样,他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张酬勤红着眼,嗡动着嘴唇,细小的气音淹没在雨下的泪水里。
雪意啊,我的雪意。
刺辣辣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张雪意端坐着,像一尊雕塑,又像回到坐在钢琴凳上年幼的自己。
乖巧可爱。
没人不喜欢她。
没人。
本以为流干的泪水又沿着泪痕一涌而下,如同一串噼里啪啦彻底烧断希望的火花。
没人再喜欢她了。
九点钟的太阳向着正上方爬升,将万物笼罩在灼热的光明。
可张雪意的世界再也透不过光了。
九点十一分,开往岭城的列车穿进了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