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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久来多健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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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陡然停了下来,余晓下意识地抬头,便瞧见一顶四四方方由灵韵结成、镌着银鹤腾云图案的玄色结界展在自己头顶,将来人与自己一同与风雨相隔,心间的悸动稍稍平息了,余晓这才定神细瞧了瞧那为自己遮风避雨的男人:
剑眉下是一双暗若夜锦、幽沉深邃的长挑丹凤眼,自左眸眼尾晕开一抹淡淡的红晕,那抹淡红继而消归于一颗细小若针点的朱砂泪痣,长若凤尾的睫毛扑闪,便衬着那抹朱红更加摄人心魄。挺鼻薄唇似古雕刻画,两鬓额发随意的飘在侧脸。再往下看,便是一身红边玄底裘氅包裹的修长挺拔、劲朗坚实的八尺身材,内着云鹤灰襟白衫。端的是好一位清新俊逸、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君子模样。
“公子,这小道士谎称自己受魔帝亲传,在此诓骗银钱、妖言惑众,刚刚还平白为了根簪子欺负良家少女,实是人品有缺。公子瞧着是异乡人士,异国他乡的可别着了道平白招了损失!”围观者中有碧玉少女举着油纸伞,扭着柳段身材,操着一口甜腻软糯的嗓音冲这突然出现的翩然俊逸公子娇声道。
余晓心内好一般波折,编故事是有不对,但指控自己诓骗钱银着实冤枉,且不说这些辟邪图纸确是自己端心正意辟谷焚香、化血融墨,再注着浑身本就少的可怜的灵韵一笔一划画出来的,卖的价钱也较之市场价四五文一张便宜不少。关键是自己何时就欺负了良家少女了!那簪子是我的!我的!说说故事打打广告啥的至于这样上纲上线,又给自己安些莫须有的罪名嘛?多不和气呀!但那黑氅男子显然并未打算把反驳的机会让给余晓:
“滚!”言简意赅。
???少年意气,血气方刚,典型的缺乏社会的毒打!余晓叉着腰一边右手手指虚敲了敲侧身腰封,一边兀自腹诽。
“……我……小女子不过是好心提醒公子罢了……”美人受了天大的委屈,登时便红了眼眶,豆大的泪珠不要钱似的砸下来,惹得一众护花使者怜惜不已。
看吧看吧,年轻人,马上就有你头疼的了。余晓敲着腰封,一边继续腹诽那明显要年长自己的男子一边视情况随时准备开溜。
“我说,你这人怎得这般粗鲁?空长了张仪表堂堂的脸,竟是如此有眼无珠、识人不清!且不说确是这道士诓人在先,就算他有冤屈,人家姑娘善言提点,你……”
一道强劲法威绕过结界下的二人,若疾风般铺天盖地的席卷开来,继而化作一只只无形的手将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多的围观者硬生生逼退数步,此前诘难过余晓的那几人连同刚刚信口开河喋喋不休的二人更是被这股威压席卷在地、动弹不得。
“我说……滚……”男子的声音已经冷若冰霜。
围观众人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便被这一声毫无人世情绪的斥喝吓得一个激灵,赶忙继续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逃离此地,一边爬一边心道:今日真是出门不看黄历,惹到阎王爷了。
还有几个不怕死的忠义之士,冒着生命危险想要去带走被抽晕在地的同伴,一边余光瞟着那犹如阎罗一般的存在一边无声无息的靠近。
法威搅起的阵阵狂风将那岿然挺拔的男子裘氅卷起一角,一条自其腰间垂下泛着银白光辉、鳞纹片片的鞭状物的尾部若隐若现,陡然瞧到此物,那几人倏地变了脸色,想要发声却惊觉自己的喉咙已不知何时被上了锁音咒,竟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那方几个一脸见了鬼、魂不守舍的忠义之士仓皇间便是连自己的同伴也顾不得了,屁滚尿流、手脚并用的逃了。若此时有人还有闲情逸致采访他们:有什么比死亡带给自己的恐惧更甚的东西?想来这一刻,他们的心中无比清明——那便是未知的死亡。
这方余晓震惊地抬头,目光便陡然僵在了那张清新俊逸的脸上,那黑氅男子原先深邃幽沉的眼眸竟然慢慢染上了血色,衬得眼尾朱砂更为妖艳惊人。
心绪还未从这灵韵深厚的世外高人带给自己的惊异中缓过来,声音便已经控制不住的先一步自余晓沙哑的喉中蹦出:
“啊……公子,我这辟邪图虽不是假的,但确是法力低微,但凡稍厉害些的邪祟都是辟不了的……并且,我虽未有欺负过什么良家少女,但也确……”余晓颇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也确实编了些故事,职业病职业病……都是些小误会,先生不必如此动怒……”
“无妨,我不介意。”面对余晓,黑氅男子眼中的血红稍退,语气中的冰冷也消解了大半。
???是不介意欺负良家少女?还是不介意编故事?还是不介意自己随便开个法威吓吓人?余晓百思不得其解。
“所有的图纸,先生都包给我把。”那男子说着便将自己一直未有放下的手递的更近了些。
……看来是不介意这个。
“哦……这样,那一共两百八十七张图纸……呃……大概好像应该差不多……就一两银子吧。”余晓扳了半天手指头,深觉此题已严重超纲,便正经地合了手指,拂了拂袖道。
“……”黑氅男子未有多言,径自从袖间取了一两碎银递于余晓。
“好嘞,图纸都在这儿了,公子拿好,公子再见!”说罢,余晓已扛了三角令旗,抓了随身包裹置于头顶欣欣然准备告辞。
“先生这是往哪儿去?”那黑氅男子一手便拎住了余晓的后领。
“啊,我回甘棠村。”
“甘棠村……貌似离此地甚远。”
“不远不远,我跑得很快,此去不歇脚的话大概两三个时辰便到了。”
“……”
“那美人哥哥再见了!”余晓一个健步……在原地踏了踏。心道此人力气可真大。
“先生若是不嫌弃……”似是同余晓对自己奇怪的称呼不甚在意,甚至微扬了扬唇角,那黑氅男子浅笑道:
“本……我在枫茗山脚下有一早先建来度假的茅屋,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歇,先生便随我一道先去哪儿歇一歇脚吧。先生不用客气,我……”
“好呀好呀!”虽然看起来此人修为甚高且脾气不大好,不过对自己倒是客气有加,想来确是想要做些善事帮一帮自己。
“……”
假装看不见那被自己唤作美人哥哥的俊朗男子因着自己这般毫不讲究客气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余晓颇有些反客为主:
“走呀,美人哥哥带路!”
“你……你以后不要随便应允别人这样的邀请,万一,我是个坏人……”
“我知道,你不是呀。”余晓正色道。
“你怎知……”
“你为我遮风避雨,还毫无保留的选择相信我……”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余晓的语气带了些温柔。
“这么久了……除了练儿姑娘,这世上你便是第一个这般愿意相信我的人。”
(某个被派往他处执行差事名唤萧信的炮灰:我呢???老子替你讨得银钱给老子吐出来,吐出来!)
“练儿姑娘是谁?”那黑氅男子的眉头蹙的更深了。
“练儿姑娘便是练儿姑娘,是个古灵精怪、善良可爱,emmmm,反正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古灵精怪,善良可爱……不好,很不好!
黑氅男子颇有些气结地甩了甩袍袖,步伐沉重的向城门外迈去。
余晓表示实在想不明白这人突然在生气些什么,喜怒无常便说的是这吧!想着,便掏了小本与笔,细细地兀自记了一行。
须臾,那黑氅男子意识到了些什么,转身见余晓毫无动作,便大步踏来,然后更用力地拎了余晓的后领,将人寸步不离的锁在自己身侧方才继续向城门迈去。
这人……怕不是有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吧。余晓腹诽。
易安郡都就座落在枫茗山阳面,仅相隔一条无定河。是以这两人很快便来到了黑氅男子的茅屋所在地。
自一片荒芜的九转羊肠小道左拐右拐,劈开了一片又一片荆棘杂草,又解了一道复杂的避世阵法。余晓终于瞧见了庐山真面目:
此地甚为清新幽静、云蒸霞蔚。虽然枫茗山十三年前被一场大火烧的面目全非、寸草不生,但此处却保留的非常完好。一棵苍劲挺拔,瞧着已颇有些年头的枫树下横卧着一方茅草棚屋,风吹雨打给这间陋室小屋添了些沧桑古朴,但屋内却窗明几净、敞亮若新。
余晓把此前沾了尘土泥灰的一双革履褪下置于屋外,转身便冲着黑氅男子施礼恭声道:
“多谢美人哥哥收留。想来我还不知道美人哥哥如何称呼呢,敢问公子……”
“鄙人单名一个夜字,先生便唤我声夜郎吧。“
“夜郎……好听诶,嘿,我叫……“
“……关晓。”那人脱口而出。
……!
余晓心下大惊,一把拔出隐于袍下的佩剑,剑锋直指那一改在易安郡都时冷若冰霜的温润男子。
那一瞬,余晓困惑了。
关晓这个名字,此前很多次,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场合听到过,有带着嗤讽的接一句:
“哦!那个卖国求荣的伪君子呀……”
有透着惋惜,挥一挥手、捻一捻胡须叹道:
“他呀!想来也是被逼无奈,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要不是他,风月国主、枫茗山主也不会……他可害了太多人了!”
也有面带恻隐,怜悯的同那采风觅闻的说书客透露着:
“烧死的哟!尸骨无存、魂魄聚散的,唉,造孽,造孽啊……”
但从来没有人这般温柔和顺,甚至带着些不敢高声、恐惊梦中人的珍重喑哑唤过这两个字。
梦,是了,这些年来,关晓总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本是应同那些传闻中一样,在十三年前的纷乱中便灰飞烟灭的祸国罪首。他本不该活着,不该这般忘却前尘若困兽走尸般毫无目的飘荡在人世间,如此不知来处、不通因果。
更多的时候他醒着,醒着便觉得不公,他不知道十三年前的自己是怎样的人又做了怎样的选择,但那个人已经死了,随着烧尽的枫茗山、踏平的易安故宫一齐破碎了。
他没有记忆便无法感同身受,这十三年来,他只是一个漂泊不定的说书客,在这浮世间只求安身立命、虚以度日,他是余晓,余晖之中重生的,于己仅存的一丝微亮。
可是这一声温柔的带着些乞求珍重的轻唤,无疑给了那浑浑噩噩、无头无尾的人当头一棒。
他唤:
“关晓。”
那前尘往事尽失的人,这十三年来第一次发现:
原来这个名字也可以这般的悦耳动听,原来真正的自己也并不是那般天地不容、人神共愤。
原来,还有人,愿倾尽此生所有温情暖意,以待故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