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这是一枚翡色玉佩。
      通体温润,若有流光,侧端铭“岁戈”,尾部缀着一截飘逸的流苏。

      据说是由上古灵石雕刻而成,经由一位无名大师之手。
      大师偶得灵石,倾尽心血十余载,青丝成白发,玉佩终现世。那日,灼灼花海齐绽放,流光祥彩熠人间。分明是神明降世的阵势。大师喟叹一声“终不负尔”,便阖目辞世。
      玉佩随着大师的故去,不知漂泊何处。只留话本传说,代代传唱于世。

      予舜生在一个望族。
      他的父亲是当朝将军,年少征战,功名赫赫。母亲是一位温婉的大家闺秀,才情无双。
      他一落地,便是金枝玉叶的少爷。在他周岁抓周上,金戈长枪,书画琴棋,琳琅满目的物件,小予舜在一众紧张的注视下,伸出白胖的小手摇摇晃晃地抓了一枚平实无华的玉佩。
      将军和夫人相视笑了,不求才高功名,但求一生平安顺遂。
      这玉佩被捏在小予舜的手里,他盯着手里的古朴物件,眨了眨大眼睛,咧开小嘴便把它塞进口中。一众奴婢丫鬟大惊失色,急忙把抱起小少爷把玉佩拿了出来。众人手忙脚乱,谁也没注意到,沾了小少爷口水的玉佩,在阳光漏进来的地方,闪过了一瞬本不属于它的流光。

      小予舜从此戴上了这枚玉佩。
      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春去秋来,四季恍然。父亲常年在外征战,予舜一直浸润在母亲的诗书礼乐中,养成了温润和缓的性子。
      予舜极其聪慧,八岁那年,即会作诗写文。诗书过目不忘,出口成章。
      夫人喜忧半掺,才高引妒,天才总是难得善终。将军听闻后,写信劝慰夫人,吉人有天相,予舜有才是好事,夫人莫忧。

      这年春,予舜十岁,世间泰平,将军难得回府于妻儿团聚。
      元宵灯会,将军府一家上街游灯会。摩肩接踵的人群映着火红的灯笼,彩绸挂在天上,支起粲然烟火。予舜本不喜欢热闹,看到这烟花时,却是被吸引了目光。毕竟还是孩子,总会喜爱明亮的事物,喜爱一家团聚,喜爱浓重的温情。
      街上的人流突然躁动起来,大家都急步往前走,听说是朝廷准备的大灯要开始燃了。
      人群冲散了予舜和将军他们。

      予舜有些着急,在人群中慌乱拨开人们的衣摆四处寻找。来时坐的马车,此时也不记得回家的路,纵使他不害怕,也担心父母忧急。
      腰间的玉佩在他急急的转身中摩擦出响声。似是知晓主人的着急,叮当不停。予舜停下脚步,看着玉佩,缓缓伸出手抚了两下。突然,玉佩中传来一股力量,带着予舜的手引向一个方向。
      予舜惊了一下,试探性地往玉佩指引的方向走了两步。玉佩似是高兴了,光芒盛了起来,催促着予舜继续走。
      它不会是在给我引路吧?予舜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孩子心思最单纯,容易相信事物。何况是贴身带了这么多年的玉佩。
      予舜随着玉佩的指引,一路拨开人群,来到了大街一个转角。忽然,他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将军府的老管家!予舜喜上眉梢,迈开小腿向老管家挥手。

      老管家正急的满头大汗,元宵灯会丢了小少爷,这可是大大的罪责。这寻了大半个时辰,大街都快寻遍了,就是不见小少爷的身影,老管家两条眉毛都皱到了一块儿。正转头,忽然瞥见一个小孩挥着手臂朝自己跑来……这不正是小少爷吗!
      老管家长呼一口气,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只是,这口气还没完全呼出来,又猛地提了上去,苍老的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点——予舜奔来的这条路上,正疾驰而来一辆并辔马车!
      马车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拉停,而予舜已经踏上了街道,也根本来不及躲避……
      予舜看到了老管家骤变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身后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他只来得及回头,呼啸嘶鸣的马迎面扑来,予舜一瞬间张大了瞳孔。

      叮当,叮当。
      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予舜被一层翡色的流光笼罩住了。
      是……玉佩?

      时间似乎静止了,予舜看到一个身着翡色长衫的人,从玉佩里“变”了出来。
      这人真的很是好看。小予舜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玉佩”冲予舜笑了一下,拉起予舜的手,擦肩失控的马车,穿过人潮,把他带到了还凝固在惊慌失措的老管家跟前。
      下一秒,静止恢复,街道又重新开始了熙熙攘攘。

      老管家一声惊呼还卡在嗓子里,忽而发现小少爷就站在了自己跟前,他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幻觉,喜极而泣。他蹲下来抱着予舜,嘴里一个劲儿的念叨“吉人天相,上天保佑”。
      予舜拍了拍在怀里哭泣的老管家,心里想,不是上天,是玉佩。

      经过那次马车事件后,予舜生了一场病。
      老管家向将军和夫人讲了事情经过,流泪请罪。夫人宅心仁厚,并未怪罪他,细细询问予舜穿越马车前后的经过。可怜老管家年纪大了,又受了这么大的刺激,言辞含混,并不能表达清楚。将军和夫人没法,只好作罢。
      予舜做了一场梦。梦里满眼山色,山树青翠欲滴,朦胧中,他拾起了一块玉石,他隐约觉得有点熟悉,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忽然,玉石在他手里变了模样,通体温润,雕刻繁美,若有流光,是一枚玉佩的形状。和他的玉佩有点像?却又不是很像,他的玉佩没那么精致。他摸了摸这枚玉佩,发现它的侧端铭着两个字“岁戈”。
      场景旋转混沌,予舜醒了。

      他猛地翻身起床,碰到了放在床头的玉佩。
      他的玉佩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予舜拿起玉佩,放在手里摩挲了一下,发现了变化之处。这玉佩侧端多出了两个字——“岁戈”。
      岁戈,岁戈。
      很熟悉的名字。是他的名字吗?
      不知怎的,予舜不觉奇怪,只觉本该如此。并且,他潜意识里并不想告诉他人岁戈的存在。

      这场有惊无险的风波过去后,一切如常。
      将军去了边疆驻守,近来又有外敌频繁犯境。夫人和予舜在城门外告别将军。
      夫人眼角隐有泪光,目送着远行的人直至视线尽头,末了,终是叹了口气。予舜拉着夫人的衣角,小声说着:“娘你别难过,爹一定会回来的。”
      夫人俯身看向予舜,忍下眼泪,温柔地笑了:“嗯,一定会的。我们小予舜乖,平安长大,将来不要受这离别之苦。”

      春花秋叶,一晃经年。
      当初小小孩童,如今已然身长玉立,临风少年。
      八岁即文的满腹才华,在十六这年登科进甲,高举状元。

      来人一身红袍,面如冠玉,腰间一点翡色,飒飒温润。
      正是予舜。
      距那年长街马车,已经过了六年。这六年来,边疆战事不断,朝政却也步步强盛,如今人间,隐隐有盛世风貌。予舜才学惊艳,谦谦平和之性下,藏着一腔赤诚热血。
      他一力主张改革,只愿将这人间推向更繁盛的景况。

      他的主张触怒了一众保守派。
      年少成名,风光无限,早就引得他人眼红,如今激流勇进,更是引来一干宦官权臣的不懑之情。
      朝堂之上风云诡谲,明刀易躲,暗箭难防。
      一次觥筹交错的宴会,予舜被递贴受邀。主会者是当朝著名的权臣,党僚甚多羽翼颇丰,明面上是个中立派。保守派和改革派们被权臣安排坐到了一处。宴会上,权臣打着双方和睦的话弯子,邀请众人一同饮酒。

      予舜本已拿起酒杯,正往唇边送,突然,听到了一阵声响。
      叮当,叮当。
      予舜愣了一瞬,很久远的熟悉感,朦胧又清晰。
      这一顿,手中酒杯的酒不自觉洒了出来。予舜垂眸看了看手中空了大半的酒杯,脑中闪过一线灵光。这熟悉的声响,来源腰间玉佩,六年前长街马车那次之后他便再也没响过。
      是岁戈。他在提醒什么么?这酒……有什么问题?

      未来得及细想,宴会上忽然惊呼四起。予舜抬头看去,只见几位主张改革的同僚皆已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人群慌乱起来,喊叫推搡,杯盏碎地,混乱不堪。
      予舜看到了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的权臣,瞬间明白了,他极度惊怒又极度冷静。他把玉佩握到手里,感受到了岁戈的温度。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在心里悄悄地问。随即,他起身走向那几个倒地的同僚,想查看他们的情况。予舜很聪明,他心里明白,官场暗流汹涌,要么寂寂无名,要么权势滔天。可是,这并不是草芥人命的理由。
      他越往前一步,越是感到一阵悲哀愤懑。

      忽的,予舜眼角闪过一截刺眼亮光,随即而至的,是穿空破风的刀剑声。
      好歹生在将军府,予舜性子虽然温润和缓,但反应不算慢。他侧身躲过那剑的偷袭,抬眼便扫到了持剑的蒙面黑衣人。看来是打算灭口了啊。予舜突然笑了起来。还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待黑衣人刺出第二剑,予舜又毫无预兆地被翡色笼罩。

      岁戈从玉佩里出来了。
      这次,予舜睁大眼睛好好盯了岁戈一番。这人的面貌好像并不曾变,依旧是冲他一笑。端的是眉目如画,泠泠好似一枚质地上好的玉。
      他拉起予舜的手,翩翩躲过定格住的剑尖,又反手将其捻碎一地。轻巧越过人群,堪堪停在了那满脸奸猾的权臣面前。
      岁戈看向权臣,眼神冷漠,予舜感到他好像有些生气。
      下一秒,岁戈手起点向权臣的额头。那额头好像被无形的剑插入,泛出点点红珠,下方的眼睛也逐渐失去光彩,蒙上一层死灰。
      予舜惊了一下,张了张嘴,看向身旁的人。然而岁戈什么也没说,继续拉着予舜的手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一瞬间,时间突然恢复流动。与此同时,岁戈也消失不见。
      予舜低头拿起挂在腰间的玉佩,指尖颤抖,心绪难平。
      身后不知是谁在大喊“走水了!”守在门外的武将和随从都冲进门内,急急救火。
      予舜被进门的士兵随从们扶着走出了权臣府邸,身后是滔天大火,艳艳红莲似有不眠不休之意。予舜在匆忙间回头看了一眼,火光将他的眼睛映得明亮如斯,里面的不知谁存谁亡,利益算计都被这把火给燃了。他隐下思绪种种,被人护着送出了府。

      接着,又是一场大病。
      这次的梦境光怪陆离,是火光冲天的深院庭宅,又转至安静斐然的世外桃源,流水淙淙青山袅袅,残阳映玉,楚天阔。
      岁戈站在那里,暮色与他融为一体,又是一个笑容,将身遭的景色都熠耀了起来。
      玉佩握在他的手里,似是他的一部分,煌煌端庄,他本就是玉。
      予舜想开口说话,场景又突转。一个人拿着“岁戈”,将它反复雕琢,呕心沥血倾尽一生精力。不知怎的,予舜竟能感到那人的心境,所想所为所执所念,他看着看着,泪水不自流了满面。

      予舜醒了。他眨了眨眼睛,发现梦中的泪水流到了现实。那种浓的化不开的情感,似乎也带到了现实。
      他翻身起床,将床头的玉佩拿到了手中。
      岁戈又出现了一点变化。本是质朴无华的古玉,现在多了雕琢繁复精致的刻纹。是足以传世的瑰丽刻纹。
      予舜深吸了口气,他能感觉岁戈和自己有某种既定的羁绊。但中间隔着缺失空白的记忆,像一层不透光的膜,将他和岁戈隐没在玉佩翡色里。

      权臣宴事件掀起了轩然大波,上至朝中百官下至民间百姓,无不震惊连连。
      权臣身死大火,许多大小官员也都命丧火海。具体是人为还是天灾,那就不得而知了。
      圣上降旨安抚百官,下令今后不得私自大办宴席。而保守一派,也因为此次大火元气大伤,无力阻挡。改革派势头大起,新晋状元领阵,肆力革新,减税免役推行新法,民间一片欢呼庆祝,河清海晏,盛世将至。

      长街繁华,岁岁长安。
      推行革新已有五载之余。予舜改革有功,官拜六卿。
      期间边疆外敌侵入不断,将军率兵抵御,屡建战功。
      将军府文武双全,在朝堂上一时风头无俩。
      圣上多次钦赏予舜,奇珍异宝美玉琉璃,绫罗绸缎黄金银。

      予舜从桂花载酒的少年,步步沉成温润如玉的公子。
      愈发的沉稳内敛。
      圣上次次的赏物予舜都得体应收,谢恩不殆。他清楚,圣上最重权衡之道,不可能让将军府如此失衡,他的官职最高也就如此了。圣上的钦赐是一点眷顾,也可算是一点补偿。

      近来盛世太平,将军不知何时能归家与夫人团聚。予舜今日早早归了自家府,预备去将军府探望夫人。他换下官袍,穿上一袭皎月色长衫,将岁戈佩至腰间。
      距上次与岁戈见面,又过五载光阴。这些年岁,予舜一直设法寻找岁戈的痕迹,但从未再将岁戈召唤出来过。他找到了“岁戈”玉佩的民间传说,它是一位大师打造的传世之玉,代代传唱着它的传说却未有人见其真貌。传言大概是有几分可信的,毕竟谁也不知道,曾经看起来古朴无华的玉佩就会是“岁戈”。这可能是岁戈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吧。

      他让管家牵来他的马,踏镫扫身,上鞍握绳,行云流水。
      不知是天气沉沉还是归心迫切,予舜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紧了紧缰绳,策马长奔,带起一阵落叶旋舞。
      刚至将军府门,便见军队的斥候奔马前来。斥候满身狼狈,脸上遍布伤痕,甫一下马,便踉跄倒地。予舜急急上前将他搀扶起来,斥候已然力竭,看清来人后,嘶哑说出一句:“将军,将军他牺牲了……”便晕了过去。
      八个字,字字诛心,将予舜定在了原地。
      他呆呆地看向已经晕倒的斥候,心里只想着,他在骗人。

      消息还是传进了将军府内,予舜不知是如何进的屋内,好像是老管家搀着他的。
      夫人的眼角已经红透了,哽咽不能成声。
      将军一生驰骋沙场,铁马金戈无所不往,怎会就牺牲了?是多狡诈的敌人,多险恶的战场?明明近来,外敌已有败退之征兆,将军又是被何人所杀害?
      一串串横亘在心头的问题像一把把无鞘的长剑,刺得予舜鲜血淋漓。消息太突然,太惊悚,太痛苦。他没有办法像平时那样思考,呼吸也成困难。
      夫人突然晕倒了。予舜甩了甩脑袋,急忙前去和手忙脚乱的侍女们一起扶起夫人。

      将军和夫人青梅竹马,半生情都赋予了对方。听说当年,将军毛手毛脚地上门提亲,夫人的父亲把将军赶了出去,让他有所作为了再说。本是一句随口的不耐话语,将军却上了心,当即请缨前往战事最凶险的蛮荒之地。一去三年,大胜归来,回京之后,直奔夫人府门。
      夫人的父亲不曾想这年轻人竟如此执着,在将军第三次来到府上提亲之后,终于松了口。
      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十里长街铺满红绸。
      是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啊。

      夫人自那以后,便大病不起。形容消瘦,茶饭不能进。
      圣上派来了宫中的太医前来,也是无济于事。是哀恸心死,相思成疾。
      这年冬日,新岁前的最后一天,夫人终是没能熬过。
      在弥留之际,她叫来予舜,握住他的手,缓缓说着:“娘不好,今后,你只能一个人了……予舜啊,一定要平安顺遂,岁岁长乐。”乐字出口,夫人便垂下了手臂,一生温柔和善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予舜拉着夫人的手,一时没有任何反应。或许是接二连三的打击,或许是一口未曾出的气,予舜并没有流泪。
      在夫人去世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上朝,处理公务,回府。没有任何波澜和异样。当旁人都以为他已放下时,他突然向圣上请缨前往将军生前驻守的边疆。
      文臣上战场,往朝并不是没有先例。圣上看着跪在眼前的年轻六卿,眼底情绪复杂难测。最终,还是准了这执拗的请缨。

      予舜褪下官袍,披上甲胄,携着岁戈,策马去了边疆。
      他并非临时起意,也非意气用事。父母双双离去后,一直郁结在心底的疑问陡然浮了上来。他冷静地捋了疑点,分析将军身死的原因,最终决定去实地验证。
      大漠孤烟,黄沙漫天。予舜不会武功,不会刀剑,更不会杀敌。唯一能倚仗的,只是战略头脑和将军之后的身份。将军曾经的部下绝大多数已经和将军一起长眠于黄沙之下。予舜没有办法,只能寻找点点蛛丝马迹去还原将军的最后一战。

      敌军的侵犯逐渐频繁。许是知晓将军身死,进攻愈发肆无忌惮。
      予舜的武功进益很快,或许是身上流着将军的血,二十年未曾激发的将才之能被战场生生磨砺了出来。他穿甲提剑与士兵们一同奔赴两军交接的战场。
      许久未曾有过变化的岁戈像是突然感召了什么,嗡嗡震动起来,摩擦着予舜的里衣。
      予舜按了按胸口放着玉佩的地方,忽然笑了。看来,又有可能见到岁戈了。

      刀光剑影,战马嘶鸣,狼烟四起。
      双方都杀红了眼睛,短兵相接□□相搏,没有技巧,没有道理,一切都失了神志。
      昏天暗地地厮杀。
      战争双方本没有对错,都是位高者的一念。双方都有着正义而响亮的由头,举着为国为民的旗帜,将人变成了无人性的刀剑。
      予舜已经不知杀了几个敌人,浑身被血浸透。他边挡袭击,边想,父亲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他当时又是抱着怎样的念头在这里厮杀呢?

      暮色渐起,残阳染血。从破晓战至日落,予舜早已力竭。
      敌方死伤惨重,只有几个残兵还在挣扎。予舜环顾了一场,渐渐放下心来。这场,应算是他们胜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半跪在了地上。
      忽然,一阵破空之声响起,予舜转头瞥见了身后射来的流矢。他无力起身,只能看着箭尖逼来。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耳畔又响起熟悉的声音。
      叮当,叮当。
      岁戈来了,予舜心想。他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了。
      手上传来熟悉的触感。虽然只触碰过两次,但每次都是刻骨铭心的。
      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安和平静。

      予舜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背着竹篓上山采药,偶然发现了躺在草药边的一块玉石。玉石玉质通透,光影下来似有生命。他拿起玉石,放在手里细细摩挲了一阵,便将它带回了家。
      竹屋很简陋,但胜在清雅,看得出造屋者的性子。他进了竹屋,将玉石和草药一齐放到了桌上。山中岁月静谧,他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生活。刻竹笛,雕古琴,采草药,着实平淡。在带回玉石之后,他便着手雕琢它。
      起初,只是珍爱玉石宝贵,雕刻小心。越到后来,便越是沉迷,下手郑重,反复雕模。
      日日复日日,岁岁重岁岁。直至后来,成了一种执念。青丝白发,白驹过隙。他看着玉石在他手里一步步变成举世无双的玉佩,在它的侧端铭上了“岁戈”二字。
      “戈”字最后一撇刻成,玉佩忽而乍现光华,映着青空下放的流彩祥云,缓缓走出一个人。

      玉石有灵。
      混沌初开便生,天地精华下已然形成了灵识。
      它被那人拾了去,浸润在他的竹屋里,看着他刻琴作画、采药种花,眉目温润亭亭淡雅。
      被他放在手里细细雕琢,岁岁复今朝,渐渐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感。
      它很想握住那人的手,摸摸他的青黑长发。
      “岁戈”既成,它便真真被赋予了灵魂。他看到他的青丝变成了雪色,双手也生了皱纹。他突然很难受。
      那人像是预料到什么,抬眸看着身披流光的他,眼底也被华彩照亮。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用只能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终不负尔。”
      大器已成,年华将至,那人终终浅笑着阖了目。

      岁戈抱着他的身体,看着他安详宁静的容颜,渐渐华光隐去,玉佩蒙尘。
      日升月沉,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岁戈”流落人间世世寻找着那人的转世。

      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沉睡的他突然被一个顽皮懵懂的孩子塞进了口中。
      孩子眉清目秀,煞是可爱。
      岁戈看着他,心想,是了,是那人。
      此后,便是等待予舜的成长。岁戈一直伴在他的身旁。
      因为玉佩本身的限制,他只能待玉佩恢复原貌之时才能完全来到现世。也只有每救予舜一次,他才能恢复一点,是报答最初的造身之恩。
      三次过后,玉佩身碎,岁戈重生。

      予舜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大梦一场,往忆纷至沓来,惊现故人颜。
      “岁戈”碎成了三瓣躺在他的手心。他一愣,随即想到了梦中的情境。但是,环顾四周,却不见岁戈的身影。按梦中的记忆来看,他就是大师,他锻造了岁戈。当玉佩身碎时,岁戈理应重生,为何不见他?予舜有些心慌。

      战争已经告落,予舜是被亲兵带回到军营,本该射中他的流矢中途生生被折断了,敌方残兵皆被俘虏。
      而这几个俘虏之中,竟现将军旧部。岁戈不见踪影,予舜按捺下焦急的情绪,秘密审问了将军旧部。
      审出的结果,是惊天大谎。将军屡战敌军,将其败至千里之远,本可大捷回京。在回京途中,突遇大军袭击。对方不明身份,见面即杀,将军的军队人数本已不多,实在不敌。仓促间,只能派人向朝廷请求支援。可数日过去,不见回音,不见援军。将军意识到了什么,结果还是愤然厮杀至死。倒下前,他让几个亲兵赶紧逃离此战,走的越远越好。
      哪里来的什么敌军,分明是“自己人”。

      予舜听完,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或许他内心早就料到如此。
      权衡,权衡,失衡即抹。
      他嘲讽地笑了笑,看着手里“岁戈”的碎片,内心一时荒凉至极。
      予舜生性忠贞良善,一半随了将军,一半随了夫人。
      那温润谦谦的平和执着,与岁戈生世羁绊。
      到头来,双亲故去,岁戈失踪,只有他一人苟活于世。

      那日之后,予舜如变了一个人。
      战争依然继续,时风云变幻,敌方惨败退落。
      在启程返京的路上,秋风瑟瑟,落叶又至。
      朝中忽然传来消息,说是圣上大病不起,已有仙去之兆。
      予舜听闻,只是疑了一瞬,也并未过多想法。是非恩怨随风随尘,往事已故埋进黄沙。

      路边开了满枝的桂花,予舜被大片灿金的浓香引得晃了神。
      那桂花之下,好似有故人冲他露出浅浅笑容。
      予舜眨了眨眼睛,心跳一时漏了半拍。
      只见那故人款款走来,微风拂落他肩上花瓣。泠泠美玉,与花入画。
      “予舜,我来了。”

      那年,正值壮年的圣上驾崩,大败敌军的六卿在回京途中也消失在了人间。
      徒留种种传说散落民间。
      传闻,“岁戈”玉佩重现人间,化身成人,美若天仙。
      传闻,圣上驾崩另有隐情,那日大殿闪过一缕翡色华光,正中圣上额头。
      传闻,六卿大人隐世桃源,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位美人,栽花抚琴,神仙眷侣。
      …………

      “岁戈,岁戈。”
      “我在。”
      “你怎么回来了?”
      “我要陪着你……与你,一起变老。”

      岁华流月如戈,予君生舜白头。

      —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