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逆》牧四

36、秋社

　　再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
　　榻边矮桌果然摆着清粥小菜。陆离起身仍觉气力不稳，便趴在床上伸手够了一勺，送至唇里，只觉难以下咽，不由得呛了几声，忽听外室传来动静，连忙噤口，悄无声息地爬下床，靠近墙边偷听。
　　只听得丘路的声音犹疑道：\"方才咳嗽的，可是那盗马贼人？\"
　　丘涵道：\"是。\"
　　丘路良久不语，终于道：\"殿下宅心仁厚，便是对待罪之人，也以救治为要。但总不必安置在寝宫。\"
　　丘涵冷冷道：\"方便照看而已。秋社将至，不敢叨扰仙君，再添烦务。\"
　　丘路歉然道：\"抱朴造次了。只是想起，这些年来住过冼华殿的外人，只有白冰鬼而已。\"
　　半晌寂静，丘路幽幽道：\"一晃过了三年，不知陆公子如今身在何处？\"
　　丘涵道：\"死生之间，如何得知。\"
　　丘路道：\"当年殿下因他受了家法，挨了剑伤，他倒是撒手而去，走得干净。\"
　　丘涵冷冷道：\"与陆离无关。\"
　　又是寂静，丘路缓缓开口道：\"殿下，那地热……真的停了吗？\"
　　丘涵道：\"是。\"
　　丘路冷叹道：\"可惜，我本以为尚有转机。\"
　　丘涵不答，丘路忽地发作，道：\"为何轮到我作仙君，就要眼睁睁看青丘阳元耗尽！我……\"
　　丘涵道：\"仙君，不是你的错。\"不待丘路反应，补充道：\"亦不是陆公子的错。\"
　　丘路道：\"谁的错都不是，只是偏偏赶上我……我……竟是丧乱之君！\"
　　丘涵道：\"抱朴……大势将至，不得已而为之。这仙君之位，你已恪尽职守，无需自责。\"
　　丘路道：\"殿下……\"竟是扑到丘涵怀中，泣不成声道：\"没了你，我可怎么办？青丘怎么办？\"
　　丘涵轻声安抚道：\"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良久无言，只听足音渐离，知道两人离去，今萤才松下一口气来，心知殿下有意隐瞒自己身份，暗自盘算：\"还是走为上策。\"略一犹豫，从枕下摸出冰玲珑，百般揉捏不舍，仍是放回原处，心道：\"殿下，今萤谢你相信，然而逆天改命、匡扶天下之任，我已无心无力。冰玲珑任你发落，惟愿后会无期。\"说罢闪身欲行，却又迟疑片刻，翻出殿下长袍，搛出一枚荷包，微笑道：\"拿些盘缠，切勿责怪。\"说着打开荷包，却见昔日所赠鲛珠，立刻取了塞进袖中，道：\"物归原主。\"又取走银两，只将空荷包塞回原处。

　　一路行出冼华殿，竟未遇到任何阻拦。只见青丘上下无人，仿若空山，定是倾全族之力筹办着秋祭社火，陆离便心下悠然，不觉想起那数月无忧无虑的时光——抄书、小测、武训、嬉闹……长弓首席、夏社魁首、少女赠花、屋顶赏月……白璧、周公子、吴天野……心下忽地抽紧，方觉自己行至藏书阁前，又想起那飘渺浩荡的太虚青丘。到底是从哪一步起，行差踏错？

　　\"很多人说，爹娘是被我害死的，但我知道不是。人死了，总归是病死、饿死、刀子砍的、药粉毒的……我什么都没做，怎么会害死他们……所以，如果我找到杀死他们的凶手，就是为自己改了命。怎么样，很厉害吧？\"耳畔依稀传来自己的豪言壮语，不知不觉间，今萤已泪水盈眶。爹，娘，萤儿不孝，祸害世间一场，竟是什么都不懂。
　　身后秋风忽起，今萤猛地回头，只见萧萧木叶翻飞，天下风云聚散，好一番萧索壮烈景象。他循着法阵方向偷偷上去，窥得数百青丘子弟身披金袍，翩然舞剑，与殿下在九婴洞中所炼生风剑舞，竟又几分相似，不由得入神，痴痴想道，若夏社不生变故，自己是否也能列入阵中，手持白刃，施法集云，收尽世间金风，化作万顷丰年……心神一热，竟觉体力不支，晕头转向道：\"不好。\"
　　今萤知道离了冰玲珑，自己恐怕不能支持太久，但总以为足够抵达广陵，逐渐习惯饮食，变成世间普普通通一人。不想流连此间太久，已经无以为继。立刻凝敛元气，踉跄而逃，越走越无法自控，终于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耳畔有人说道：\"太傅，冰玲珑在此。\"
　　今萤猛地惊醒爬起，却见俯身看向自己的，正是丘路和太傅。
　　丘路手中，拿着那枚鲛珠！
　　今萤抬手欲夺，还未起身便头痛欲裂，趴回在地。只听太傅道：\"这便是地热来源？\"
　　丘路道：\"正是。听闻贼人离去，热泉遂冷，此间必有联系。门生说殿下百般遮掩，看不到那贼人面容，又安顿在冼华殿修养，除了白冰鬼，不做第二人想。\"
　　今萤昏昏然感觉头被提起，睁眼便见太傅憎恶欲狂的神情。既然无法动弹，索性闭上眼睛。咚地一声，头便坠在地上。
　　太傅道：\"这冰玲珑是何物？\"
　　丘路道：\"听会稽吴氏家人说，此物是生阳鼎所化，凶寒至极，被九婴神兽吞过，才能生阳化冰。如用此物，太虚有救。\"
　　太傅道：\"好。怀宁那边如何？\"
　　丘路道：\"白冰鬼是自己跑的，仿佛偷了不少银两。殿下找不到他，不会发觉异常。\"
　　太傅道：\"好！\"
　　今萤暗暗蓄力，听闻此声\"好\"，已知性命难保，忽地暴起，欲作垂死挣扎。不防被太傅长剑抵住喉咙，道：\"白冰小儿，昔日你偷入太虚青丘，早该以死谢罪，竟得怀宁戮力保全。我不杀你，你好自为之罢。\"
　　今萤冷笑道：\"既可脱罪一次，便可接二连三，想逼我自戕，你们还早着呢。\"虽然口气不小，实则体力不支，声嘶力竭说完这句话，竟又要昏然倒地。只觉衣领被人提出，猛地一甩，便落入幽冥太虚。

　　上次来到太虚青丘，拜丘路束手所赐，差点粉身碎骨；这次，恐怕要是真的了。今萤只感幽冥玄风呼啸而过，飘飘荡荡深不见底，心头竟涌起了阿娘哄自己入睡时念的歌谣：\"青丘殿，无底洞，寒冰阁，不夜天……\"
　　无底洞，这便是了……阿娘，您和阿爹堕入寒冰，萤儿竟要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