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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   一天,一只信鸽飞来我家,它脚上绑着一卷轻盈的布帛。

      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映入眼帘。

      他说,别闹了,只要我跟他回家,他便放过陈齐,也放过我的江湖。

      我笑笑,转手将那卷布帛烧成灰烬。

      公孙临答应过我很多,护我周全,保我无忧,惜我如宝……从前我蠢,错信了他,以后,再也不会了。

      没过多久,又有一只鸽子被司程打下来。

      那人说,再给我三天时间考虑。

      我欲哭无泪。

      我已经成了一个废人,所谓江湖,其实也早就只剩下一个虚名。我们已退让至此,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

      往后每过一天,都会有一只信鸽飞进来,提醒我剩下的时间。

      他们安慰我:“别信那孙子!最好多来几只,权当给我们加餐!”

      我苦涩地笑了一下,再不想同他们说起心中的惶恐。从今日起,所有苦难,都让我独自承受就好。

      公孙临真有那样的本事,他权势大,人脉广,还舍得花钱,总有一天,他会破解天风寨的阵法,总有一天,成千上万的马蹄会踏平我们最后的家。

      若是以我一人性命,换取所有人安好,未尝不可。但我拎得清自己的分量,公孙临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我,是整个江湖。

      挨到了第三天,我疲倦得睁不开眼。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因为畏惧,不知前路,不知将来。

      该来的总还是躲不过。

      秦风叔叔冒险下山打探消息,回来之后告诉我:“献王被捕入狱,罪名是勾结兰氏逆贼。”

      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与陈齐,自京城一别,再无相见,为了各自安好,连同书信也不曾互通一封,如何勾结?我在朝中无权无势,从不与权贵交好,在江湖之中更是与人为善,如何又成了逆贼?

      我尚且如坐针毡,陈齐的境地只怕是更加艰难。太子容不下他,皇帝保不了他,文武百官全都忌惮他,陈齐到底怎么办?

      最近形势不好,小傲便没了洗手做羹汤的兴致,大伙儿心里不好受,胃口却好了许多。

      秦风叔叔问起锦儿:“你觉得它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锦儿懵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这个问题却是刁钻,隔了一层肉的东西,谁能知道它是男是女?要是有那本事,在巷口摆个摊儿做占卜也能发家致富!

      “如果是男孩儿,就叫阿南,如果是女孩,也叫阿南。”

      我们仨相视一笑,心里明白得很,只有锦儿不明就里,很认真地问:“为什么要叫阿南?”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哟!

      秦风叔叔取名字就是如此随意。

      司程、小傲、豆豆。

      我们仨的名字都是他取的,都取得没头没脑,其中司程的名字最好听,也没什么实质意义,只因为司程自己要求取一个帅一点的名字,恰好秦风叔叔觉得这个名字很帅。

      这就是晚到的好处!

      我和小傲一出生就被他安上了这粗俗不雅的名字,那会儿我们很小,小到无力反对。

      “阿南,阿南,多顺口!”

      他是家长,他说这名字好,锦儿也不好说什么。

      这顿饭吃得很好。

      小傲没有逼迫我们吃他做的“一团糊”。

      司程的孩子,得了一个顺口的名字。

      天微微亮,除了锦儿,每个人都换上一件轻便的衣裳,坐在马背上等我。

      救陈齐。这是我们的决定。

      公孙临的军队的确很厉害,陈齐的军队却不见得真的就是酒囊饭袋。再联合江湖各大世家,纵然太子一党狡诈至极,我们未必没有胜算。

      武林是历朝历代国君眼中不得不拔的芒刺,谁当皇帝,都容不下我们,可若是陈齐做了皇帝,或许会有唯一生机。

      谣言已将江湖和陈齐紧紧捆绑在一起,不管哪一方被打败,剩下的一方都是死路一条。与其任人鱼肉,不如联合抗击,困兽犹斗,何况是江湖儿女?

      我上马,看了看司程。

      “你别跟我们一起了,留下来照顾锦儿和阿南。”

      他憨憨一笑:“献王对我们有恩,人得先报恩!”他脸上是无限自豪的神态,“锦儿她懂我的!”

      他的锦儿,自然懂他。

      司程永远不会知道,那杯下了迷药的热茶,锦儿压根儿就没有喝下去。她只是闭上眼,躺在床上,静静听他离开。

      司程留给她一只空心的檀木发簪,里面装有鸩毒粉末,危急时刻,可用来自保。

      真希望锦儿永远用不上那只簪子。

      真希望这一战,能换来真正的太平。

      快要出山的时候,每个人都回头瞧了一眼。往前是不得不背水一战的战场,身后是不得不以命相护的家园。

      但愿,我们都能活着回家。

      但愿,我们都能亲眼看到阿南一天天长大。

      风呼呼地在我耳畔响起,我又想到了离京那日的风声。还有风中那一句“不要回来”。

      陈齐若是知道我没有听他的话,又得絮叨我好半天,无妨,他要念便念吧!我也好久,都没听他念我了。

      进京的路很远,但这一路我们走得太过顺利,那就意味着,朝堂上的剧变就在旦夕之间。

      那一次我走,遍体鳞伤,仓皇出逃,今天我再来此,不为讨债,只为求一世安宁,若公孙临和太子能放过我,我也愿意放过所有人。

      京城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滴水不漏。我们骑马而过,便有人为我们开出道来。

      我抬头瞧见了城楼上的将军。

      他叫公孙临。

      他身旁那把轮椅上,坐着形容枯瘦的老皇帝。

      再不想逃避下去。

      我仰头,对他笑了笑。天光打在城楼上,照得人眼冒金星,顾他是何表情,我看不清。

      “兰盟主,我等你多时了。”

      这是他第一次称我为“盟主”,装腔作势,听得我发笑。

      但这世道,就是如此可笑!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也会有这么一天,我与公孙临久别重逢,没有嘘寒问暖,没有家长里短,只余这四下死寂,剑拔弩张。

      公孙临被禁军簇拥着下了城楼,径直向我走来。我心弦紧扣,小傲和司程已拔出了刀。

      他定下,目光深邃。

      “我在山下等了你整整三天,你不肯信我,此次回来,却是为了陈齐。”

      他又往前逼近两步:“兰豆豆,陈齐到底哪里比我好?”

      问得我都想笑!

      陈齐哪里好?我为何宁愿信了陈齐也不肯再相信他?这一切,难道他自己不清楚吗?

      公孙临但凡有一点儿良知,就该明白,陈齐便是做了再多荒唐可笑的事,跟他比起来,那也要好上十万倍!

      我对他冷笑。

      “公孙临,今日大势已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我由何必多言?”

      不料他浑装作没听见,又再问了我一遍:“陈齐,到底哪里比我好?”

      是不是很好玩儿?

      两军对峙,一军主帅只顾着逼问另一方“他到底哪里比我好”。像戏本里写的一样,就在去年,那个人还是我,是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只想一件事——那个朝云公主,到底哪里比我好?

      我依旧没有回答他。

      城墙之外,沉重纷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武林各大门派来了。很快,就会有一个结局。

      公孙临大笑起来。

      秦风叔叔大喊一声:“不好,有埋伏!”

      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破声。

      我转头望去,半空中飞来飞去的,尽是人或马身上的某个部位,鲜血四溅,画面惨烈得不忍目睹。

      “我最近新做的火药,原本打算年底给你放烟花看,可你不愿意回来,只好提前给你看看。”

      公孙临笑得像是魔怔了一般。

      “豆豆,你说,好不好看?”

      疯了!疯了!

      我被他逼得近乎崩溃,跳下马背,发狂似的抓他、打他,他不还手,默默承受着。

      秦风叔叔缓过神来,便提刀去砍公孙临,还有司程、小傲,每一个人都要杀了他。

      公孙临揽着我便飞到了城楼上去。

      可是秦风叔叔他们还在下面,加上武林中幸免于难的残部,不过一百余人,却要对抗公孙临的千军万马。

      我看到埋伏在四周的数千弓箭手纷纷架起了□□,我看见公孙临一声令下,成千上万支利箭齐刷刷地飞了出去,我看见司程背上中了两箭,我看见小傲一边竭力护住他,一边无力地还击。

      我吓得失声痛哭。

      司程不能死!他要做爹了啊!锦儿和阿南还在等他!

      “公孙临,你快停下!快停下!”我绝望到只能拍打他的胸膛,“你放了他们,我给你盟主令,我给你!”

      他握住我的双手:“豆豆,你是不是又犯傻了?你看看下面,整个江湖都快没了,我还要你的盟主令做什么?”

      我一惊。

      是啊,他一开始想要的,就是整个江湖啊!

      剑雨黑压压的一片紧接着一片向城下涌去,小傲已经体力不支,他和司程用尽最后的力气推秦风叔叔离开,他轻功那么好,一定能逃出去。

      可是秦风叔叔不会抛弃他们。

      我被公孙临拦着,眼睁睁看他们三人背靠背抵在一起,无奈又倔强地用手中残碎的刀剑抵挡奔袭而来的乱箭。

      我眼睁睁看到他们三人被射出一个又一个血窟窿。

      我哭得失了声,无助地看着他们,我的心,也像被箭射穿了一万次。

      “大哥,我来了!”秦风叔叔仰头看天,喷出一口浓血,而小傲,也默默合上了眼眸。

      我四肢僵直,大脑之中一片空白。

      司程一息尚存,他脸上满是血渍,眼睛里一片猩红。他侧头过来,哀哀地看向我,嘴唇一张一翕。

      我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再流眼泪,这样就能看清楚,我的司程,他最后想要同我说的话。

      他的唇音,是:“老大……锦……”

      连最后那一个名字都没有说完……

      我的司程,还有来得及看一眼他的阿南啊!

      我整个人彻底瘫软,意识也失去了大半。

      公孙临立马掐住我人中,我听见他在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真想就这样死了。

      我又没有家了。

      五年前,这个人联合武林败类制造了一场叛乱,害死了阿爹,害死了江湖中无数英雄儿女;五年后的今天,他依然不肯放过我,诱杀了我的亲人,毁掉了我的江湖。

      公孙临已经让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场毁家灭族的杀戮,却还不肯罢休。

      我只是刚刚回了口气,便又听到马蹄声,接着又是爆破声。

      我用尽全力推开公孙临,连滚带爬扑到了椎堞上去,只见为首的将军领着残兵败将,仍马不停蹄赶往城门之下。

      陈齐。

      老皇帝也看清了那人的脸,突然激动起来,大叫:“齐儿快跑!齐儿快跑!”

      陈齐却没有照做。

      他勒马城下,看了看老皇帝,也看了看我。

      我心下无比绝望,嗓子早已哭哑,凄厉地对他喊道:“陈齐,快走!”。

      “陈齐,快走……”

      这一早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他们怂恿藩国作乱犯上,引诱陈齐出兵平藩,造谣武林勾结献王,环环紧扣,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已经灭了武林,就差一个献王。

      公孙临又下令:“放箭!”

      陈齐带来的人马,在箭林之中一个接一个倒下。他浑然不怕,甩剑挥舞,奋力抵抗,我和老皇帝在城楼上,皆看的胆战心惊。

      他骑着马,越来越近,他冲我喊:“豆豆,别怕!”

      他可真傻呀!我已是孑然一身,横竖已经是个反贼了,他应该跟我撇得越干净越好!

      这肮脏的京城里,只有陈齐与他们不同,只有陈齐从来没有利用过我。

      此时,他应该与我为敌,他表现得越恨我,太子一党就越是那他无处下手。

      我声嘶力竭,对着他吼道:“陈齐你就这么没种吗?公孙将军只不过拿我做做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江湖里的人,可都是被你杀光的!你要不是个懦夫,就一箭杀了我!”

      陈齐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可他还是没有一箭杀我。

      他的眼睛里装满了温柔,对我微微一笑。

      皇帝痛哭流涕地让他赶紧走,他也不听,只望着我笑。

      公孙临看陈齐的眼睛像要吃人。

      陈齐不再看我,与公孙临对视,道:“公孙将军,很想我吧?”

      公孙临抿唇不言,早已看透一切。

      陈齐大势已去,硬搏不过,更不愿将罪名推到我头上去,注定非败不可。

      “恭喜你啊,给我大哥做了那么多年嫁衣,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他笑着,还和初见时一般。

      公孙临没有回答,双手捏成了拳头,他恨陈齐,已然到了疯魔的地步。

      陈齐朗声道:“大势已定,公孙将军还不下手,不过是为了讨一个名正言顺!不知这名正言顺值多少钱?换一个兰豆豆,够不够?”

      公孙临看看我,再看看老皇帝,道:“你没有资格,同我谈任何条件。”

      陈齐却要再赌最后一次:“今日之事,是我与秦风私下谋划,兰氏并不知情。若公孙将军今日许诺,从今往后善待兰氏,尊养父皇和我母妃,我陈齐,愿以死谢罪!”

      话音既落,老皇帝便晕厥过去。

      “甚好!”

      公孙临亲自拉开了□□,直对准陈齐的胸膛。

      我对着公孙临又打又踹,于他而言皆是小打小闹。

      我合力去夺他的弓箭,亦无济于事。

      “你不是觉得他比我好吗?那你看看,他怎么被我弄死!”

      城楼下,陈齐已张开了双臂,准备安然赴死。

      我怕得快要疯了!

      陈齐本该是好好的皇子,过着一辈子锦衣玉食、骄奢淫逸的生活,他心性纯良,本该好人有好报!现在他为了救我,说他甘愿去死,说他甘愿拿自己的命去跟公孙临交换!

      凭什么要拿命换我啊!

      他怎么不问问我啊!

      我不同意!

      我赶紧提起裙边往城楼下跑,一路上摔了三四次,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跑到陈齐面前去。

      就晚了那么一点点。

      那一箭精准无误地射进了陈齐的左胸,我见他一仰头,像一棵树一样从马背上落下。

      我瞪大了眼。

      他并未断气,还痴痴地瞧着我,呼吸越来越微弱。

      我“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托起他的头,伸出袖口为他擦拭嘴角的血迹。

      我知道公孙临在城楼上看着,我知道他的脸色很难看,可那有怎样呢?我已经不怕他了,因为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乞……乞巧节,我……逛……窑子,一个小公子……踩了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乞巧节,我把一个穿着华丽的纨绔少年踩了一脚,从此他天天被我打、天天帮我擦地写作业,从此他的人生渐渐偏离原本的轨迹,直至今日。

      全都是为了我。

      我泣不成声:“你是……是不是傻?你明明……知道是陷阱,对不对?你让我不要回……来,自己却跑回来?”

      他却艰难地抬起手,轻放在我的脸颊上。

      “……你说……你十三岁离了家,心里总是……很孤单,我……可……可不能,再让你……一个人。”

      一滴泪落进了他的手掌心,他便皱起眉来。

      “对……对不起,我又让你……哭了。”

      他的手越来越凉,最后没有了半点温度,最终垂下来,落在我的手里。

      我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陈齐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陈齐了。

      我身体微微发抖,又抱着他的脑袋不死心地轻轻晃了晃,我唤他:“小混蛋?小混蛋?”

      但是他已经不搭理我了。

      我将他怀抱在胸前,憋足劲儿,撕心裂肺地又喊了一声:“小混蛋……”

      城楼下只有尸横遍野,还有我凄惶地回音。

      目睹爱子惨死的老皇帝,气得口吐白沫。公孙临满眼不屑地看看老皇帝,又居高临下看向我。

      我只呆呆看着陈齐。

      这世上最好的小混蛋,真的死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心甘情愿给我欺负了。

      再也没有陈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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