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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火 ...

  •   剑抵在喉,她微微抬起下巴看他,脸上却是淡淡的笑意:“如何?”
      咽下一口口水,双手却仍是木木不知放在哪里才好,许久,他终于支吾出一个音。
      “唔。”
      于是她笑吟吟地收起剑:“如是,甚好。陆,来看我的名字。”说着她俯下身,拣起一根细树枝在沙地上随意地写下那个天真又暴戾的字。
      剌。
      他额上仍有细细密密的汗珠,顾不上抬手擦去,便颤巍巍的开口念道。
      “刺……”
      她仰面大笑,声穿云霄:“不是刺,是剌。陆,你要记得,从明天起,你就有一个的娘子,她的名字,叫作万俟剌。”
      一滴冷汗,终于还是顺着脑门滑了下来。
      而他陆杰帆,不过是个寻常无奇,走入人群就难被瞧见的男子。

      花火散尽,无人喝彩的新婚之夜。
      新郎官在门外踱来踱去踌躇不定,不知该不该能不能被不被允许推门进屋。
      而他也实在想不通这个从前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昨天为什么会从天而降般令人惊异的出现在他面前,接着二话不说就拔剑直刺他的咽喉,问他愿不愿娶她做娘子。
      或许叫大多数人来看,这简直就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浑身散发着让人心甘情愿被砸晕依旧乐不可支如在梦中的香味。可是他,钝如老牛痴若呆鹅的陆杰帆,心里的疙瘩却一直不能解开,只觉得硬生生磕得人颇不痛快。
      第一次见到这古怪名字的女子……唔,是了。
      那时他还在老程门下作着一名散福生,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时辰不知起了哪门子心思提溜着一口狼牙破刀在城门下瞎转悠,冷不丁就被身后的人一拍,“小兄弟,抓鬼缺个人,去么?”
      略略回头,便撞见一弯眉如浅黛,两点瞳绽星光,嘴角一抹笑意,却尽是讽味,心下微微咯噔,嘴上却已然莫名其妙的称了好。
      单旗,五人,一队,四大洲。
      忙忙乎乎一个时辰下来,乱七八糟的话也不知说了几分,摸摸包裹,几趟跑下来还是挣到了几两碎银子,散了队正欲离开,带队的女子又如早先一样拍了拍他的肩:“小兄弟,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心下暗自好笑,想眼前人明明是个弱柳扶风的姑娘,说起话来语气却与多年行走江湖的男子一般无二,于是便温和地笑笑,说,我叫陆杰帆。
      女子略一捻指,颔首不语,点步而去。
      而那之后的数月里,自觉武学天分平平的陆杰帆辞了师傅离了师门,开了一家小小的药铺支持营生,打好主意不再重拾杀戮之事,只想着讨一房媳妇续了香火,一家人其乐融融度此余生。
      他真的是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男子。
      但她就那么突兀的闯了进来,不顾他原先的幸福美满优生优育计划,硬生生踏碎这一地温暖阳光,一笔一划却又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写下了那天真又暴戾的一个字,笔到之处,划破他本应宁静安然的未来。
      于是龙鳞宝刀回到手旁,如水月色下,重新开始闪耀幽幽寒光。

      清晨。
      “昨夜睡得可好?”
      不知剌是不是天生就是这样一幅带尽讥讽的笑颜,但只要她每每那样笑着看他,就总让他觉得浑身是刺,心下窝火又无计可施。
      她却只是看穿了却又完全无所谓一般:“起来吧,带我去看看我们家的铺子。”
      “我们家的……”,他喃喃重复着,从台阶上爬起身拍拍衣上的灰。
      “灵芝熊胆白露餐风……混元定神五龙小还……唔,很全啊!”进了铺子,她直直地从柜台前走过,啧啧连声。
      “铺子我已经打算关了。”他在她身后,轻声道。
      “为什么?”她转过头来,眼里却没有愕然。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娘子了。”陆杰帆抬手抚一下药罐上的暗红标签,“我要重回大唐再修武艺,起码要能保护你。”
      一丝诧异,马上又换了笑靥浅澄,“无碍,铺子就交给我打理吧……怎么,不信我么?”
      他挠挠头,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出乎他意料的,药铺的生意从此是一直的好。
      他本以为那貌似淑贤却满满一口江湖腔的女子应付不来生意场中的迎来送往人走茶凉,起初他确实还要手把手教她如何分辨甘草白术连翘紫苏,告诉她什么叫望闻问切温热寒凉,但剌的心思是大大超出他所预料的敏锐,寥寥数旬便已不再需要他在左右指点,于是他也便安心如当初所承诺一般,潜心钻研用功习武,虽然确实憾于天分增益缓慢,但日进一步,眼下要对付几个江湖蟊贼,也不在话下了。
      一载过去。就在陆家娘子陆家药铺渐渐在街头巷尾有了美谈时,他却也听到了一些嗡嗡乱作的弦外之音。
      好像但凡故事,渐渐趋于静好的时候便总会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譬如相恋多年即将成礼却忽遭惊天裂变棒打鸳鸯人面不知何处去,或者伉俪情深琴瑟在御却突然狼烟四起生灵涂炭十年生死两茫茫。但比起大风大浪的颠簸,或许那些婆婆妈妈的街头巷议才是最能磨损人心的利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恶意无恶意的闲人们翻出那些本应拿去纳鞋底的陈年老账,权作自我麻醉或者互相攀比的鸦片烟。
      而他不过是个寻常男子,有着一颗寻常男子都会有的懂得嫉妒的心,虽然这一年来他仍旧未碰剌的一根手指,但心里也早已真的把这女子当作了自己的人。
      “城里最近是不是来了个大药商,叫……楚温凉?”呷一口她奉上的茶,他佯作漫不经心的开口。
      她盛羹的手一顿,嘴角的笑已经绽开:“是。如何?”
      “……没什么,这一年店里的生意,苦了你了。”
      背对着他,她依旧笑容烂漫灿若红莲,他却暗暗捏了捏靠在桌旁的晓风残月。

      “陆夫人,陆老爷在我们家喝醉了,耍酒疯呢,劳烦您去接他吧。”
      恭恭敬敬作一个揖,门外人不卑不亢的立起身,腰间坠着淡青腰牌,浅浅刻一个“楚”字。
      叹口气,合了药铺大门,跟着楚府下人七弯八拐到那朱漆大门前,抬头眯眼看门棂匾额上苍劲有力的题字。
      楚宅。
      假山,回廊,两进三院,一切依旧如故,仿佛时光不曾离开。
      只是眼前浅笑盈盈展开一把逍遥江湖的男子,再不是当年那人。
      “陆夫人。”“楚老板。”
      一个是收声敛气心机暗藏,一个是泰然自若淡如清风。
      越过楚温凉的右肩,她抬眼看陆杰帆趴在大厅红木八仙桌上,四下了然无声。
      再叹口气,手中隐隐幻出红白两色光芒,“我已经认输了,楚温凉,从我离开那天起,便没有打算再回去。即便死,也绝不回去。”
      “可是,万俟公主,你不爱他。”
      “但我也不再爱你。罢了,就让我带他回去吧,过去的事,没有必要再说。”
      他冷笑,收起扇子侧过身,却在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轻轻而字字有声地说。
      “那你为什么还是选择了嫁人呢,剌?”
      不答,径直走去搀了满身血迹的男子出来,再返回他面前直直看他的眼睛。
      “因为我要让自己死心,彻彻底底完完全全死心。楚温凉,你是个只爱自己的人,我也是。”

      微光。
      隐约能感到有人在用水擦拭他的身躯,以及闻见满屋清苦的药香,但他却只是不能动,也不能出声,然而嘴角稍稍嚅动一下,便马上有一股细微的清水缓缓注入口中。
      微光,混杂摇曳着栀子的芳香。
      第一眼见了暗红格子窗,第二眼见了雕白木漆墙,第三眼见了缁黑天幕上,一轮惨淡如缟素的月亮。
      接着便是她温婉从容的声音。
      “你醒了?”

      春天,他的身体和屋外的草芽一起迅速复苏,全新如婴儿般的重生和成长。
      当他终于能再次拿得动晓风残月,她明明微笑着却是红了眼眶地倚在门旁。
      “谢谢你……保护我。”
      那短暂的一夜是个长长的故事,那故事里有动人心魄的女子,踌躇满志的战士,荡气回肠的爱情,令人扼腕的结局;那故事里有一个遥远的叫做鲜卑的民族,有一场悲壮的叫做复仇的战争;那故事里没有一个代表正义的好人,亦没有一个张扬邪恶的坏人;那故事里没有一桩能辨别是非的对话,也没有一场能区分对错的杀戮。
      她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在他耳边轻声诉说,关于那些人如何粉墨赴宴又如何各自终场,神色镇定目光淡然,仿佛一切一切,与她毫无干系。
      就在他渐渐要睡着的时候,她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你也会忘掉我吧,陆。忘掉万俟剌这个名字,忘掉曾经有人与你如此相伴四百七十三天。第一次遇见你我便知道你要等的人不是我,但是,陆……谢谢你。”
      “怎么会呢,不会的,你是我的娘子啊……”嘴上嘟囔着,头却越来越沉,他无法再睁开眼睛。
      谢谢,陆。再见,陆。

      啾啾。
      他茫然的张开眼,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在耳旁絮絮了一夜未曾止休呢?剌是不是给他看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又马上将那些东西拿走了呢?
      剌……剌在哪里呢?
      谢谢,陆。再见,陆。
      提了晓风残月的男子站在境外的铁索桥上抬头看天,想不起来那个女子一丝半点的残破容颜。
      这片浩瀚诡谲的海市蜃楼,她终究全盘回收。

      七十二个月之后。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月老祠的花火,不论何时都是绚烂如斯。
      他掀去新娘的喜帕,眼前小巧精致的可人儿脸蛋上已是红云一片,含情脉脉的抬了眼,又马上娇羞的低下头去。
      “夫君……”
      或许从此双双修好永结同心,琴棋书画诗酒花。
      或许从此小打小闹平淡终了,柴米油盐酱醋茶。
      谁知道呢,谁愿意知道谁懒得知道呢。
      只不过他等的人,最终果然不是她。

      第一次见面,眼前人明明是个弱柳扶风的姑娘,说起话来语气却与多年行走江湖的男子一般无二,于是他转身温和地笑,说我叫陆杰帆。
      第二次见面,这个从前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从天而降般令人惊异的出现在他面前,二话不说拔剑直刺他的咽喉,问他愿不愿娶她做娘子,然后一笔一划却又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写下了那天真又暴戾的一个字,笔到之处,划破他本应宁静安然的未来。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渐渐就要睡着的时候,她俯在他的耳边。
      这个命里带刀的女子,从来没有叫过他夫君。从此以后她的未来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蜿蜒盘深,吉凶未卜福祸难料。
      而他不过是个走在人群里就难被瞧见的寻常男子,封了刀打好主意不再重拾杀戮之事,只想着讨一房媳妇续了香火,一家人其乐融融度此余生。
      想不起她的脸,她的名字,她的始终。
      她终于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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