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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结鸳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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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咎,来。”
谢必安将盛有红汤的碗朝范无咎那边推了推,示意他喝下。见范无咎虽很“乖巧”地端起了碗,却还是忍不住投来了疑惑的眼神,谢必安微微一笑,温和地告诉他:
“这是用朱砂和丹药熬制成的汤,有稳魂定魄的作用。”
这么短短一句话,却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从来不相信鬼神的谢必安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偏方,又是怎样知道调配方法的...
尽管范无咎心里翻起惊涛骇浪,表面仍不露声色地向谢必安点点头,将那碗汤一饮而尽。
如同白水般,没有任何味道。
也是,自己现在只是一个魂魄,哪来的的味觉。
但喝下后,自己没有温度的魂体似乎也感受到了暖意,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
“你呀...知道你对此心里有很多疑惑。但我没说,你也不知道问。”
谢必安笑嗔范无咎,拿他也无可奈何。
也不知道范无咎究竟是怎么成了个这样的性子,总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对他言听计从。可范无咎也并非没有主见的人,相反,他很有一套自己的做事原则,真要是固执起来更是谁也拦不住。
很久以前,谢必安还曾为此担心过,无咎老是这样对他人深信不疑,如果被人欺骗了该怎么办。可谢必安发现,自己的担心其实完全是多余的。
“这是一个老人家告诉我的方法。夜晚在阴气重的地方支起一口鸳鸯锅,就能与同样思念着自己的逝者在吃完这鸳鸯锅之前相见。活人喝白汤,逝者喝红汤。”
谢必安轻叹一口气,还是毫无保留地解开了范无咎的疑惑。他端起了自己身前的那碗白汤喝了几口,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
也就是说...他们的相见只是短暂的。
看着面前苍白而单薄的人,范无咎心里充斥着酸涩。在他眼里,谢必安是神祗,是不散的云烟,永远屹立不会倒下。可谁曾想过,神仙也有被贬入凡间的那一天,更何况谢必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无法想象,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谢必安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待这短暂的相见之后,谢必安又会是怎样的状态。
他会重新振作吗?还是会沉浸在悲哀之中?
范无咎不知道,也不敢想。
但他不后悔。
若是重来一次,范无咎依旧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与谢必安交换。
“原来是这样...”
范无咎想要平静地回应谢必安的解释,然而因为发抖而变了调的声音已然将他此刻真实的情绪出卖。
明明是没有肉身的魂体,但范无咎依旧感受到了疼痛。疼得喉间像是哽着一只杜鹃在声嘶力竭地啼血,疼得身处于所在的环境都如同有无处不在的利刃不断贯穿着魂魄。
虽然他们相对而坐、相顾而视,可又好像一个遥在天涯,一个远在海角,中间隔着千山万水。
生死之距,阴阳之离,难以越逾。
“能够见到无咎,我已经很高兴了。”
谢必安自然也察觉到了范无咎的低落,于是笑着向他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然后又起身拿起勺子,给范无咎碗里盛了些汤:
“多喝点。”
范无咎沉默地接过碗,放置嘴边,却没有喝下。
“...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
是充满了责怪的语气,却又是掺杂着难以察觉的悲哀。
谢必安这个样子,他哪里放心得下...
“放心好了,我会的。只是这段时间队里事情比较多,睡得太晚而已,不要担心。”
范无咎这副嗔怪他的模样倒是让谢必安不由得失笑出声。以前自己彻夜处理工作的时候,范无咎也是如此责怪他的。
“快喝吧。若你的魂魄不小心散去,以后我可就真睡不着了。”
虽然是在开玩笑,但谢必安将范无咎的性子掐得恰好到处。听了他的话,范无咎果然顺从地将那碗汤喝下了。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谢必安突然问:
“对了,还记得我们那次在阳台种的郁李花吗?”
“啊...?记得。”
范无咎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谢必安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它已经长出花苞,不久后就要开花了。”谢必安看上去很高兴。
“...挺好的。”
“还有你的那株仙人掌,我也救活了。”
“......”
...干嘛提起这个。
毕竟仙人掌都能被他养得半死不活这种事说出来也太丢人了...
“前几天,隔壁队的一只警犬和队员在巡逻的时候,突然冲到一个人跟前叫个不停。队员怀疑那个人带了违禁品,于是让他开包进行检查。”
“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人包里放了几根烤肠。给队员尴尬的...”
“噗...”
“隔壁的阿婆可想你了。”
“一见我就跟我念叨,以后少了一个帮她搬东西的小伙子啦...”
“是吗...”
“我在门口挂了盏灯笼,每晚都会点根蜡烛放进去。”
“万一哪天你突然回来,就不怕会找不到家了...”
......
就这样,谢必安与范无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不时会端起碗,喝一口汤。而内容什么都有,从家长里短到工作、从旧事到时事无话不说,看起来倒像是兄弟日常普通的茶饭间的闲谈。
只是唯独没有提到他自己。
大多数时间都是谢必安在说话,范无咎默默地听着,偶尔应答两句。他的话不多,因为他在谢必安面前几乎藏不住事,所以没有刻意地掩饰自己的低落和悲哀。
他不想打断谢必安。
谢必安平时极少会像这样和范无咎说如此多的话,所以他也默不作声地仔细听着,毕竟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想最后再好好听听谢必安的声音,如果能够将之铭刻入灵魂之中的话再好不过了。
范无咎也很清楚,谢必安绝不会是表面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乐观与轻松。平日里就是如此,总是用自己的亲切与温和去温暖他人,却从不顾及自己的感受,也不愿和他倾诉,生怕自己不好的情绪感染了他。
但这些都瞒不过范无咎,因为他们是心有灵犀的兄弟。
红烛的生命只剩下十分之一不到了,谢必安仍然不知疲惫地同范无咎说着话,不疾不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谢必安脸色的变得更差了,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喑哑。眉头微皱,像是在极力忍耐些什么。
若是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看上去有些空洞。虽然一直都注视着范无咎,可更像是透过了范无咎的身影自顾自地痴谵一般。
“咳...咳咳...”
谢必安的呼吸突然急促不稳,几下喘息后就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他极力想要压下这剧烈的咳喘,然而多次尝试都未果,反而咳得越来越厉害,眉目间更显痛苦。
“好了,别说了,哥...”
谢必安这副隐忍的模样深深刺痛了范无咎,他再也无法让自己沉默下去,急急地出言制止道。
“你需要好好休息。”
“咳...再不说的话,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谢必安对范无咎宽慰一笑,却再也无法掩饰住眼中的疲惫。
“哥...”
是啊,他说的没错,恐怕以后在也没有机会了...
深刻的悲哀与颓败支配了范无咎整个魂体,再多的话涌至嘴边也只能这般无力地唤出一声“哥”。
一个人活着,就必然有另一个人离去。
相生相错的命运。
“从你唤我第一声‘哥’的那一刻起啊,便注定成为我生命中无法被割舍的一部分。咳...”
谢必安突然捂住了嘴,眉心锁出了浅浅的沟壑。范无咎清晰地看到,有殷红的液体从谢必安的指缝间溢出。
“哥——”
范无咎惊愕地从石凳上猛地起了身。
“那时,咳...那时我就告诉自己,我要一直伴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唔...一起长大、一起成人、一起衰老、直至死去,让他的笑容能够永远像阳光那般灿烂...”
虽说他的话语被源源不断的鲜血阻得碎不成章,眼中却流露出了明媚的光彩,像是夏夜的星星一样明亮。谢必安不停地擦拭着嘴角沾染的血液,可鲜血就如同泉涌一般,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哥,哥——你究竟怎么了!?”
“可我...不仅食了言,还没能够将他紧紧抓住..”
星星突然被阴抑的乌云掩埋去了所有的光芒。谢必安此刻好像卸去了平日里所有亲和温暖的伪装,沙哑的声音中俨然带上了范无咎从未从谢必安口中听到过的哭腔。他的眼里溢出了鲜红的泪滴,顺着眼角流出一道曲折的轨迹,与他苍白的脸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直直冲击着范无咎绝望的眼眶。
“不...”
接连又呕出几口血后,谢必安的身体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从石凳上滑落在了地上。范无咎跪坐在了他的身边,伸出双手想要抱住谢必安单薄的身躯,却又是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手从谢必安身体径直穿过。
相见,却永远无法相拥...
谢必安深深地凝望着范无咎绝望而哀恸的眼眸,想要将他的面容镌刻在心,脸上露出了一个范无咎最熟悉的微笑,还是那样地温暖,温暖得几乎刺瞎了范无咎的双眼。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谢必安颤抖地抬起一只手,虚抚上范无咎的脸庞。
“知道你没有后悔...我也是。”
随着谢必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虚抚范无咎脸庞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眼中也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不...哥,哥——!”范无咎嘶吼的声音几近崩溃。
都是幻象吧...这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吧...
范无咎在自欺欺人着。
他要如何相信他眼前这一幕?为什么谢必安好端端的就...?
范无咎木然地凝望着谢必安无神的双眼,空洞的目光逡巡在谢必安失去生气的身体上下,似要看透他的一切。
谢必安注视着他失去了呼吸,而自己却连亲手替谢必安合上眼眸的动作也无法实现。
为什么...
涣散目光无意间触及到了谢必安左手手腕,他袖口处露出的绷带突然引起了范无咎的注意。
绷带露出的部分不多,却能看到上面晕染着的、已经发黑的血渍。而谢必安那只手不远处,也就是裤兜旁,掉落出一个装有白色粉末的透明密封袋,上面贴着一个标签,写着“As2O3”。
□□,外观为白色霜状粉末,无色无味微溶于水,是最古老的毒物之一——砒霜,致死量为0.1g-0.2g。
范无咎觉得,或许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民谚曰,至亲之血液乃抚慰逝者魂魄的最佳良药,可保其魂魄不易散去。
那鸳鸯锅的红汤,并非什么朱砂和丹药熬制成的汤药,而是谢必安的血。
所以谢必安今日看上去是那么地苍白无血色,所以他在炎热的夏日却穿的是长袖。谢必安正是利用了魂魄没有味觉的这一点而有恃无恐。
而那鸳鸯锅的白汤,则是面粉和□□与水兑制而成的。同样为白色无味的粉末,没人会怀疑它的成分是什么。
并且鸳鸯锅阴阳互补这一说法,也全都是谢必安的谎言。生者对应阳者,逝者对应阴者。从谢必安在危楼里摆上那口鸳鸯锅起,白汤则早已变为了至阴之物。而活人的身体又哪里能承受得住如此阴邪的东西?
更何况,白汤里有足量的砒霜粉末。
正常人食入砒霜后,身体会出现本能的排异反应,将毒物呕吐出来,以保护自身。为此,也为不让范无咎发现他的异样,谢必安还提前服下了异丙嗪——一种强效止吐剂。
失血过多、至阴之汤、砒霜之毒...
谢必安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的。
“哥...你为什么这么傻...”
必安必安,愿尔必安;
此生平安,余生欣欢。
他做的那些,只是想让谢必安能够像他的名字那样,一生安康啊...
固然范无咎不愿意失去谢必安,所以以己命换取了谢必安的平安。可谢必安又何尝是愿意失去范无咎的呢?
他们谁都不愿意失去谁,谁也离不开谁。
生当相息,死当相继。
范无咎的眼角滑过了点点晶莹,顺着脸庞滴落。
魂魄也是会流泪的吗?
范无咎此刻却无心关注这一点。
自长大成人后再没有流过泪水的范无咎,此刻却号啕大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泪水如同雨点一般,不断滴落至谢必安的胸膛上,染灰了他洁白的衬衣。
等等...
染灰了他的衬衣?
正当讶异之余,范无咎就被一双手紧紧搂入了怀抱中。
“安...”
范无咎脸上泪痕未干,茫然而颤抖地伸出手,抚上了谢必安的后背。
并没有穿过他的身体。
“安兄...?”
范无咎感到拥住自己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嗯...是我,无咎。”
原来啊,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这鸳鸯锅还有另一种说法——
活人吃了白汤,便是与死人结了鸳鸯,从此阴阳不分。
他们终于能够相拥在一起了...
谢必安的指尖轻柔地将范无咎斑驳在脸上的泪痕拭去,却没注意到自己脸庞上滑落的晶莹:
“我一定再不会让你失去了...”
正如生前,你被毒枭拖入水中那样;
正如那年南台桥上...
你决然地纵身一跃那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