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星同归》有缘人

6、何物以谓君

　　屠璋坐在台上，觉得心神十分不宁。

　　底下比试即将开始，阳华殿所在，缓缓站起了灵虚子。漆黑的发，清朗的眉，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唇，再加上一把断了一半的“飞阿”剑。屠璋吃了一惊，问扶南道：“怎么还是他？”扶南努了努嘴道：“上头说了，就按五峰大比的名单来。这小子是个硬气的，说剑断没关系，剑心还在，真是少不更事。”摇了摇头，语气中却颇为嘉许。

　　少昊派也站起了一人，远远望去过，身高六尺有余，满身腱子肉在黑衣下呼之愈出，须髯皆张，望去犹如古代传说中的蚩尤共工一般。他肩扛了一柄半人高的黑砂巨剑，一步步走过来，直引得望星台震动不已。琅邪子向他微微颔首，向一旁清风道人介绍：“紫阳峰，陆用。”后者捋须赞叹道：“真壮士也！”

　　一方健壮如猿，一方瘦削如猴，这怎么比？屠璋方叹了口气，却觉身边一空，屠娇娇的身形犹如一段青柳晃了过去。他捞了一把竟没抓住，只能喝道：“娇娇，你待如何？”屠娇娇的声音从风中传来，道：“爹爹，我去了结一段因果。”

　　了结的方式就是，众目睽睽之下，青衣的女子将白衣的少年剑客拦住，青白的衣裾彼此交错，颜色和谐得宛如一副近景山水。女子向他嫣然一笑，从头上取下一朵小伞状的白芷花（天知道她什么时候把这长遍招瑶的草花戴在了头上），庄而重之地将它别在了少年左胸。然后，她右掌贴在左胸，向他微微欠身，目中若有波光粼粼：“大荒佑君，平安归来！” 灵虚子先是一怔，然后眼睛亮晶晶地，绽开今天第一个释然的微笑，也向她欠身回礼，道：“大荒佑君，永得美满。”

　　四周一片吸气的声音，还有齐刷刷看向阳爻子的别有意味的眼神。屠璋僵在那里，只恨女儿不识时务：真要说什么话，昨儿晚上偷偷去说不是更好？他没意识到他对女儿的要求，已经从不惹事渐渐变为不要惹得太扎眼了。不管怎么说，这大概也是一种进步……

　　唯独那些天枢派的少女们，看得满是星星眼：这画面多么唯美，这人物多么登对。还有人窃窃私语表示：“将来我也要给刘哥别上一朵。”马上便有人笑她：“学屠娇娇这种女人，你莫不是疯了？”

　　没有人能够预料，多年以后，天枢派的女修们仍然习惯，为即将出征的道侣，在左胸的位置配上一朵白芷。相传它有一种魔力，待上它就能平安返回故乡。

　　不过此时，投过来的目光是异样的。对面少昊派座席上，更是爆发出一阵大笑。甚至贵宾席上，罗浮殿主还笑了一声道：“原来这就是那个招瑶——峰（疯）女人啊……”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波折，当时也仅给众人多了一点谈资。当瘦弱的灵虚子站在巨塔般的陆用面前时，红尘剑客轻轻摇了摇头。少昊派席上，有人拍着琅邪子的肩问他：“人说师兄洞悉阴阳，不知这场比试，师兄认为需要几个回合？”旁边有人笑道：“几个回合？这却是笑话了。”

　　猛听得陆用一声大喝，声震几公里外，音波之利，引得招瑶峰的女修们都面色煞白，摇摇欲坠。扶南祭起木灵障，才将这声波挡在外面。灵虚子站在他对面，直受其害，连灵力护罩都撑不起来，支着飞阿剑才能堪堪钉在原地，但五窍都在慢慢渗出血来。

　　阳华殿掌峰元灵子面色骤变。灵虚子的师傅元邸更是瞪圆了眼睛，急道：“炼气得术，筑基得法，结丹成势。这这这——灵气外放久形于外，这陆用哪里只是筑基，分明已经摸到了结丹的边际呀！掌峰，这场比试，我们阳华峰认输便是！若是掌门责备，冲着我来便是！”

　　元灵子叹道：“非是我爱惜这些虚名，只怕这小子跟你当年是一个脾气，定要一路走到黑的。”阳华殿上下都提起了心，看灵虚子被狂风吹得根本无法直立，却一直在试图拔出剑来。

　　奈何外面罡风劲吹，他拔剑的手根本捏不成诀，反被剑锋刺伤，落下一片血来。阳华殿外门弟子中，已经有人急得叫起来：“灵虚师兄，算了，回来吧！”

　　陆用哈哈大笑，道：“想回？也看我这饮血剑肯是不肯！”喝了声：“去！”巨剑出鞘，猛烈又冰冷的剑罡遍布了整个比试台，宛如一头巨大的黑蟒，冷冷地盯住了属于它的猎物。

　　元邸失声道：“师兄，这厮想要灵虚的命！”对着场中，用了灵识，暗中命令弟子道：“灵虚，认输，弃剑！”

　　灵虚子只觉天沉沉压了下来，将自己紧紧地禁锢住了。手中是自己的飞阿，灵剑分明在哀鸣。它已经断了一次，但这回，恐怕是要被粉身碎骨了。耳畔隐隐有熟悉的声音传音而至，那是师傅焦灼地唤他放弃，但是冰冷的剑锋一点点欺压过来，慢慢将周围的空气都一卷而空。窒息般的痛苦让他知道，漫说他不肯，即便他愿意，只怕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模模糊糊想：剑者，为战而生，因战而死，亦是荣耀。眼前阴冷的剑气逼近，吞吐的大口对准了他。他唇边流淌的血越来越多，渐渐濡湿了胸前的白芷。心猛烈地抽搐着，经脉都在因巨大的压力逆流，他的左手却下意识捂住了这朵在风中瑟瑟的草花，想给予它几分尽力的保护……

　　是他迷糊了吗？眼前的天地突然变幻，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四周古木参天，绿阴遍地，奇花异草在风里摇摆，长长的藤蔓从高耸入云的树干上攀爬下来，搭上了他的身躯。好像一双温暖的手，抚慰着他的奇经八脉，将乱窜的灵力都悉数引导归去。林风呼啸，吹卷过来，想将他拖进飓风里，却被那藤蔓摆尾，轻轻只是一甩。

　　元邸目中蕴泪，看那巨剑先是压碎了飞阿，然后向灵虚子狠狠便是一压。比试台遍布着烈烈罡风，那是半成品的金剑风暴，休说是炼气的弟子，即便筑基的弟子，也不敢直撄其锋。

　　少昊派已经开始欢呼第一场胜利，天枢派不少女弟子都泪盈于睫。然而，漫天罡风突然转了位置，就好像转了性一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便是一摆。

　　罡风卷上陆用的身体，四下撕扯着他，一刹那便将他拉成一个血人，最后，将他重重甩了出去。他巨大的身形撞开了比试台的护罩，重重落在少昊派的席前，人根本站不起来，双目放空，满是惊惧地叫道：“我输了，我输了！”

　　紫阳真君目中冷光一闪，淡淡招了招手。袖底游金划过，陆用满是须髯的硕大脑袋咕噜噜滚了下来，铜铃般的眼睛大张着，目中已经没有了光芒。

　　比试台上，灵虚子按着左胸的白芷花，宛如刚从一场梦中醒来。他茫然的目光在人群中追逐，找到了屠娇娇的位置，定定望着她半晌，最后化成一朵梦幻般的笑容。元邸泪方试去，又添羞惭，直恨得咬牙切齿，喝道：“逆徒，还不归座！”

　　白芷花瓣片片碎落下来，在空中倾斜开一片青色的灵光。灵光似轻风拂过落星谷，最后点点消散在风中。满山植物，都在这风中舒展了身体。枢阳子目中光芒骤亮，扶桑已经失声道：“师兄，这是木灵守护？”枢阳子将手一摆，打断了她的话，轻描淡写道：“妄言不语。我们还是看比试罢。”转头却问屠娇娇：“丫头，你还好罢？底下比试，心里可是有底？”态度之温暖，直让周围人都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扶桑心里腹诽：一面说我妄言，一面却又担心这丫头妄动灵力，后继不能。这师兄能不能更虚伪一点？但最叫她奇怪的，是这木灵守护之技，根本不属于法术。族中典籍中有所记载，这是族中巫女以灵植为媒介，起守护庇佑之能，耗费巨大，一般施展一次，就会令施术者虚弱一段时间。如今巫女早已消失了不知几千年，怎么到这丫头身上竟然返起祖来了？这父女都是一个脾气的，傻成这个样子，难道忘了等下她自己还有比试吗？

　　她喜忧参半，往那屠娇娇面上望去，果见她面上有些煞白，以手按着额头，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扶桑不觉心中有气，却听她柔声道：“这等比试，结果早已注定，掌峰师伯就等娇娇的好消息罢。”

　　这结果其实显而易见，只不过天枢派都不想也不甘承认罢了。

　　那厢，在大尧峰众人担忧的眼光里，掌峰浮漓仙子亲自替流波扣紧了花冠，并将一颗宝光蕴含的灵珠，定在了她花冠上。流波黑袍白绫，向掌峰躬身行礼，翩翩然步入台上。大尧峰众人齐声呐喊着，为她助威。对面少昊殿，也站起了一个黑衣女人，容貌张扬艳丽，神态却冷淡清冷，脚下轻描淡写跨出一步，赫然已站到了比试台中央，对柳波微微颔首，道：“常羲峰，念芙。”

　　少昊派的弟子不论男女，名字都十分烟火气。而这缩地成寸虽然是筑基的身法，但要运用得如此轻松写意，却足见功力。大尧峰人人基本都忧心忡忡，但幸而这念芙瞧着冷飕飕的，出手倒还算十分克制。

　　两女各自召唤灵器，身形且又翩翩，打斗起来煞是好看。诚然两人的实力十分悬殊，灵水在念芙手中忽而成锥，忽而成柱。但流波仗着全身上下都是灵器，甚至身上服饰都是法袍，一时之间，念芙倒也不能奈她若何。

　　流露松了口气，连浮漓面色也趋和缓。这样一场不伤和气的比试正是天枢派最想看到的。紫阳真君在高台上，漫不经心，将手指在案上敲了一记。

　　念芙蓦然抬头，目中厉色一闪而过，捏水成剑，对着流波移过来的身躯，剑落开处，便是道千涛狂澜！

　　剑气冲天，贴着流波的身体，就像附骨之疽，不依不饶地卷了过去。无缝天衣应声而断，顶上灵珠化为齑粉，流波犹如一叶扁舟，直被风吹浪打开去，倒在地上，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一幅黑袍刹那间翩翩而落，挡住了流波露出的肌肤。却是念芙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盖在了她的身上。波收浪没，念芙将水剑收入掌心，头也未回，淡淡道了声：“承让。”面上还是一派清冷，向少昊派返回，啪的一下，单膝跪地，落在了紫阳真君身前，垂下头去。

　　半晌，只听紫阳真君淡淡道：“归。”念芙双肩这才微微松弛了下来，站了起来，身形都有点踉跄，慢慢移回了自己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本章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