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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可能只有一章 ...


  •   。子。
      叶孤城神色复杂的盯着跪在书案前,几乎匍匐着跪在地上的人。
      “求城主成全。”跪在地上的少女死死的咬住嘴唇,手攥着袖口。
      叶孤城就坐在桌案后面,他没心思看桌面上的那些信,只是静静地盯着她,沉默了良久,他终于开口:
      “娇娇,地上凉,你起来罢,我答应你就是了。”
      叶孤城的书房为了这个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摔跤的女孩铺上了厚厚的地毯,白云城地处南海虽说潮湿、但气候总归温和,地上能有多凉?左不过些许湿气罢了。
      少女像是难以置信的样子,猛地抬起头看他,满是泪痕的小脸上漾起了一抹笑:
      “谢哥哥成全。”她膝盖一斜,半个身子几乎都倒在了地毯上。她又挣扎着跪住,向叶孤城那边膝行,到叶孤城脚边时,她长舒了一口气,伏在他膝盖上,近乎叹息:
      “哥哥。”

      叶孤城沉默着抚着她的长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三个月前还是世上只知哥哥好的叶家娇娇,转头就能为了另一个男人跪在他脚下,生疏地喊他“城主”,大有他不答应便老死不相往来的迹象。
      “娇娇啊,”叶孤城不知是自怜,还是有话教她,“嗯?”少女仰头看他,眼里像是有星星,尾音不自觉的上扬着。
      叶孤城将一只准备了许久的珍珠攒成的珠花缓缓送进少女的发间,再没说些什么。

      。丑。
      娇娇离岛的那天,叶孤城没去送她,他知道她虽然面软,可下定决心的事是不会改变的,知道他用心呵护十余年的妹妹终于要成为别人家的了,不是出海观奇揽胜,而是奔着另一个男子,从今往后、或许是一去不复返了。

      叶孤城至今还记得,他的娇娇被送来的模样。
      ——他那素未谋面的姑姑面色青白,一副将死之人的模样,跪在他父亲、先城主的脚下啜泣着,祈求着白云城收下她怀里这个女婴。女婴躺在襁褓里,圆圆的、黑色的大眼睛一个劲盯着他,忽然就咯咯的笑起来。
      他从姑姑手中接过女婴,试图从她面上找出几处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奇异地、他欢愉起来,在她身上得到了血脉相连的快乐。
      “吾儿单名谳。”女人丧着脸,再也不愿看女婴一眼。
      叶孤城抿了抿唇,心中不满。
      父亲扫了他一眼,见他不发一语,答应收养这个可怜的,被自己的母亲取名叫“谳”的女孩。
      谳到了府上第三天,她的母亲、叶孤城的姑姑,便撒手人寰。
      他父亲叹息着陈述了事情的始末,这几乎是姑姑的一生,叶孤城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那些微末的情绪在心中仍然积累着。
      父亲对他说,“从今往后、这便是你亲妹妹了,就叫她……”
      “双成”叶孤城抬起了头,他眼中似有霞光。
      父亲怔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他,毕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不会再比称她“谳”更差了。

      可比起双成,叶孤城更爱叫她娇娇,这个小家伙呀,没吃饱要哭,吃的有点多也要哭,吃到喜欢的东西哭、不喜欢也哭,衣料太硬线头太多也要哭,睁开眼身边没人要哭,一天没有见到他也要哭,总之,只要有什么事不顺她心意,她都要哭。
      叶孤城倒是难得的没觉得烦,一天除了读书写字跟着父亲处理事务,便尽量都跟妹妹腻在一起,府里的下人觉得稀奇,但也没再多关注了。
      小姑娘某一日哭闹不休,奶娘怎么也哄不下,从海边练剑归来的叶孤城沉着脸走了进来,放下剑,对奶娘说:“给我罢。”
      奶娘战战兢兢的递给他,叶孤城一接过,将她放在臂弯里晃了晃,小姑娘忽然停了哭声,只有泪珠挂在脸上证明她刚才不是故意干嚎。
      叶孤城盯着她,索性换了个抱法,把小姑娘的小脑袋搁在自己肩膀上,放轻了力道在她肉呼呼的小脊背上拍了拍,没过一会儿便放弃了这种的抱法,思考着怎么抱能让她舒服一些。
      站在一边的奶娘伸出双手企图接过,“少爷,奴婢抱着,您再看看?”叶孤城点了点头便把小姑娘又递了过去。
      小姑娘一下子反应过来抱自己的换了个人,又不依不饶的大哭起来。
      叶孤城想了想,抱住了她,说:“你这么娇气,那就叫你娇娇吧。”
      这是他一个人的叶娇娇,多美妙啊,郑谳不是他的、双成也不是他的,可这是他的妹妹,他心甘情愿举过头顶、放在心头的娇娇。

      。寅。
      叶双成十四岁的时候,再不许叶孤城唤她“娇娇”了。
      叶孤城伏在书案上批复着各处送来的书信,叶双成坐在一边临着他为自己写的字帖,她忽然站了起来,跑到叶孤城那头磨起墨来。
      叶孤城放下笔,抬头看着她,叶双成也笑嘻嘻的回视着:“怎么样,有没有点红袖添香的感觉?”
      叶孤城懒得搭理她:“说吧,惹了什么祸?还是钱又不够用了?”
      叶双成赖在书案上,双手托腮,眼睛像小勾子一样直盯着他,叶孤城偏过头去,她便跟着他转到另一边。
      他受不了,揉着太阳穴向她妥协:“是我失言,你说吧。”
      叶双成这才乖乖的坐在他面前,眼神飘忽,语调里也带着游移:
      “哥哥,我听说花满楼是天下最温柔的男子,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呀?”
      纸上落了一滴朱砂。
      这张纸被换下来,随手丢在了一边。
      纸的主人瞥了紧张的等着他回答的人一眼:“闺阁女儿之词,不可尽信。”
      “哎呀!” 叶双成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哥哥,我也是闺阁女儿。”她逐渐不耐烦起来,心里也清楚答案了,还是不死心的要再试试:“不管谁讲的,我从哪里听来的,你快说是不是嘛。”
      她用上惯常的撒娇手段,企图动摇他。
      “不知道。”叶孤城难得在她面前强硬,收起惯常对她的宽容模样:“叶娇娇,你今日的课业做完了吗?”
      “哥哥,” 叶双成也不高兴起来,“我都十四啦,不许再叫我娇娇了。”她蹿到叶孤城身边将他那总说出不讨喜的话的唇重重的按了一下,叶孤城没防备,不但叫她得了手,还从书房里逃了出去。
      叶孤城被留在原地,只觉得喉咙里哽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这一日来的这样快。

      。卯。
      叶双成有许多朋友,有些叶孤城知道,有些不知道,比如四条眉毛的陆小凤、比如小偷儿司空摘星,比如一年只出四次门的西门吹雪,这几人近乎是一面之缘。
      但这和花满楼都没关系。
      她只是觉得,这辈子若是没见过花满楼,那该多遗憾啊。名动天下的西门吹雪于她不过是个能够切磋医术的、有些不同于常人的朋友。
      而花满楼,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给自己的好朋友薛姑娘写信,问她自己怎么才能出去,薛姑娘隔了一个月回信:“求他。”
      叶双成收到信,仔细想了很久,觉得薛姑娘说得没错,从小到大她想做的事,凡是不逾越底线,最后都成了,虽说有些坎坷,靠的还是水磨工夫,总结起来,还不是“求他”那两个字吗。
      她安分了几个月,终于忍不住了,她虽然觉得不太妥当,却绞尽脑汁为自己开脱“我只是想出岛去,见个朋友的朋友,”大嘴巴已经说了花满楼是陆小凤的朋友。“这也不太过分嘛。”
      情理之中的,叶孤城拒绝了她。
      “为什么呀!” 叶双成原本还心虚得很。
      叶孤城冷冷的盯了她半晌,倒也没有怒,颇为平静的试图和她讲道理:“昔日你出岛去、无论是玩耍还是做些不想让我知道的事,都是那些人讲明了地点等着你或者索性来岛上接你,可这一次,你知道地方在哪吗?有人陪着你吗?”叶双成垂着手讷讷无言,
      “何况,你已不小了,我已在岛内外物色了几位才俊,画像过几日便有人送来,你挑一挑,等及笄,便嫁出去罢。”叶孤城好像已经不再是对他疼爱了十余年的妹妹说话了,好像他对面是一堵墙、一扇门。
      叶双成诧异的睁大眼睛,难以相信这是与她相依为命的哥哥,她本打定主意出去玩玩,像看西洋景儿似的看看那个人,在江湖上逛逛便回来继续陪着他。
      这飞仙岛有什么可留恋的?若不是这个人,那与其他地方又有什么两样呢?
      眼见着管家侍女准备劝和,扶她回房里,她心中忽然充满了勇气,从袖中抖落上次整理百宝格时在底层压着的大红婚书,带着哭腔,平生第一次冲着那个人喊:
      “你莫诓我!我娘早就为我定下婚盟了,用不着你这个表哥来操心,我就要嫁给花满楼了!”

      。辰。
      叶双成那日拿出的婚书仿佛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纸,叶孤城一如既往的待她好,她的反抗也只当耳边风过,仍被唤“娇娇”。
      但府上不同以往的平静证明这一切不过是错觉。
      叶双成被叶孤城关了禁闭。
      服侍她的侍女站得远远的,不敢听她的不当之词“君子端方!好一个端方的白云城主!”
      老管家不知道事情怎么会闹得这么僵,他只好对城中问起娇小姐为何没有出城亲渔事的百姓解释:“小姐犯了错,让城主关在府里练剑呢。”
      至于是不是犯了错,老管家自己也说不清。
      百姓恍然大悟:城主剑术颇有建树,可小姐偏爱医毒。
      叶双成绝望了,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她被叶孤城呵护着,被磨平了尖喙和利爪,她在房里哭着,从开始的委屈变成了无望、从嚎啕变成了啜泣。
      谁也不记得这场争吵是因什么开始,这件事被“小姐一意孤行、城主无力管教”定了性,连叶双成自己都不再心虚:她只是在反抗不合理做法。
      叶孤城夜间从海边练剑回来,叶双成的侍女、敛琼压低了声音:“小姐已经睡下了。”
      叶孤城没理她,推开房门,止步屏风之外,听见了他的娇娇梦里的啜泣和哭诉:“叶孤城、哥哥…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对娇娇这么坏……”
      叶孤城的怒火随着她的哭声熄灭了。
      他绕过屏风,摸了摸妹妹有些憔悴的脸颊,心难道软了一下,他的娇娇啊、从来没这么哭
      过,只是见个朋友,这算什么呢,她那么乖,甚至只是恳求他,未生出一点不告而别的心思。
      他终于对他的娇娇认输了。

      。巳。
      黄昏。
      叶双成站在花满楼的小楼前,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着装,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她身上没有一点风尘仆仆的气息,反而盈满了从容。
      ——牙白对襟合欢如意长袄,浅碧彩云追月水纹洒金马面裙,和田玉制花叶双鱼单佩,银制点翠累丝雀儿簪,东珠耳珰金步摇。
      花满楼就在楼上煮茶等着她。
      “姑娘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叶双成眉眼弯弯:“不,没什么,我不过是听陆小鸡说‘花满楼是个很好的朋友’、‘花满楼是个很温柔的人’,”
      “所以我有些好奇,想来见见他。”
      花满楼展眉笑了起来,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他将一杯茶放在叶双成面前,问她:“那现在你见到了,觉得他们说的对吗?”
      叶双成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们的确是很好的朋友,果真没有骗我。”她打开了怀中的包裹,“我听说你很喜欢花,今天见到了,果然名不虚传,也不枉我特地从家中带来这些花种了。”
      花满楼问:“你家离这里很远吗?”
      叶双成捡出坏掉的种子,带了些可惜的神色回答他:“是啊,我家在南海飞仙岛上,那里的花和这里不太一样,我不知道能不能种活,便带了很多,可是你看,”她冲花满楼摊开手“有些已经坏掉了。”
      花满楼笑着摇了摇头:“姑娘,我看不见的。”
      叶双成啊了一声,神色歉疚,她暗恼自己怎么冒冒失失的就开口呢。
      她踌躇着试图转移话题:“你不要‘姑娘姑娘’的叫我了,叫我霜晨,或者岐卿吧。”
      花满楼侧着头想了想,记得数月前不知是家人还是陆小凤提起过一个叫岐卿的姑娘,他恍然:“那你一定就是‘云中仙’郑氏岐卿了。”
      郑氏?叶双成眼神迷惑,复而清明。
      她换了神情,又羞又恼,“哎呀,”不自觉的责问他“是陆小凤告诉你的吗?”
      花满楼摇了摇头:“不是,是一位姑娘讲给我的。”
      一位姑娘?叶双成蝶翼似的睫毛扇了扇,小声请教:“我能问问是哪位姑娘么?这么清楚的知晓我的名号的人、应该不多呀。”
      她的话说的含蓄,岂止是不多,应该是屈指可数,如今以“云中仙郑氏岐卿”这个名号行走江湖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人了,这个称号,属于她那早逝的母亲。
      她警惕极了:老江湖想一想,便会发现十五年“云中仙”的面貌没有衰老,只是与从前有些不同,虽说可以用易容搪塞过去,可总归是一桩麻烦事。
      “云中仙”在江湖上极为神秘,谁也说不清她年方几何,出身何处,但都知道她能医死人、肉白骨,觊觎她的不世秘宝。
      花满楼没感受到她打探的意思,照实说了:“是一位名叫飞燕的姑娘提起的。”
      叶双成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便低下头去拨弄腕上血红的手镯。
      花满楼略一思忖:“可是有什么不妥?”他的语气里带了些急切。
      “这位飞燕姑娘,是因何提起我的?”叶双成知晓花满楼看不见,便放弃盯着他的眼睛,转而看向他的神色。
      “她问起我的眼睛时,曾说‘为何不请云中仙一治,她行踪虽然缥缈,可仔细找找总能找到的,她名气大,医术肯定不差,连我这般小女子都知道’。”花满楼轻轻的闭上眼,沉浸在回忆里。
      叶双成幼嫩的小脸上露出冷笑,她用帕子擦去掌心的泥土,“那可真是巧啊,这下飞燕姑娘大可放心了。”
      花满楼点头称是,“你说得对,郑姑娘到此处,是缘分,我也不求姑娘为我医治,只是这缘分恰巧能让飞燕安心,我便很感激郑姑娘了。”
      叶双成本想告诉他,如今的“云中仙”已经不姓郑而姓叶了,可花满楼让她失望了。
      她愣愣的看着窗外的霞光,看着他的侧脸:
      她迟到了。
      “真不知道飞燕在哪,她若是知道这个消息,她该多高兴啊。”
      叶双成看得出来,花满楼的话,是发自内心的。
      她的心沉到了海底。

      。午。
      叶双成下定决心要治好花满楼的眼睛。
      她知道这其中艰难险阻何其多,知道此事如果被别人听去会如何取笑她,可她就是发了疯似的,一门心思要把南墙撞穿。
      花满楼自己甚至都劝过她放弃:“姑娘何必为此费心,家人与花某都知道这双眼睛究竟是怎样,从未奢求。”
      这样的话,花满楼对叶双成说过不只一次,直到叶双成发了狠褪下腕上的血玉镯、在他面前摔了个粉碎,花满楼才放任着随她去了。
      “算我求你,信我一次。”她初来时的从容早就消失的一干二净,狼狈狰狞的像是走火入魔。
      “何苦呢,我们在此之前素昧平生?”花满楼皱着眉头。
      叶双成又哭又笑:“你就当我报恩吧,我总归不会害你的,你若不信,便唤陆小凤来与你我做个见证。”
      花满楼见劝不下她,只得一再叮嘱:“不要勉强自己。”
      待花满楼走了,叶双成拾起地上手镯的残骸,她蹲在地上,捧着最大的那一片,她思考、忖度了好一阵,脑中闪过很多回忆,关于儿时舅舅口中讲述的母亲、江湖人对于云中仙手中重宝的态度、关于哥哥的教导,关于那个被母亲留给她的奶娘。
      “娇娇,”这是哥哥见她犹豫不决时的语调“为什么而做?做了又有什么后果?虽不说三思而后行,只求问心无愧。”
      她出岛、遇见花满楼、为他治眼睛,事情发展到现在全凭她一时冲动、满腔热血,可现在:她的满腔热血即使悉数献出可能换不来什么,虽不说被辜负,也可能不是她想要的。
      而郑谳想要什么?叶双成想要什么?娇娇呢,娇娇又想要什么?
      她觉得孤独,却无处诉说,长久以来被别人拿主意的她乱了脚步。
      这是值得的吧?无论从哪方面来讲?她最后一次问自己。
      镯子的碎片划破了她的手,她毅然从碎片中取出了她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只小小的虫子,带着鲜红的颜色,被主人的心头血供养,被绝症者觊觎的灵丹妙药。
      ——以蛊养身、以毒攻毒。

      叶双成彻底闭门不出了。
      这期间,陆小凤来过一次,亮闪闪的眼睛里充满着好奇:“怎么执念那么深?”
      执念?叶双成细细咀嚼着这个词,就当是执念吧,她瞥了陆小凤一眼:“既是朋友,能帮就帮一帮吧。”
      陆小凤仰头笑了一声:“猴精儿以为你背着他干了一票呢,结果没想到你在这给人当大夫,”
      “不过你说得对,是朋友就该帮忙。”
      叶双成看着他,觉得他天真的残忍。
      她低下头去拨弄药材,连看他一眼的欲望都没有,她在这世上,只有一人与她心意相通了。
      陆小凤饶有兴致的摸着下巴:“这是也我,要是换了别人,还以为‘毒仙儿’被人中了蛊,迷得神魂颠倒呢。”
      “陆小鸡,”叶双成阴恻恻的瞪他,手上不忘关照着炉子里的火:“薛姑娘传信问我这里有没有同心蛊,若是没有,会不会制,你说,我该怎么答她?”
      陆小凤骇了个仰倒:“可别,千万别,我这是为正事来找你。”
      叶双成故意扭过头不看他。
      “我问你,这世上有没有没一点破绽的易容术。”陆小凤也不看她表情不与她调笑,只顾问话。
      “没有。”叶双成答的干脆。
      陆小凤蹲在门槛上冥思苦想,叶双成那边的药煎好了,她已经尽力减少服药的天数来避免横生变故。
      她放下扇子,一柄六棱檀木紫藤昙花狸猫戏蝶绢扇,络子已经被火燎的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往日里陆小凤还会笑她两句真能舍得,可今日他什么都顾不上。
      叶双成月白的长袄在门上蹭脏了,她也不嫌弃,抱着双臂仍倚在门上,行走江湖的经验与书上的字句往她脑子里直钻,她一股脑的全说出来:“整张的人|皮面具总会有破绽,但若是在脸上个别地方填充修饰,那可真就不一定,”她煞有介事的抬脚踢了踢陆小凤:“是不是有个‘画|皮姑娘’来缠你了?”
      “不是不是,”陆小凤猴似的从地上一下蹿起来“你快继续讲。”
      叶双成有些诧异,他往日从不爱听她“念经”的:“皮肤颜色有异都算不得什么,用铅粉之类涂涂就好了,凹凸不平这种低级错误肯定是没有抚平,”
      “若是局部修饰,你便在鼻子处找找破绽;若是整体,你便看她脸与手,前后脖颈与耳根。”叶双成滔滔不绝。
      “可这姑娘之前你若从未见过,那我可就说不好”
      陆小凤从她的话里好像领悟到了什么,但又琢磨不透,他与“云中仙”结识已旧,自然知道她是顶了母亲的名号,既未辱其母之名,在一些“小道”上又颇有研究,她将易容称之为“画|皮”谈笑间就能识破一张精心修饰的脸,陆小凤没见过在此道上比她更精通的人。
      “怎么,那有什么不妥?”陆小凤追问。
      叶双成理所当然的瞟了他一眼:“你之前若是没见过这姑娘,这姑娘说她是另一个,你怎么跟她分辨,脸都不用换了。”
      陆小凤的表情先是垮了下来,又恢复了往日嘻嘻哈哈的模样,从怀里掏出个匣子递出去,
      叶双成随手接过,用指节敲了敲,“什么东西?”
      陆小凤也不知道,耸了耸肩:“你们白云城的人带来的,我也不知道。”
      叶双成放下疑心,只瞄了一眼就“啪”一声合上了。
      陆小凤本想探脑袋过去看两眼,被叶双成不客气的一把推出门外:“想看?还是先想着罢!”
      话没说完便狠狠地关上了门。
      叶双成窝在灶台边,柴草染脏了她海蓝色岁岁平安弹墨马面裙,她抱着匣子,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倔强地不掉下来。
      匣子里是一只玛瑙手镯,颜色鲜红,刺得她眼睛发痛。

      。未。
      叶双成记得刚来时,心里绵绵密密的绝望。
      花满楼的确是很好很好的,又体贴又温柔,观花煮茶,和她很能合得来,是个很不错的人。
      可是,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只飞来飞去的燕子早早在花满楼的小楼里、心里筑了巢,可她来晚了,蓝仙鸫自南海飞来,终归是晚了一步。
      难道迟到的人就有错吗?她不甘心极了。
      她自认不是君子,但做不出横刀夺爱之事,只好默默忍下,期盼着花满楼不再惦记着那个姑娘,或者、少惦记一些。
      这做法当然蠢,可她还能做什么,若那燕子在身旁她还有一敌之力,但活在记忆里的人是没法动的,就像窗口的白月光怎么也比门前栽种的红玫瑰稀罕。
      直截了当的告诉花满楼:我是你未婚妻吗?可这样做,她又担心有以势压人的嫌疑,她要的不是相敬如宾,而是你侬我侬、心心相印。
      她有一次甚至收拾好了包袱,准备下楼辞行,决定回去了,毕竟天底下男人那么多,难道还差花满楼这一个?当她真正走到楼梯口,她退缩了,那是在南海时她说过的话:
      “他与旁人不一样。”
      天下男人的确很多,可花满楼,有且只有这一个。
      叶双成日复一日的忍着,同他浇花、煮茶、为他作画,她甚至拿起剑来做一段剑舞,拨弄着琵琶,给帕子上绣一朵昙花。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过的?她被禁足时丫头们都会来陪她说说话,说海边的海鸟,说近日的鱼获,说哪家的小子为他的未婚妻送上自己亲手捞上来的珍珠做首饰,说城里有家点心铺开了张。
      有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酱醋,也有哥哥护着她琴棋书画诗酒花。
      飞仙岛上的日子竟是神仙般的快活:十二岁第一次出门时老管家千叮咛万嘱咐,哥哥藏在一边婆娑着腰间的剑,归来时在港口看见的迎风而立的颀长身影;想起他逼自己练剑时皱着的眉头、想起自己赶海受风寒生病时的无奈,想起他在书房里欲言又止的沉默。
      想起那只他亲手簪上但临行前被自己丢在房里的珠花。
      她和哥哥总有许多话可讲,虽然常常是自己在一边叽叽喳喳,他在一边干自己的事,偶尔有一两句应答:她说敛琼家的狗狗生了小狗,有黑的有黄的,想抱一只来养,他便让自己再想想,认定了便在家中置窝;她说今年的生辰没一点意思,他便问明年想要怎么办;她抱怨医书难背毒经难解,他便严肃的问要不要随他练剑,被拒绝,她就得吃一通教训;她难得有心情打个络子,他用眼神告诉她配色太丑,可没过几日还是挂在身上。他也会说起渔事和海中珍宝,说起她儿时的趣事;元宵节、他也会想办法为她做一盏花灯。
      可她跟花满楼呢?
      他站的太高了,她在他面前仿佛不是飞仙岛白云城城主千娇百宠的妹妹叶双成,而是那个嫁人后与暗卫私|通私奔的叶小姐怀里的小可怜郑谳。
      我本卑贱之身啊。
      “叶孤城……”这一次,她没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有些委屈,“你怎么还不来信问问我啊。”
      她用帕子擦去了眼泪,跑到桌边磨墨,她不敢磨得太急以免从字迹里让他知道自己心里不痛快,她希望,在叶孤城的想象里自己过得还不错。
      叶双成定了定神,走到花满楼门口,这信既是寄给叶孤城的,也是写给花满楼的
      ——花满楼,你再不挽留我,我可真要飞回南海了。
      她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打算敲花满楼的门,却听见屋子里有说话声:
      “花满楼,上官飞燕的事,你都知道了?真正的上官丹凤为她所杀,她还骗了你。”
      “我已经知道了,”叶双成听得出来,这是花满楼惯说话惯用的调子。“没关系,没什么大碍。”
      “那岐卿呢?岐卿怎么办?她有什么不好?她……”陆小凤知晓一部分内情,因此吞吞吐吐。
      花满楼摇了摇头:“岐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也是个很好的朋友,她为我治眼睛我很感激她,可我对她无意。”
      叶双成站在门口,把那股深吸的气吐了出来,带着最后一点希冀推开了门:“花满楼上午好,”她装作才知道陆小凤在这里的样子,惊讶的和他打招呼,“呀!陆小鸡,你也在啊。”
      陆小凤在小楼里碰见过她两次,上一次见她时衣裙狼狈,今天却耀眼了许多:换下了那身耐脏的上紫下蓝,手上戴着红玛瑙镯子,穿上了最衬她容貌肤色的藕荷墨绿,他对女儿家的那些衣服不甚懂,也看的分明上袄绣的山河日月海鸟价值不菲。
      “岐卿,”陆小凤开口,“怎么?要送信?”
      花满楼的眼睛还未好全,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人影,随着陆小凤的问话向叶双成的手上看。
      叶双成见花满楼移动目光,心中有些得意,不管怎样,她总归是治好了花满楼的眼睛,了却了一桩心愿。
      她回了一句:“是呀,出门这么久,该写信回去了。”说罢便顺手将信递给花满楼。
      花满楼习惯性的婆娑着信封上的墨痕,叶双成耐心的等他摸完,与他核对:“吾兄、飞仙岛白云城城主叶孤城亲启。”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镇定、平静,往日说话不自觉上扬的尾音也收敛了,她窥了一眼花满楼的神色,什么也没说,道了别就回身走了。

      陆小凤有些稀奇:“怎么,你早就知道她是谁?”
      花满楼的眼定在一旁刚刚出蕾的花盆上,像是自言自语:“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她一向不屑掩饰这些小事。”
      叶双成、叶娇娇,固执起来叶孤城也没办法的大小姐,古灵精怪的软心肠姑娘,叶孤城除了白云城外最后一点人气儿,叶孤城守了多年的昙花。
      陆小凤不想管这些自己处理起来都有些困难的事,只好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告诉他:“听说叶双成她娘曾经在你家住过;上次西门吹雪还问起我是否知道一个叫‘霜晨’的姑娘;这封信送出去,白云城很快就回来接人,这是毋庸置疑、是谁来接却说不好,若是叶孤城……”
      他说的杂乱、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花满楼明白了他言下之意。
      他叹了口气,将信收入怀中。

      。申。
      叶孤城来了。
      他一身白衣、站在叶双成的房门外。
      他绷着脸,听着里面人儿的抱怨。
      他已经站了好一会儿,迟迟没有推门进去。
      “叶孤城怎么还没来……是信丢了?还是他还在路上,还是他根本就不要我了……”
      叶孤城推开了房门。
      “娇娇。”
      他不敢高声唤她,怕惊了身边人。

      叶双成正在梳头的手顿住了,梳子卡在那里,眼泪滚了出来。
      叶孤城疾步走到她身边:“莫哭,是我不好,不该唤你娇娇。”
      他递给她一方手帕,示意她擦擦眼泪。
      叶双成没有接,抽噎着放下梳子抬起了脸,眉心的伤痕让叶孤城的心都揪在了一起,他用手揩去她的眼泪。安抚她:
      “莫哭了。”
      叶双成这时接了手帕,紧紧地攥在手里,发肿的眼睛不妨碍她的坚定:“我要退婚。”
      叶孤城心里一惊,没问缘由没做思量答应了她:
      “好。”
      叶双成强撑着的脸一下子垮了,她抛却了仪容,伸手抱住叶孤城的腰,更大声的哭起来,她太激动甚至于打起了嗝:
      “是我错了、娇娇知错了、娇娇不该不听话……”
      “嗝哥哥……我难过,我想回家……”
      “嗝,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哥,你带我回家吧……”
      “我想你想敛琼想管家想小狗,等我回去就抱一只,嗝……”
      “哥,行不行?”
      叶孤城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他的娇娇想回家养只小狗,这算什么大事?

      叶双成揪着他的衣袖期期艾艾:“那,你什么时候去?”
      叶孤城知道她究竟问什么,没有立即应声,只是告诫她:“双成,你要想好。”
      叶双成把手上帕子狠狠的往他胸膛甩去:“哥哥,我叶双成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叶孤城接住了帕子放回怀里,微微颔首:“那便走吧。”
      东西是一早就收拾好的,只等着人来接她,叶双成抱着她的包袱,踏出小楼时没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叶孤城察觉了她的沉默,接过了她的包袱,等着她开口,然后告诉她一切都还来得及。
      出乎意料。
      叶双成甚至戏谑的问他:“哥哥怎么不走了?我饿了。”
      叶孤城已经习惯了用面无表情来应对很多事,叶双成了解也不了解他
      她只是觉得此刻的叶孤城有些地方突然发生了变化,他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她看不懂的眼神,她觉得陌生却毫不畏惧,反而盈盈的靠近他:“哥哥舍不得那地方么?”
      叶孤城摸了摸她的头发。
      “走吧,娇娇。”
      陆小凤从身后赶了过来,抱拳施礼“叶城主,”
      叶孤城对他点了点头。
      “城主今日便带令妹走吗?”陆小凤也是情急之下追了出来,他实在看不惯花满楼失魂落魄的样子,可真正叫住了人,他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叶孤城没说话,只是看向身侧的人。
      叶双成落落大方的上前应答:“双成和哥哥在江南办完事便回去。”
      “不再多留几天?江南的花好景美出美人有美酒,叶小姐还没逛完,也不愿带城主去领略一番?”陆小凤绞尽脑汁想再留她几天,万一事情就发生转机呢?
      “这倒不用了,”叶双成眼里有些怅然,“江南花好景美多美人,可南海别有风情,到底是双成闺阁眼界,难离故土。而哥哥见多识广也不用双成卖弄。”
      陆小凤知道,这是留不住了。他也不再强求,毕竟他也只能帮点小忙。
      “在下祝叶城主和叶小姐一路顺风。”
      “那就谢你吉言啦。”叶双成笑着对他福了福身,率先迈步向前走去。
      “娇娇,”走了一段路,叶孤城开口。
      叶双成回身看他,两人腰间的剑撞在了一起“嗯?”
      “你在江南还有什么没看的景,我带你去。”
      叶双成嘿嘿一笑,没一点正经闺秀的样子,
      “哥哥最好看,没有比哥哥更好看的景。”
      “快走啦,娇娇真的饿啦。”

      。酉。
      第二年中秋。
      花满楼回到了家。
      他眼睛已经好了,但还住在他的小楼里。
      他走在路上,想起去年中秋有个不善厨艺的碧罗裙姑娘给他做月饼。
      后来呢?
      后来她跟她表哥回家了。

      去年中秋时候,那个姑娘眼睛亮亮的,充满朝气,
      “花满楼你相信我,明年中秋的月饼一定好吃,说不定那时候昙花就开了,咱们还可以吃月饼赏花,人生乐事啊。”
      他那时候没接话,姑娘也什么都没说,收拾了桌上她惹出来的残局,便转身回房了。
      他收起不合时宜的回忆,继续走着。

      他到了家里,一家人都围在母亲身边,母亲的下首坐了个穿浅杏色的姑娘与他母亲谈笑。
      没等花满楼开口,花夫人拍了拍那女子的手背,向花满楼介绍:“这是郑谳郑姑娘,你还记得吗?”见儿子怔愣,花夫人补充“当年为你诊病的云碧姑姑家的女儿,你还包过她呢。”
      被称作郑谳的姑娘眉目含情,握着花夫人的手撒娇:
      “还是您记性好,您不提起,我都快忘了我娘给我起的这个名儿呢。”
      “我被接到舅舅家后,夫君给我起名叫双成,‘转教小玉报双成’。”
      夫君?花满楼猛地抬头看她的头发。
      花夫人哎呦呦的打趣她:“还没成亲呢,就‘夫君’的叫上了?可见是个不害臊的,快掌嘴快掌嘴。”
      那女子羞红了脸,强压着笑意:“是该掌嘴,双成失言了,是表哥为我取得。”
      “这是我的小儿子,家中行七,你叫他七哥哥就行。”花夫人收起佯装的怒容,正式把花满楼介绍给双成。
      她眼睛因刚才的笑有了一点湿意,和他打招呼:
      “七哥哥好。”
      花满楼撑着笑应声:“双成妹妹。”叶双成已不再理他了。

      黄昏的时候,花夫人忧心忡忡的表示对年轻人做事的不理解:
      “当初你娘把你交给你舅舅,你舅舅既同意了你叫双成这个名,便是把你当亲生的养的。”
      “你娘姓叶,谁也不知道你父亲姓什么,你娘只推说生你的那个地方是郑家村,便让你姓了郑。”
      “姓了郑要背不好的名声,随你哥哥姓叶还能说随母姓,可你要嫁给他,别人不知道你叫什么,可宗族老亲总该知道,同姓不婚你们不在乎也就算了,可……”
      花夫人深深的叹了口气,两条路都是死路,怎么也觉不着一点能描补的地方来。
      叶双成倒浑不在意:“我哥哥不在乎。”
      她看穿了花夫人的欲言又止:“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心疼我,可我是心甘情愿的,何况哥哥疼我,这点小事,坏不了我们心情。”
      门外婢女有通传:“夫人,飞仙岛白云城叶城主来拜访,给府上送中秋贺仪,还说要接叶小姐回去。”
      叶双成原本耷拉着的眼一下子亮了起来,“我哥哥来啦。”她一脸渴求的希望花夫人放行,花夫人刚点了点头,便像风似的去了。

      快到正厅的时候,花夫人忽而惆怅起来,对花满楼说:“是你与她无缘,这也怪不得谁。”
      花满楼路过厢房,透过窗户,无意中窥见叶双成在和叶孤城撒娇,他听力及敏锐:
      “哥哥,我不在家,咱家的小狗有好好吃饭吗?”
      “那你呢?”
      他觉得母亲说的不对,而无从反驳。

      。戌。
      花满楼后来听母亲讲起,才知道叶双成曾是自己的未婚妻。
      花夫人从盒子里拿出玉佩,花满楼认得那是叶双成曾戴在身上的,他眼睛未好时听着环佩叮当,便知道是她来了,后来他眼睛慢慢好起来,她却不再戴着了。
      “这是信物,”花夫人叹息着,“你的那一半一直在你房里的小箱子里收着,娘没敢拿出来过,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她话中有未尽之意。
      “双成命苦,不到一岁便没了娘,一直养在她舅舅家,后来舅舅也去了,和她表哥相依为命幸而叶城主不曾亏待她……”
      “她说她来见你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看看咱家的态度,若是不成,她表哥在那边及时为她操办也是好事,”
      “她说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自己配不上你,退婚是一,第二,她娘当初没为你治的病,她愿意补偿,毕竟耽搁了你这么些年”
      “替你治好了眼睛,她心里石头也就放下了一半,求娘再为你找个熨帖姑娘,她从此就了无牵挂了,”
      花满楼脑子里回旋的,是她临走那一日回头望向小楼的一眼。
      他心里清楚,那是最后一眼,也是第一眼。
      有始有终,她一直是个有始有终的姑娘。
      玎珰的环佩声敲进了他心里,可惜、太迟了。
      她的笑意盈盈,他终究是看不到了。

      “双成说有一日在闺阁里收拾东西,箱子底的婚书就冒了出来,可巧她表哥跟她提起嫁娶之事,便想来看看,”
      “你也知道,叶城主爱剑,年近而立还没什么消息,宗族老亲都着急……”
      花满楼出声,想要打断花夫人的絮絮叨叨“娘。”
      花夫人没理他,反而正视他的眼睛:“娘今日与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多么追悔莫及多么感恩戴德,而是希望你能帮帮她”
      花满楼不明白,有些疑惑。
      “双成的娘家成了婆家,这你是知道的,”花夫人语重心长,“她娘与我当初是结义金兰,后来又为你治眼睛,虽说没有治好,可双成最后还是帮了你,于情于理,娘都不该袖手旁观。”
      花夫人有些痛苦的闭了闭眼,那个娇纵的马上少女成了一脸风霜的妇人,她祈求她的原谅,改不掉的娇声娇气犹在耳边
      “这宝贝,我要留给我的女儿,她注定一生凄苦,这就算我能留给她的唯一安身立命的本钱,”
      她眼泪珠串似的往下流“我把女儿送去我哥哥府上,若他不肯收,便会送到你这,到时候那东西便随你处置,我信你,你不会亏待我的谳儿。”
      花夫人看着儿子有些不可思议的眼神,剥开了当年的旧伤疤:“我不晓得先城主会不会收下这个孩子,保险起见,便给你们定下了婚约,那孩子心善,这你也是知道的……”
      花满楼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母亲,这手段称得上是光明磊落,可谋求的,是一个女孩子能当传家宝的依仗,而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他。
      “双成既给你治好了,说明那东西是给你用了,‘色衰而爱驰’,青梅竹马兰因絮果的事娘也见了不少,倘若真有这一日,娘还请你把双成当做自己的亲妹妹看。”
      花满楼记得在小楼观花的某一日,叶双成忽然郑重其事跟他讲:“时至今日,双成多谢公子款待,双成必有回报。”
      这双眼睛,就是她的回报吗?

      。亥。
      叶双成拜堂的那一日,正好是十八岁,她看着满目的红色,看着凤冠霞帔,觉得自己的一生荒唐极了。
      她走在叶孤城的前面,一草一木都是自己熟悉的,闭着眼睛,都知道究竟要怎样走。
      “一拜天地——”
      宾客们窃窃私语,她猜得到那些人是如何议论她。
      “二拜高堂——”
      哪里有高堂呢?他们都父母双亡,而她的生父更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她的身世乍看光鲜亮丽,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夫妻对拜——”
      这个人,是她的表哥呀。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人,她至死不敢肖想的人,竟然因她走下神坛,从此鲜花开道有她一份,美人在侧也因她收敛。
      不过好像她十四岁之后那美人就撤走了。
      她微微倾身,头上凤冠压得她难以承受,一百零八颗东珠串成的流苏在盖头下摇摇晃晃。

      夜里。
      叶孤城挑起她的盖头,与她对饮合卺。
      那酒只是微微泛着苦,却一路苦到她心里。
      我对不起哥哥,她不敢抬头。
      “娇娇,”叶孤城唤她,“有什么不妥吗?”
      叶双成摇了摇头。
      叶孤城为她摘下凤冠,捧起她的脸:“娇娇不高兴,我都知道。”
      叶双成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心里觉得可能是叶孤城应该不高兴一点。
      但叶孤城不让她挣脱自己的桎梏,非要求这个答案。
      她烦闷的随口捏造:“这太儿戏了。”
      “儿戏?”叶孤城蹭着她脸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我不觉得儿戏。”
      他声音沉了下去:“我恋慕娇娇许久不敢开口,时至今日才算得偿所愿,我不敢开口是怕吓走了娇娇,如今趁虚而入,若娇娇怨我,心里有气,也是应该。”
      他眼睛直直的盯着她,像是等候她的审判。
      趁虚而入,非君子之行。
      叶双成满心的荒谬被打散了,也许他是在安慰的,可这也算赦免了她。
      她丧母、父不能明说、江湖有薄名、寄人篱下、被退婚。这样的姑娘,背后再有飞仙岛叶家做靠山,有谁家要呢?何况真正说起来她还是表姑娘。
      哥哥不愿意坏她的名声,只好出此下策。她明白的。
      叶孤城太了解他的娇娇了,他的娇娇啊,不过是个长不大的、缺爱的小姑娘罢了,这些不幸的事加诸一人之身,更需要一个人来好好爱她。
      他心甘情愿做这个人,并食之如饴。

      叶双成注视着他,犹如瞻望着神明。
      她本做好了一生求而不得的打算,却没想到被神明垂怜。

      “娇娇,我自幼学剑,十二岁遇见你,十九岁丧父,二十岁决心将你奉为珍宝,二十五岁生觊觎之心,三十岁将你揽入怀中,”
      “娇娇,这是我的前三十年,人生二分之一,”
      “这绝不是儿戏。”
      他声音低哑如陈年佳酿,他本做好最坏打算,却没想到事事随他心意。

      叶双成的脸紧贴着他颈侧,不能抬头。
      原来两情相悦,是这般滋味。
      “我未出生便丧父,未到一岁失恃,七岁没了舅舅,十六岁退亲,哥哥,旁人觉得娇娇苦,没有,娇娇从来没有,娘把我交给了你们,舅舅疼我,哥哥爱我、娶我,”
      “城哥,这些平常人以为的可怜、难处都算不得什么,因为嫁给你,总得付出些什么。”
      她泪眼婆娑,似有烟雨蒙蒙。
      她两颊殷红,眼角有绯色,怯怯地吻上他的侧脸。
      “谢哥哥爱我。”
      我本卑贱之身,得有今日,谢您垂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可能只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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