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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五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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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放出后不久就接到苏朝大军开拔的消息,传令兵请示络绎,是否将讯息传回凤泽。
络绎摇摇头说,还不坐实,不急。
他一方面命手下兵卒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密切留意来自东南的消息,一方面暗自欣慰,紫冗果然就是那个内应。
“可是……虎獠将军那里……”小兵吞吞吐吐道。
络绎笑笑:“他忙他的,和我们不相干。”
小兵又道:“那,要不要派几个人跟着?”
“不必,”络绎拒绝,见小兵仍是一脸忧心的样子,又柔声道:“紫冗将军来此自有他的目的,没见他一个随从都没带吗?长着点心眼,不要误了事。”
“是。”小兵飞快退下,边走边摇头,心道小络将军还是太年轻,那紫冗将军是数一数二的重臣,这一趟八成是检阅工作来的,不派人从旁打点着点怎么搏个好军绩?
不过似乎咱们的小络将军也不太看重这些,要不怎么年纪轻轻就被发到这谦阳哨卡来了,听说还是自动请缨,真是缺心眼。
在谦阳哨卡紫冗算是外人,除了第一日与络绎吃酒外,几乎日日见不到人,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但心里都有些不忿,他算老几?这么大喇喇的四处乱闯,把小络将军放哪里?
不过小络将军不介意,底下人又不好多嘴。
对谦阳哨卡的兄弟们来说,络绎是个很奇怪的存在。
他几乎不练兵,也不怎么吼他们,只交待他们注意边境防守,任何消息都要及时来报,包括今天刮了哪股风,河水冬天会不会结冻,围栅用的木材是椴木还是松木。
这样的操练他们还是头回见,不过也乐得清闲,本来嘛,谦阳这块要什么没什么,又位置偏远,打仗或镇暴都轮不上他们,饷银自然也少得可怜,若再像城里那些兵士一样严格要求未免也太不近人情,这样体贴的小络将军正是他们需要的。
这人本身也古怪,第一次来时是在三年前,他孤身一人骑着一匹极俊的马儿,打西边沿山线下来,深紫色的大氅随风扬起,身后就是薄薄的红日,整个人像从画上抠下来的,疏忽间就到了眼前。
他在谦阳哨岗停留了一个月,除了敦促防御工事修建外,每日只沿河堤漫步,或下马走近林里,有时会挑几个老兵打听此地的天气变化和河水涨落情势。
一月后抜足启程,听说又奔着更西的丙日哨岗去了。
这时大家才知道,这个年轻的将士是从都城凤泽发来负责监查边境防线的。
想想那人瘦高的身板,大家直咂嘴,只怕是变相贬职吧!
西疆比不得内陆,夏天太阳都稀缺,冬天就跟没太阳似的,边境防线更是苦寒,自打来了这,压根不知春字怎么写。
那小将士瘦得竹竿一样,能撑几年啊?
半年后,竹竿样的将士又回来了,仍是那匹白足乌鬃的马和深紫的皮氅,那天下着雪,更衬得他人比孤烟瘦,晓得了他这次是绕了边境一圈来的,心中难免多了几分钦佩和同情,片儿大的雪绕在他身周,落了一头一脸,真像扑了满面风霜似的。
当天晚上行馆大厅灯火通明,好酒好肉摆了一桌子,那次酒后大家开始管他叫小络将军。
小络将军这回呆了半年,从冬末到来年初秋,好像专为了看那河水到底结不结冰,冰有多厚似的,河面刚冻结实,他就踩了上去。
河水不比湖水,是活的,根本冻不住,哪能说上就上?
老兵拦着他,他不管,还用剑去戳,三剑把冰面戳出个窟窿来,老兵看得心惊肉跳的,直说:“谨慎些别掉下去了!”
他笑笑,手却不停,真就把冰破了,人掉了进去。大家吓坏了,吆喝着救人,还没等跳下去,小络将军自己爬上来了,冻得脸色发青,整个人跟冰条似的,还自言自语道:“恩,结了冰也不怕……水浅,淹不死人。”
就这么走半年,留半年,不知不觉已度过第三个秋天。
有人问他:“小络将军,你都去做什么了?”
“去巡视边境,教他们防御工事。”
“那为什么最后总回到咱们谦阳?”“是呀是呀,每回从这走不是更费时吗?”几个小兵应和着。
络绎笑了笑,说:“这里最合适啊。”
最合适是什么意思,大伙再问,小络将军会心一笑,道:“机密。”
因为谦阳哨卡的地势最薄弱。
他将消息透露给紫冗那天就说得很清楚了,说是实在不好办,其实压根就没办过,如果紫冗如他所料正是内应,就正中下怀,他这趟就没白来,跑了西疆一整圈,只有谦阳是西疆的死穴,以此为破口直捣凤泽不是难事,前提是这三年苏殒没有荒废;如果紫冗不是那个内应,那也没什么,反正以他对紫冗的了解,即使他知道谦阳防御薄弱,也只能干着急,到时他自有别的法子将消息传出去。
是夜。
络绎靠墙坐在地上,一手搭着窗柩,一手持着火棍在盆里拨弄,碳太多了,被扒弄得几乎要掉出几颗,房间暖得异常,甚至有些燥热,风从大敞着的窗子灌进来竟不觉得冷,只吹得那火盆越发嘶嘶作响。
但不够,还是不够。
络绎把精碳杵碎了,又丢了新的进去,火光再次大盛,直冲得他咳嗽不止,可还是缺了什么似的,直到找出一叠脆纸丢进去,屋里立时被呛人的烧纸味填满,这才深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心满意足的笑了。
这才是烧火盆的味儿嘛。
那几年领不到碳就是这么干的。
逮着什么都往里扔,只要能着起来的都可以成为取暖的材料,丝绸棉麻,木制的玩物,捡拾的树杈,甚至毛笔杆子……最后他发现还是纸最好,干燥,易燃,而且要多少有多少,和上述那些东西比起来,算味道最小的了。
苏霁自然是拦着的,但拗不过他,他也只捡别人著的书来烧,凡是有苏霁笔迹的他都不碰,算是给足了小主子面子。
后来苏霁说,那些日子听到火盆吱嘎作响,就像听到有人被分骨食肉。
那些典籍要史都是他视之为友为师的宝贝。
后来,他竟见苏霁主动拣了纸来烧。
但那时都三月了,烧来做什么?他本想出去拦阻,但却留意到苏霁的表情,他抱了一大摞纸张,都是平时宝贝得紧的东西,据说里面有他第一次呈的奏折,还有他最喜欢的墨宝,这回却不心疼了,拎一张看一眼,看一眼笑一下,撒手,写满字迹的纸落进火里,转瞬不见,略苦的笑容被火光映得怪异而陌生。
直到那张写着大大的“霁”字的纸跌进火里,络绎才出现。
后来他才明白,被贬被禁足被冷落被忽视对苏霁来说都不算什么,真正的毁灭只是那次,把珍惜过的代表美好岁月的东西亲手烧尽时,那才是真正的毁灭。
但那个毁灭并不代表结束,而是从头再来。
那个有着美好意义的名字也是从那天起就决定抛弃的吧。
苏霁……
“我出生那阵,赶上阴雨连绵的夏末,都城连日水汽弥漫,涨高的河水差点淹了堤坝……雨云遮住月亮时,我出世了,落地的一瞬间,云破月出……那天以后,都城的阴雨止了,百姓迎来了九月末的第一个大晴天。”
云破月出的霁——络绎一直记得,说这话时苏霁弯弯勾起的唇角,志得意满的微笑,他笑起来一如他的名字,云破月出般的美丽。
想到此,络绎忽然很想看看月亮。
月亮已经升到很高很高的位置,不甚圆满的一个盘,银辉袅袅,星子朗朗,缺没有云。
谦阳干燥,风大而勤,即使有云也只薄薄的一层,很快就被晚上的风吹散,哪里遮得住月亮。
忽然特别想念苏城的细雨和缭绕的云雾,想念水汽未尽时,隐在云后的月亮,想念湿润空气里,那人敞开的衣袍。
越想越是不能忍,他看看已至中天的月色,咬了咬牙,闪身从窗外跃了出去。
一夜时间,不够从谦阳回到苏城,至少能寻到一块被云遮住的月亮吧?被这种念头驱使着不知纵马狂奔了多久,不知身在何处,但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月亮始终高高挂着,绽放着银白的光辉,好像那人清冷的微笑。
络绎伏在马上低声笑了,真是傻……再快的马也休想一夜之间寻到下雨的地界,更何况,深秋正是月朗星稀的季节,想看云遮月……怎么可能呢。
忍都忍了这么些年,反倒今日抽起疯来了。
络绎拍打着马臀,笑自己荒唐。
正待勒紧缰绳折返,却觉得一阵心慌,他跳下马向路旁树林走去,静待一会也没见什么动静,然而心口仍堵得厉害,他心下一动,把马拴在树上,独自折回那条小道。
趴在地上侧耳倾听感觉到细微的震撼,有车马朝此处行来,数目……万人以上。
他看了看周围情况将地貌记在心里,又朝马儿说了几句好话,叫它乖乖在这啃草,自己便孤身施展开轻功朝声响传来处蹿去。
……
好个苏殒!
原还想苏军怎么如此磨蹭,从开拔到现在都过去几日了也不见新的动静,原来竟是派了先遣军暗中行到此处!
络绎攀在枝上借着夜色遮掩将情况瞧得分明,这队人马显然精良,于密林小道中穿梭整齐有序,没有火烛照明却不见磕绊,想来早已习惯夜里赶路白天休憩的缘故。
这条古道是最好的行军路线,两旁有密林,适合掩映,天气寒冷白天练猎户鲜少靠近,看来紫冗这段日子的奔忙想必正是为了踩点。
正要抽身离去,却见军队停了下来,一人跑到队伍正中向另一人请示,后者又向马车中的人请示,得到答复后做了个手势,整个队伍便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似乎是要安营扎寨,那个下命令的他认识,正是当年他的副将韩璐,夜色里看不真切,但看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样子,想必已经扶正成了年轻的将军。
不知他的父亲韩相又如何挠心挠肝的难受呢。
他曾以大苏名义打的那唯一的一仗仍历历在目,过程顺畅,结局惨烈。
背叛,是早就计划好的,否则不会在最后一役的前几日篡改了顾慨然的药方,以致一个小小的伤风变成高烧不去,否则怎么有借口命韩璐送他回国呢?只是最后也没说动韩璐让他再多带些兄弟回去……络绎紧紧抠住树干,心情再次激动起来,战争本就是以牺牲人命换取胜利的过程,但亲眼见到曾并肩作战的兄弟死在眼前仍然很难接受,而且,那个罪魁祸首正是自己。
可如果不这么做,西疆侵入苏朝也是朝夕间的事,即使那一仗他胜了,西疆兵力那么强,以苏朝当年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应付。
得知西疆向苏朝宣战的消息的那一晚,苏殒疲惫以极的话语令他胆战心惊,什么或许是最短命的皇帝,什么天若塌了只要抱着他就好……都是屁话!
若导致苏殒无心理朝的元凶是他,那么他宁愿成为另一种元凶,让自己像根胡萝卜一样吊着,引得苏殒不得不恨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不得不想要食之而后快。
反正他络绎的名声早就臭了,也不在乎多添这一笔。
回过神来,队伍已经打散,分为若干支小队,藏入树林深处,但安营的位置始终围绕着那几辆马车。
随军带着马车本是常见的事,因为车上通常用来装载军用物资和必备伤药,但这么尽心尽力的保护却是奇怪。
话说回来,刚才见他们行进时马车也是被保护在队伍正中的,而且看韩璐向车里人请示的样子,那么车里还有地位高于他的统帅?
这么一想络绎又有点闹不通了,按理说带兵的将军无论官衔多大都应与将士们一同行进,最多骑骑马,唯一有资格坐车的就是随军的文士或参书,但显然车里人地位甚高。
络绎忽然觉得心头一阵猛颤,脚下一松几乎要滑下树来。
难道……
不容他多想,细微的失误已被对方察觉,只听不远处地面上有人喝道:“什么人!”话音未落,一只带着凛冽寒气的箭矢朝他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