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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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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转身,袖口却被拉住。
四
“这么晚了,怎么找!”苏霁身子真轻,蹦在地上都没声。
“地上凉,回去躺着!”看见苏霁白生生的脚丫杵在那,络绎就忘了尊卑之分,张口就是命令式。
苏霁仍抓着他袖口,张嘴喷出一片白雾:“别去了,你看现在几更天!凑合一晚上就算了,天亮了再说……”可能终于觉出冷了,他一只脚丫抬起来,在另一只后头蹭,蹭一会,然后换只脚……络绎看不下去了,打横一抱,直接给他塞被窝里了。“睡觉。”
“那你……”被大被子蒙上头,苏霁又露着那双眼珠子,直勾勾的。
“那我等天亮再去。”再转身时,又被勾住袖角。
“你……这又是去哪?”
“睡觉啊。”
……仍然没有收手的趋势,劲不大,但络绎也不能甩人家,心里一动,道:“难道……殿下怕黑?”
果然,黑气荡漾眼珠子模糊了,苏霁的回答底气不是很足:“才不是呢!只是今天有点睡不着……”
“那……”络绎眼睛瞟了瞟,瞟到那只勾着自己袖管的手上,试探性的:“那……臣再陪殿下说会话?”
手这才松了。
事实证明,苏霁撒谎了,他很快就睡着了。
那时络绎本着哄小孩的原则站在床头,苏霁说随便他聊点什么。
他就捡小时候的趣事说,上树掏鸟蛋,草里抓蝈蝈……苏霁问为何?
络绎理直气壮答:“吃啊!鸟蛋比家鸡下的可香多了,放在滚水里过一遍就着黄儿吃,都不用蘸盐……蝈蝈我们就烤着吃……小?那大腿上的肉香着呢!它有劲啊!”
“……咕噜……”直到棉被下传出胃壁碰撞的声音,络绎才识趣的闭上嘴。
“换点别的说。”羞恼交加的人发出最高指示。
络绎搜肠刮肚,又从驯马开说,从五岁生日第一匹小枣红,到十岁头上骑过的小野驹,说得自己都振奋起来了。
“那匹小马是黑色的,没一丝杂毛,刚开始我也怕,怕被它撩下去,但是祖父说驯马就跟练兵一个样,如果连马都……呃?殿下?……殿下?”
络绎弯腰去看,榻上人早已气息绵长,恬然入梦。
“切~还说睡不着呢……还不是涮了我摸黑回去钻冷被窝。”他小声嘀咕着,正待轻巧退下,霎的一声,油灯灭了。
这下真要摸黑回去了,茫然混沌中,络绎直想抽自己嘴。手往前伸着,却只攥住一团团黑暗,东南西北都转了向,正弓腰挪步时,腰头一紧,冷不防被人从后抱住。
“啊?!”这一惊非同小可,络绎浑身三百六十五个毛孔无不舒爽。
“瞧你这点胆儿,是我。”苏霁带点鼻音的声音从耳后传来,知道络绎要问什么似的,又道:“本来睡着了,但太冷。”
“那,那怎办?要不……我还是去找火盆吧?”
腰后的手乍然一紧:“你怎么那么蠢啊!凑合和我挤一宿不行啊?”
“咳!还是怕黑吧?早说不就完了!”络绎的眼皮早就快黏糊上了,也不管逾越不逾越了,赶紧脱鞋翻身上榻。
“把这身皮脱了!臭。”
“哦……”络绎迷迷糊糊照做。
苏霁还是不满意,直催得他只剩贴身中衣。
“奇怪,怎么还这么臭……”苏霁拧着鼻子嘀咕,络绎早已大床朝天,各躺一边,睡死了。
那年的冬夜,络绎发现苏霁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睡相不好,他总要曲起一条腿,用脚趾蹬着络绎的腰。
…………
第二年,初春。
苏霁蹲在园子里,对着一打厚厚的手稿,扒拉着一只小小的铜盆,寒着一张精致的脸,待火势猛些,把那些白的黄的纸张丢进去。
随手拎起一张,纸页立时哗啦啦散成好长一卷。苏霁皱皱眉,这是什么来着?纸质是上乘的素宣,捏着的是朱红的御批,随风飘摇的是逝去的荣宠和祈望。
他凝思好一会才想起,原来是“农田分亩之赋税浅见”。
他还记得当初这东西是夫子布下的一堂题记,但后来不知怎的被作为奏折呈到了御书房,次日早朝,父皇当着文武百官将他好一顿赞扬……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笑笑,松开手。
“农田分亩之赋税浅见”飘进火里,被火舌舔舐着,一点点皱缩,直到消失成星星点点的黑渣,与他的傲气和才气一并变成灰烬。
没什么可伤感的,用一年的时间去想通一些事,很值得。
流云在天月在眠,苏霁仍是苏霁,只是不再能拨开云雾揽清辉了。
“殿下,看!我带什么回来了!”声音碾过冰雪似的清朗,一股劲风夹裹着一个人影三两步间跃至苏霁面前。
苏霁绽出一个笑容,抛了剩下的纸,站起来。
一年时光,半大的孩子长成了半大的小子。络绎一脸喜色,额角挂着欢乐的汗珠,苏霁在廊下负手立着,等他说话。
离得近了,却见他管儿葱似的鼻子猛一阵翕动,平直的眉头也赫然立了起来,苏霁心想,坏了。
“殿下在烧东西?”络绎鼻尖朝前,循着味儿一眼瞅到苏霁脚边未及湮灭的火盆。
“是……翻出些用不到的手稿。”
“殿下下次烧东西记得添些砂石,天干风大,纸张干燥单薄,若被风吹了燃及其他,更要让人看笑话了……”络绎向盆里淡淡一瞥,抛进几枚石子,压在最上头,见苏霁没答话,笔直的目光转了个弯,森森的射来:“殿下记得了吗?都城春季天干……”
“记得了,记得了!”苏霁背手站着,暗自撇嘴,心下嘀咕:当年那个动辄掳袖子挽胳膊的小屁孩哪里去了?
“火势正好,咱们来烤东西吃!”只见他又不知从哪里撅了两段树枝,飞快削去横生枝叶,一根秃枝在盆里划拉,朝苏霁道:“添火啊!”
“烤……东西?”苏霁皱皱眉,蹲下将余下的纸张一页页填进去。
“好吃的东西,”络绎眉眼飞扬,从怀里掏出几样物事。
苏霁定睛细瞧,只见那是几个泥球,两头略扁,中段浑圆,透着一股子土腥味,“这……当真要吃?”
“是地瓜,”络绎用拇指搓着上面的泥,“别看它模样不济,但味道可不赖!”见苏霁还在犹疑,又道:“殿下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能吃坏肚子!”
苏霁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络绎甚是心灵手巧,这会功夫,泥球已被扒干抹净架于火上,享受着欲仙 欲死的寒风火炙之刑了。
只见络绎时而翻搅下盆里的灰烬,时而翻转下光秃的树枝,时而翻飞下无用的手稿,不消一刻,那几颗被称作地瓜的东西开始散出奇异的香味,赭色的外皮开裂,渗出腻香的油渍,露出金黄的瓤肉。苏霁冷眼观着,看到最后一张火引被丢进去,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霁”字,雨雪消融,云破月出的霁,在滋啦作响的地瓜香气里,羽化了。
“香吧?”络绎面带得色。
苏霁笑而不语,口水憋在肚子里。
忽觉腿上一暖,一个毛物拱了过来。
“呜……”乌云盖雪的姑娘不知何时现身,精瘦的身子咋呼的毛,嘴叉子一滴涎液丝般闪耀,它蹭在他的怀里努力作出从未曾见过的温软模样,苏霁鼻子一酸,反倒宁愿它依旧张扬着爪牙一心向外了。
络绎嚷了声:得了!苏霁接过流油的玩意,小心扒出一块瓤肉,吹凉先喂了姑娘几口,直到猫奶奶吃饱洗脸,这才拨皮慢慢咽下,啃西瓜都没这么仔细。
络绎吃得快,吃完就抱着腿看苏霁吃。
火盆慢慢熄灭,空气里充斥着甜香及一味药似的糊味,春寒料峭,阳光淡薄,两人不约而同靠近火盆,肩并肩挨着,汲取那点和暖。
苏霁半眯着眼,头枕着墙,络绎以为他睡了,他却忽然醒了。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
络绎一愣,接道:“殿下问络绎?”
苏霁闭着嘴笑笑,狠狠摇了摇头,又继续眯起眼梢。
苏霁穿着一件单袍,衬里的毛边都翻了出来,想必当初也是风光过的,素白缎面上隐隐绣着青色山水斜走着金银丝线,只是下水洗磨太多,青白混到了一处去,看着更显落魄。
看着看着,络绎就想起自己当初那句气话来——殿下不妨努力看看,千万不要落魄了……否则我会笑死。
怎么可能不落魄?
络绎却笑不出来。
这一年,他努力对他好,想让他快乐,把自己有的和没有的通通给他,可是一切努力都在苏霁偶尔问来的一句话里败下阵来。
苏霁常问:“络绎,你终究能陪我多久呢?”
“永远。”
“永远……吗?”
“恩,永远。只要殿下在,络绎就在。”
永远有多远,谁知道?对话每每结束在苏霁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里,他不知道,络绎的永远到底有多远。
可是这次,对话的内容不太一样,苏霁细长的睫毛抖了抖:“络绎,走吧。”
络绎一惊:“走哪去?”
“太子那,父皇那,你祖父络奉宇大将军那,总之,都好过在我这耗着。”
“殿下,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信儿了?”
苏霁避而不答,反问:“络绎,你家人待你可亲厚?”
络绎一怔,自然答道:“当然亲厚!我爷爷就我爹一个儿子,我爹也就我一个儿子,不亲我,亲谁?”
络绎的父亲络成赐早在十年前西疆一役中战死,皇上为抚恤忠将,特别开恩许其在祖庙设灵堂,文武百官,贩夫走卒均可参拜。苏霁曾有幸目睹那一幕,络绎的祖父络老将军铁打似的汉子捧着御赐的“历代忠良”牌匾哭得大雨滂沱,个中哀痛自不足外人道,忠义是否真能千古?
金瓦的庙堂,雪白的挽联在苏霁幼时的记忆里占着最浓重的一笔。
其年他七岁,络绎六岁,两人兴许见过也未可知,只是络绎那时尚躲在乳母身后偷抓供桌上的蜜饯果子,而苏霁却在想,将来等他继位,可有忠将如斯乎?
记忆蹁跹,恍惚便是半晌,回过头来,发现正被络绎忧心忡忡的看着,他定定神,斟酌着道:“那你更该图个好前程,为自己,也为络家……络老将军难道没教你?”
“爷爷?”想起小亭的不欢而散,络绎有些气苦:“爷爷……确是责备过我,不过他终是想通了,知道我断然不会回头……对了,殿下问这个做甚?”
“如若我死了呢?”
“啊?死?”络绎愣住,这个死字听得他胸口如被重击,刚吃下的地瓜也酸甜混杂翻搅。
苏霁神色淡然,轻巧道:“这不是迟早的事么,两年前父皇便寒疾在身,现下只会更重,苏觞若登基,必留我不住。”
“苏觞?”
“你曾问过我是否兄弟不睦,其实不止不睦,是非常不好……”
铜盆早已凉透,日光渐转稀薄,唯一的温度从肩头挨着的身体传来,引着他靠得更近,汲取那点温暖。
记忆潮水似的卷来,翻滚,褪去,呼啸着浸湿心底每一个角落,画面最终停在某个夏日的午后,榴花如火。
有个孩子只比他小月余,但出世就被看轻了去,别人称他太子殿下,却只叫他小皇子。记忆里的小皇子总爱跟着他跑,脆津津的叫他太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