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一梦，山河依旧》月冷千山

4、贺兰朱颜

　　长安街上炮竹声声，每条街道的雪地上都被炸开了一个个小坑，逐渐融出一团一团的雪水，又被后来的落雪覆盖。屋内，熏笼里的火炭热烈地燃着，发出噼啪的火星。隔着宽广的庭院，也能看到宫内的礼花时不时地在院墙外绽放。
　　这么些年离乡背井关外外苦修，只有在今夜，他才似乎真正感受到如此切近的温暖。

　　朱颜，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也是！贺兰朱颜微笑地看着又一个礼花绽放后陨落，才回头凝望着他道，命运待我不薄！感谢上苍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他不由上前轻轻揽住她那不赢一握的腰肢，顿时闻到她身上散发出那少女特有的体香，心神俱醉之余，已有些把持不住。
　　贺兰朱颜就这样依偎着他，脸颊贴着他的下颌，她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浑身都在发热。自从母亲去后，虽有祖母的顾怜，可是这样切近的肌肤之亲却是多年未遇。她如一个幼儿贴近母亲那般安全和欢心。
　　朱颜！郑承熙叫道，他觉得有些口干，浑身燥热，这么多年，我好想你！说完后，便紧紧地拥住她，他的唇热切地寻找着她的。
　　正当两人都觉得难以把持，血往上涌时，却听到门口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传来九凤那银铃般的声音，这么晚了，奴婢给小姐和公子上点热茶和果品，也好熬过这漫长的除夕夜啊！
　　两人只好松开紧握的手，双双跌坐。
　　贺兰朱颜伸出手摸摸发烫的脸颊，有些不自然。放那吧！她指指身旁的小桌，然后低头摆弄着裙裾。
　　九凤看起来却似乎比白天还要精神，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灵活地转着。她慢腾腾地摆好果品茶点，又伸手拨亮了已暗淡的烛光，甚至又点燃了其他几座。屋内一下子亮堂起来。
　　她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一面点拨着烛台，一面说些无关紧要的趣闻。末了，看似无意地说道，公子的床已打点齐整，若是困了，随时可以歇息。老夫人说明天还要进宫 见皇上皇后，奴婢这会儿还要再去准备一下！
　　她看似无意的瞅了郑承熙一眼，目光中的不舍和嫉意却是谁都没有发觉。她咬咬嘴唇，似乎下了一个决心，眼中突然多了抹凌厉的光芒，然后才扭扭腰出去了。

　　朱颜！待九凤走后，郑承熙刚一开口便被打断。
　　承熙，你还活着着这太好了！可是我还有一些未了断的大事，不想让你也跟着我白白葬送！贺兰朱颜脸上的红晕已褪去，她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出这些话后，眼内也闪现出泪光。
　　到底时什么事呢？郑承熙焦躁地问道，有什么事我不能知道？
　　是的，你不能知道。贺兰朱颜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迟早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郑承熙不明白贺兰朱颜对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暗淡下去。几日不见朱颜，他的内心也异常萧索。他很想跟朱颜说，让我们一起离开，隐居深林，不问世事。忘掉以往的一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看到贺兰朱颜今日之富贵荣华，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开口。倒是九凤却突然端来黄金五百，说朱颜让他尽早离开荣国夫人府，以免发生不测。
　　因为，小姐说她不会再回来了！九凤淡淡地说。
　　为什么？承熙不明白她去宫里能做什么。
　　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九凤叹口气说，有些事你是不能明白的！
　　什么事我不能知道？什么事我不能明白！郑承熙有些焦怒地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好凤儿，连你也瞒着我么？
　　你真得想知道？
　　是的！
　　那你等小姐回来自己问她吧！九凤甩手便走，任他如何呼唤也不肯回头，反而越走越快，倏然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贺兰朱颜一回府便知道承熙并未离去，内心本企盼他走后不再相见，哪知郑承熙是一往情深，未知究竟是不会轻易离去的。

　　承熙，你走罢！朱颜强忍住内心万般的刺痛，冷冷地说道。
　　朱颜，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你肯定是有原因的！
　　朱颜的泪水差点便滴落，她赶忙大声呼唤，九凤，给我沏点热茶来！
　　好吧！她抬头看着承熙，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迟早都是要知道的！其实，我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颜儿了！你看看我现今的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非昔日可比，我恋慕今日的生活，更喜欢做今日的贺兰朱颜！我进宫见皇上了！这几日一直跟他在一起！我们已经，我们已经……..
　　已经怎的了？郑承熙颤声问道。
　　贺兰朱颜沉默着。干脆转过身去，不忍再看他那受伤而惊愕的表情。
　　你们，你们……..
　　是的！贺兰朱颜背对着他，谁也没有看到她惨然地一笑，泪珠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我已经不是昨日的我了！我现在已经是他的宠妃了！皇上昨日亲口答应册封我的！
　　寂静中，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已捏碎了桌上的杯盏，碎片顿时嵌进肉里，血立刻渗了出来。可他却恍若未觉。万箭穿心的痛使他恨不能立即就死去！
　　九凤站在门口也“啊”的一声，杯盘打落。两个曼妙的身影同时朝郑承熙奔去！
　　他疯狂地甩开她们，施展轻功，翻墙越壁而去！
　　贺兰朱颜立即俯身哭倒在床！

　　颜儿，颜儿！黑暗中，他只觉得头疼欲裂。
　　别动！你烧得很厉害！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他的头。
　　他只觉得口干舌燥，思绪已经不知道飘道哪里去了，你别走！这么些年，我想得你好苦！
　　那柔荑般的手顿时抽搐了一下，黑暗中似乎有泪光闪烁。但他一点儿也没发觉，只是紧紧地握住这只手，放在自己胸口。
　　这只手就这样任他握着，一滴泪珠滑落在他的脸颊。

　　你真得这般爱她么？这声音幽幽地叹道，床上的人却浑然未觉。
　　她幽兰般的身体就这样贴着他，继而紧紧地抱住他。温润的唇轻轻地吻住他。
　　他也反射般的吻住她。两个人就这样缠绵着，如同坠入梦境中的大海，要把一生的想望在这无助的小船中实现。
　　承熙，啊！你！还没等这声音发出，他就紧紧地堵住了她的唇。
　　她已决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没有料到这样热烈，窒息，疼痛！

　　天已微明，郑承熙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轻快了很多，只是四肢还是无力和虚脱。
　　他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心头又是徒得一痛！扭头看看自己怀中还在熟睡的人儿，却原来是九凤！他大惊之下坐了起来，呐呐地说，九凤！九凤！我……..
　　九凤本就未敢睡熟，这会儿马上醒了过来，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脸上微微一红，道，你醒了？感觉可好点？
　　九凤，九凤，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不要“我”了！九凤突然有点生气地说，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来么？纵然你不爱我，我也不会怪你。说道这里，鼻子已经酸了。
　　我没有，我没有，正当他不知道如何表达的时候，九凤却突然紧紧地抱住他。
　　郑承熙本就心软，看不得别人流泪。他不由轻轻揽住九凤，像哄孩子般的说，别哭！别哭！有什么话好好说！你要我如何我一定办到！只是我这草莽之人，如何能担待你终身？
　　九凤这才破涕为笑地道，天涯海角我也要跟着你！
　　说到这里，郑承熙眼前却似乎看到了贺兰朱颜那幽怨的眸子。他的头不由得低了下去，这徒然发生的事件使他无措。
　　他想起自己昨夜好像是施展轻功而去，再看看周围似是一间小客栈的摆设。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他心想自己轻功已是一等一的好手，再回想自己好像曾在长安郊外的林子中劈坏了不少树木，这九凤如何能知道？如何能追得上呢？
　　我看你那样心痛地跑掉了，怕你出事，便一直跟在你后面。你一路狂奔，我便一路紧随，几次都差点被你给甩掉！一直奔到郊外的林子，才看到你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到你打倒了那么多树木！我一直在旁边流泪，也不知该如何劝你才好！直到你精疲力竭地倒下，我才赶紧上前查看。看到他疑惑的目光，九凤索性甩甩头道，我现在是你的人了，对你也不该再有隐瞒！你能是“仙剑独步”的弟子，我就不能是“凌波无影”的徒弟么？说道这里，她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道，你的师傅剑法卓绝，而我的师傅恰恰是轻功无双啊！
　　原来是这样！郑承熙这才明白过来，不禁为昨晚的事脸上一红。可你又怎会得“凌波无影”的真传呢？又为何在朱颜那里做婢女呢？
　　我本姓魏，九凤缓缓说道，我的祖父曾经官至司空，怎奈朝廷斗争激烈，我祖父一直支持上官无忌，可无忌大人终究没能斗过那毒妇武媚，我祖父也被牵连而频遭贬 ，我和父亲最初被贬至文州，我父亲日夜担忧，很快头发就白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那里看管也很严，男孩子记录在册，是跑不掉的。女孩子倒不大引人注意。很快我们一家又被贬往澄州，路上，我得了严重的疟疾，家人都以为我不行了。如果跟着去澄州，一路颠沛流离，肯定性命不保。父母佯称我已死去，偷偷找机会把我扔在沿途的小镇旁。到现在我都记得母亲流着泪说，孩子，这一路颠沛无医无药，是必然不行的。不如你留在这里，或许能被好心人救起，还有一线生机。父母再也不能照怜你了！从今一切都看你个人的造化了！如果能够回头，我家不再做官，真不如做一个平头百姓还能或许还能阖家团圆，活到含饴弄孙那一天！九凤说到这里，不由流下了眼泪。
　　她的命运竟然跟自己如此相似！郑承熙不由眼眶发红，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我恩师正好路遇此地，便救起了我，带回淙泉山庄悉心调养，师傅她不仅是武功了得，对药理更是精通！不出一个月，我的身体便渐渐好了，师傅怜我身世，教我读书弹琴，也把自己的武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唉！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可我却背叛师门，偷偷逃了出来！说道这里，眼中悔意无限。
　　为什么？
　　因为我忘不了我父母的冤仇！一面想打听父母的情况，一面也想借机报仇！
　　唉！郑承熙叹口气道，那你为什么不跟你师傅说呢？
　　师傅她知道。九凤轻轻地道，可她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朝廷之事我们江湖之人又如何知道？再者，据闻无忌大人一直独揽大权，焉知不是他自己得罪了皇上？宫廷斗争本就激烈残酷，自古皆然！况且皇上把你全家贬往澄州，也没有直接斩杀。你一个弱小女子，难道还去刺杀皇上不成？当年秦朝的李斯不也是位极人臣，最后腰斩于街市？行刑前他曾对自己的儿子说，当初何必要入朝为官呢？还不如留在老家。今天，我们还能牵着自家的黄狗在村里晒太阳啊！
　　郑承熙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点头，心想，这“凌波无影”不愧是个明白人，怎么和我师傅说得一样？但看到九凤那坚定的神色和未干的泪珠，这话却是难以出口。
　　后来我知道魏国夫人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宫里的事也传出来了一些。大家都知道贺兰氏是被武媚害死的，只是没人说出口而已。我想，魏国夫人的遗孤一定会怀疑武媚！难道他们不想报这杀母之仇么？所以我就混进了她家。谁知我跟朱颜甚是投缘，后来我们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身世，也知道了心目中的仇人-----就是当今的皇后！
　　看到郑承熙默然不语，知道他还在为贺兰朱颜难过。九凤心中泛酸，但想到贺兰朱颜跟自己姐妹一场，况且她现在跟郑承熙已无可能复合，九凤轻轻扳起郑承熙的头说道，朱颜不是不爱你，她是没的选择！
　　他立即抬头迷惑而略带感激地看着她。
　　魏国夫人的失踪，让朱颜万分难过，她从此和我们一样，也成为这世间漂泊的一叶孤舟。杀母之仇焉能不报？她没有须臾忘记过！即使飞蛾扑火，她也要为母亲讨回一个公道！
　　可是，可是，郑承熙惊问，她又有如何办法呢？！
　　呵呵，九凤冷笑了几声，男人有男人的办法，女人自然有女人的办法！皇后再厉害，可她毕竟是个女人！她能取王皇后而代之，小姐那么年轻貌美，又焉知不能呢？武媚能把王皇后杖毙，她又怎知这不是她武媚明天的命运呢？说道这里，九凤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你是说她想当皇后？承熙的脸色顿时变成惨白。
　　也许。这谁能说得准？九凤叹口气道，大仇未报，如何敢言，风花雪月？接着道，你昨晚负气而去，朱颜她不知如何地伤心难过！我们都是活过今天，未知明天如何的飘萍。这也是我为什么决定和你…….，说道这里，声音渐低，似梦呓一般，我比朱颜幸运，我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给了自己最爱的人，即使死了，也无怨无悔。可是她…….
　　郑承熙的不由浑身一颤，心底的痛又被搅起。
　　看到他眉头一皱，九凤便知他心中所想，赶忙道，朱颜她不是心中没你，而是人生遭此大难，别无选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