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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香车美人花满路(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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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只见十二名轻袍缓带的白衣书生分从四辆马车上鱼贯而下,一个个仿佛才从黄金屋中走出来,透着神清气爽、唇红齿白。这些人下了马车,先不忙进酒楼,四下里张望一回,就有人扇子一点,随口迸出几句诗:秦淮河上,荷蕖凋,芙蓉白。云蔼苍岫,桃叶难消寒色。野渡昏鸦,暮鼓晨钟暗,远山涯。北上秋雁,送万里归书。
诵完,摇头晃脑自我欣赏一番,得意非凡。旁边便有人击掌唱和,赞叹不已。
蓦听阶旁哧一声轻笑,一个声音道:“也不过套的望云涯么——!”
念词的书生一听,本来白净的脸红云一片。这词确实是现套的,他本也没想隐瞒,可是这会儿当众被别人说出来,好像他真有剽窃古人诗词的意思似的。
他的脑筋也快,马上接道:“李白凤凰台,全本套得黄鹤楼。只要翻得新颖别致——”
话未说完,只听又是两声轻笑,这下连哧也没有了,直接就是两声冷笑。
那书生气得脸泛白,转头一看,一人眼稍斜瞥,嘴角轻扁,一副“你也敢跟李白相提并论”的神态,怔了怔,没有继续说下去。
黄掌柜顺他的目光看去,见两个身穿竹布衣衫的少年站在左侧,正被马车挡住去路,立在石阶旁。二人年纪在十五六上下,看样貌又是一对少女男装出行,而且还是一对双生子。站在右手的少女秀眉微蹙,不耐之色见于眼底。站在左手的少女却露出贝齿几颗,笑得正欢。两人一色石青箭袖,墨绿丝绦,头上青巾幞头,绑着一条轻碧色丝带,压脚坠着两颗宝石。右手少女是两块淡蓝的月长石,左手少女是两块粉红的芙蓉石。
一众书生乍见一对双生少女,虽是男装打扮,却明眸灵动清丽秀雅,全都呆了一呆。在书院里人人天下第一的豪情壮志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每个人的心里都悄悄一热,天气已是中秋,眼前却有杨柳桃花飞舞。念词的书生轻咳一声,嗓子里有一只小爪子挠啊挠的,好像春天惊蛰过后的小虫儿,迫不及待想要冒出头去。
楼下这边厢暧昧横生,楼上那边厢却已吵了起来。黄掌柜凝神细听,又是玉珑儿在大声嚷嚷茶不香酒不浓,总之比不上她玉府珍馐美馔,真真折煞了金陵第一酒楼的大名。叫得一声苦,慌忙撇下众人往楼上赶。
楼上玉玲儿玉珑儿坐在靠窗的桌旁,那小厮打扮的丫鬟站在一边,手上托着一个锦盒,离得老远也看不出是作什么用的,只闻到一股幽幽的清香绕鼻而来。
玉玲儿规规矩矩坐在方凳上,斯斯文文端着一杯茶,却不喝,怔怔地发呆。玉珑儿挺胸而立,一手握马鞭撑在桌上,另一手擎着一只白瓷杯,柳眉飞扬,已把小宝逼到快哭了。“玲儿她脾气好,我却马虎不得。这玉露分明以次充好,赁老的杆儿也能喝得?江南书院财大气粗,我玉府难道就缺了银两?作什么一样的桌椅,两般待遇?”
黄掌柜听玉珑儿出言浑不似大家闺秀,叹一口气,心知又是为了江南书院结下的梁子,恼上自己把她姊妹二人晾在一边。
“不是啊,二小姐!”小宝满脸陪笑,心里的委屈直能拧出水来,“咱这致远楼说什么也不能干那等欺蒙客官的事!实在这是帐上的规矩,与清心居的买卖也有十几年了。有客,从来都是上的这个茶叶。”
“呸!”玉珑儿劈面啐他一口,“你当我不知么?别家酒楼拿乙等茶叶硬充甲等便也罢了,我也懒得一个一个去计较,你们致远楼竟也要跟着坏了规矩!难不成不想要金陵第一的招牌了!”
黄掌柜听见,吓了一跳。金陵玉府不惟财源广布,人脉亦遍及江南,就是漠北,传闻也开有银号。要是这玉二小姐脾气上来,真的想砸了酒楼的招牌,黄掌柜掂量掂量,自忖一个回合就得倾家荡产。可是让他直撄其锋,上前去劝下玉珑儿,想想也没这个把握能压下那爆炭似的脾气。如若玉珑儿连他的面子也不给,冷的热的来上两句,对着一个小丫头,急也不成恼也不得,这人可就丢得大了。
他正在犹豫当进还是当退,双生姊妹和一干书生已走上楼来。那些书生走到早已预定的桌旁,轻车熟路地争相谦让,谁也不肯坐主位,可是谁也不想坐副位。双生姊妹却走到玉氏双姝的邻桌,缀月长石的少女粗略看了看,当先坐下,缀芙蓉石的少女却仔细拂了拂本已十分洁净的桌椅,方小心坐下。两人一坐下,都是齐刷刷扭头望着楼栏外长街尽头,仿佛在等待什么。
叫南生的小二赶快上前,殷勤招呼道:“二位客官,可是江公子?”
“正是。”缀芙蓉石的少女回头浅笑道,“小二哥,给我们上一碟桂花夹心糯米团子,一碟五色小糕,一碟银丝龙须卷,一碟五香卤干,再加一壶上好的顾渚紫笋。”
“公子,我们这里没有顾渚紫笋。要不,给您上一壶上好的平水珠?”南生眼梢扫了玉珑儿一眼,“不过,咱们店小利薄,可是买不到甲等的贡茶。”
少女不禁莞尔,“小二哥说哪里话来。若无紫笋,怎会这满楼尽是兰花淡香?”
缀月长石的少女闻言回头,“湄湄,平水珠难道不好?何苦为难他。”
湄湄笑嘻嘻地道:“啊呦,怎么是我为难他。有人说这里的恩施玉露以次充好,我只当品级都不行的。好容易有这龙团贡的香气,不叫上一壶,岂不白走一遭!”说着拍手道,“今日真是好运气,竟能得尝这人间最最上上品的清茗。”
小荻一脸诧异,“你可确定?发出这兰花淡香的,当真就是龙团贡?”
湄湄作势吸两下鼻子,“正是。这兰香甘鲜轻爽,可不就是紫笋团贡才有的香气。”
小荻冷笑道:“如此便不对了。”
湄湄一愣,“怎么?”
二楼诸人本来说话的说话,吵架的吵架,要么就是忙着团团转找自己的座位。双生少女的话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刚好送进各人的耳朵里。她二人语声清亮,一人一句,娓娓对答,好似苏州评弹一般,不知不觉竟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小荻见众人眼光都已过来,抿嘴轻笑,这才慢悠悠道:“顾渚紫笋确是贡茶,可是在我朝太祖年间就已罢贡,之后只出少量散茶。据传罢贡原因是这茶的品质已不继了。”
“怎么个品质不继?”
“你可知甲等紫笋又称‘急程茶’?”
“这个却是不知。难不成是说茶要急急地送到?”
“可不就是此意。紫笋茶品质最高者,要在清明前饱吸云雾之气,才能在茶叶的淡香中别有一番清冽。可是急程茶为了赶进宫,往往立春时即采下,自然缺了云雨滋润。你且闻现下这兰香——”小荻说罢,作势长呼吸。
众人听得入神,不约而同一起挺胸展臂,长吸一口气。连玉玲儿玉珑儿也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