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伶仃一只妖

1、一

　　1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上，扬起乌蒙蒙灰尘。太久没下雨了，大雨会冲走污浊。
　　“太子殿下，您慢些跑，雨大，当心着凉。”女官撑伞追着向一。
　　向一冲进雨幕里，跑得极快，一边蹦一边喊：“你快点儿，今天父皇要给我一个惊喜！”
　　“父皇，父皇，儿臣来迟了。”向一推开门，四处张望，“我的礼物呢？”
　　“你这样成何体统。”皇帝看着向一浑身湿漉漉的，一点礼节都没有，气得胡子都直了，“女官呢，怎么没给你打伞？”
　　女官赶忙跪了下来等候发落。
　　“这事不怪她，我着急跑得快了，没顾得上她。”向一不忍心连累女官受过。
　　皇帝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挥手将女官赶了出去。
　　女官直哆嗦的身体终于放松，一个劲儿地磕头，“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皇帝冲着身边的太监勾了勾手指，太监心领神会地悄悄跟着出去。
　　女官还是死在这场雨里。向一对着一切一无所知。
　　向一走上前，抱着皇帝的手臂撒娇，“父皇，惊喜呢，我都在这儿半天了，连惊喜的边儿都没见着。”
　　“好好好，马上给你看，”皇帝安抚地拍着向一的背，“你出来吧。”
　　只见一个皮肤黑黄，身形瘦小的孩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怯生生地抬眼偷看向一，纯黑的眸子就像两个漩涡要把人给吸进去。
　　向一从没见过这么瘦小的孩子，不怕生地走过去掐了一下他的脸颊。
　　孩子疼得皱起眉头，却还是一声不吭。
　　“父皇，他不会说话吗？”向一觉得惊奇。
　　“当然不是，你给他取个名字，他就是你的了。”皇帝不悦地瞪了一眼男孩。
　　向一歪着头想了想，惊动地一拍脑袋，“我想到了，我叫一，你就叫余，你以后就叫向余吧。”
　　向余睁大了眼睛，怯懦地说道：“谢、谢殿下赐名。”
　　2
　　向余是皇帝找给向一的替身，他瘦小的身躯里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不知道多少人死在这双手里。
　　向一什么都不知道。向一是人前的王子，向余是他身后的影子。
　　向一待向余极好，什么好东西都送给向余。
　　“小余儿，啊，吃一个。”向一捏着一块糕点凑在向余的嘴边。
　　向余顺从地张开嘴叼走糕点。绵软的糕点化在他的嘴里，很甜，和向一一样甜。
　　“好不好吃呀？”向一期待地看着向余。
　　“好吃。”向余沉浸在向一的笑里。
　　向一逗他，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脸颊，“好吃就笑一个呗。”
　　向余抿嘴，没有听从。
　　“唉，都好些年了，你到底会不会笑啊。”向一很是失望，这些年他从没见过他可爱的小侍卫笑过。
　　“殿下，对不起，让您失望了。”向余垂下眼眸，很委屈。
　　“哎呀，不怪你，”向一用力揉搓着他的头发，“你只要也别笑给别人看就行。”
　　“不会的。”不会有别人，永远不会。
　　“那就好。”向一就因为这个答案笑得非常满足。
　　这个天真的太子殿下好像永远不会长大。
　　3
　　是夜。乌云遮住了月亮，寥寥数星黯淡无光。
　　刺客悄悄潜入太子宫中，站在向一床头，高举匕首。
　　一把剑划过刺客的脖颈，献血喷溅在太子殿下的脸上。向一咕哝着翻了个身。
　　向余处理完尸体，拿着锦绢仔细擦拭向一的脸。
　　向一睁开朦胧的眼睛看见向余，甜甜地笑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向余的手，“小余儿，你在真好。”
　　说完，又进入沉沉的梦乡。
　　向余擦完，坐在床沿一直看着他，怎么看也看不够。他很害怕分离的那一天到来，太子殿下要是能永远不长大该多好。
　　4
　　向一到了该读书的年纪，向余顺理成章地做了他的书童。
　　向一因为上课走神，被太傅罚抄书。
　　向一对着这书本头都大了，趴在桌子上闷闷地抱怨着，“太傅太不近人情了，我只是走神了一小会儿，真的只是一小会儿而已，我手都抄酸了。”
　　“嗯。”向余嘴里应着，拿起向一的手轻柔地按摩。
　　“要不，小余儿你替我抄吧。”向一眼珠子一转，嘿嘿一笑。
　　向余没有答应，“太子殿下，您贵为太子，与天下社稷息息相关，怎么能假手于人。”
　　“这不是还有你吗？”向一想都没想地说道。
　　向余沉默地摇头，殿下，我不会永远在你身边。
　　“好好好，我自己抄就是了。”向一生气地缩回手拿起笔继续抄。
　　5
　　向一越来越忙碌，皇帝交给他的任务也逐渐多了起来。
　　向余只沉默地看着他，跟着他，安静地做他的影子。
　　随着向一的成长，想要除掉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向余不断地铲除这些渣滓，他藏在黑暗里，守护他世界里唯一的光明——向一。
　　皇帝找来向余，灰白的头发，有如丘壑的褶皱，无不昭示着他的衰老。他的眼睛是亮的，里面有精明还有残忍，还有一点为向一保留的慈爱。
　　“在向一不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自我了断吧。”光明下不会有影子的存在。
　　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接为向余判了死刑。
　　向余跪在地上，头重重地磕下，声音带着颤抖，“是，陛下。”
　　纵然早已知晓结局，向余还是忍不住落泪，不甘心的泪水滑过脸庞，他迅速擦干净。
　　他是殿下的侍卫，哭鼻子是会被笑话的。向一曾这么说过。
　　6
　　皇帝为向一挑选了太子妃，是丞相的女儿孔稀，是京城最美的才女。
　　向余跟在向一后面看了一眼，的确很美，名副其实的美人，配的上他。
　　向余的心里酸涩极了。
　　向一看了孔稀却没有表示，淡淡地说道，“你回去告诉你的父亲，本太子看不上你。”
　　孔稀愣住了，眼圈瞬间泛红，泪水在眼里打转。
　　向一看了更是不喜，娇气的女人哪里比得上他的小侍卫。
　　向余跟在他的身后，说道，“她很美。”
　　“怎么，你喜欢她？”向一听后很是气愤。
　　“臣不敢。”向余低头认错。
　　向一无理取闹地问他，“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当然是您。”向余如是说道。
　　“既然如此，你便只能看我。”
　　其实不用他说，向余的眼里也只有他。
　　7
　　皇帝越发衰老，终于还是撒手人寰。
　　向一继任皇位，成了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不断地周旋在各个大臣之间，心智不断的打磨，变得更加成熟。
　　向余知道那一天快来了，向一很快就不会再需要他了。
　　战乱，旱灾，叛乱，向一都挺过来了，只有一件事搞得他焦头烂额，那就是立后。
　　他的心里只有小侍卫一个人，大臣们逼迫他，向余又躲着他，更可气的是孔稀还总是在他面前晃悠。
　　向一有一天忍不住上门主动找了向余，质问他，“你怎么总是躲着我。”
　　在向余面前他从不自称朕。
　　“……”
　　“说话呀。”向一气急了，推了一把向余。
　　向余轻声说道，“陛下，您还是快立后吧，您需要子嗣来继承家业。”
　　向一沉痛地盯着向余点头，“好，那就如你所愿。”
　　向一挥袖离去。向余捂着心口，“殿下，好疼。”
　　8
　　向余站在雨里远远地望着他，一语不发，面无表情，那双黑色的眸子幽深得谁也看不透。
　　向一尴尬地松开抱着孔稀的手。孔稀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向余，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松开自己。
　　向余眨了一下眼睛，嘴唇弯起微微的弧度，转身隐没在黑暗中。
　　向一想要大喊，喉咙却像被人扼住，怎么都喊不出声。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看见向余的笑。
　　“您怎么了，您出声呀，您不要吓我。”孔稀看着他这样光张嘴不出声，一脸痛苦的样子很是着急。
　　向一松开手里的伞，发疯地痛哭。寒夜里，他的哭泣凄厉可怖。他看出向余眼里的诀别，痛苦扼住他的喉咙，将他钉在原地。
　　向一从没有这么无力过，原来仅凭向余的一个眼神就可以给他造成这么大的挫伤。
　　孔稀看着他不知所措，又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园子，凄清孤寂。
　　向余蜷在角落里，拔出短剑，森森地寒光照在他的脸上。
　　须臾过后，他毫不犹豫地将利刃狠狠刺入腹部，“你不再需要我了。”
　　向余用自己的死亡和忠诚为这段关系画上句点。
　　大雨一直倾洒，冲刷尽世间浊物。
　　不知过了多少年，向一在寂静的夜中总是孤身一人来到密室，抱着那具尸骸，进入沉沉的梦乡。
　　华服之下，白骨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