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难为》鱼沉雁杳

6、伶仃温柔

　　依旧是落魄不已的单衣薄衫，跪在那里格外可怜。

　　锦书出府去正好便又瞧见他，看着身形有些熟悉便不由自主向他走过去。

　　入目的先是一双绣样繁复精致的绣花鞋，以及小姑娘的裙角。

　　对上他那张漂亮的脸，锦书不禁怔怔，喉间那一句“怎么了”就正好卡在那儿不上不下。

　　周寻扁了嘴角，用那双好看的眸子瞅着她，似乎很有些可怜：“小姐，行行好，我如今无处可去，收留收留我吧，给口饭吃一口水喝就行。”

　　锦书心里还惦记着这人突然辞别的事情，气鼓鼓的转身就走。

　　而后没走两步跺了跺脚，气恼自己轻易心软：“罢了，你跟我走吧。”

　　周寻语气欢快应了句“好”，随后就跟着小姑娘光明正大进了程府的门，仿佛生怕下一秒人就会反悔。
　　觉浅跟着锦书却摸不着头脑。

　　锦书去向家中管家报备一番就将周寻留在府中做了下人。
　　程章和罗蕊听闻只能随了她去。

　　锦书去膳房，觉浅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来那一日小姐做的花羹莫名其妙就没了：“小姐，我还记着那一日你好不容易做的花羹第二日莫名其妙就没了。”

　　“哦，那可能是被哪个潜进家中的老鼠给偷吃了吧。”锦书说话时，目光分明看向周寻。
　　再迟钝的人也能猜出大概了。
　　他面上便有些讪讪。

　　这一日锦书去学堂，周寻偏偏跟在她身侧，总是和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锦书忍不住回头：“你为何总跟着我。”

　　他用力压下翘起的唇角：“自然是因为我要保护小姐啊。”

　　明明学堂只有几步路，他却偏偏跟了她一路。

　　直到在学堂时，锦书听着先生讲学偶尔出神时却不经意瞥见周寻也在细细听着。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陌生，她从来不曾见过这般模样的他。

　　却别样吸引着小小的她。

　　她的感情都是混沌难辨的，更不知晓心动是什么。

　　待回府中，周寻要去做活计，锦书却拉住他衣角斟酌着：“阿寻哥哥，不若我教你识字吧？”

　　周寻愣了愣随后笑起来：“应当是我教你还差不多。”

　　锦书也不服气了：“你那日信上写的字还不如我写的！”

　　可是此时的周寻却刻意忽略了她话中意思是在嘲笑他写字太丑，而是凑近小姑娘：“这么说，我的信和玉都收到了？”

　　锦书看着骤然放大的那张朗目疏眉的脸和他熠熠目光吓得一时忘了出气，只知道呆呆看着他。

　　这时候经过的程章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程章蹙眉，只看了一眼便离开了，因此锦书和周寻也未曾注意到她。

　　姑娘的手推他胸膛，他见她羞怯就着力道退开一些。

　　“阿寻哥哥，反正你的字不好看，那只能换我来教你了。”小姑娘笨拙地转移着话题。

　　周寻哪里看不出，只是就着她的心思：“好啊。”

　　明明是教他写字，他却怔怔失神。
　　锦书的耐心被消耗殆尽，索性指挥着：“来，你站在这里！我教你，你照着我的话试。”

　　小姑娘一脸正经，周寻却又无端生出几分有意逗弄她的心思来撇了撇嘴：“这不成，须得亲手教才是。”

　　瞧着明明是半大的少年，却如此会耍无赖。

　　锦书走到她身边，个头比他还矮一些，却要绕在他身后教他写字，着实是件难事。

　　周寻不消多想就能看出小姑娘的心思，拉着她腕子过来，然后背对着她往下蹲了蹲：“这下子总该能教阿寻哥哥练字了吧？”

　　锦书笑得眉眼弯弯，把着他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写的认真。

　　期间他腿都蹲酸蹲麻了，忍不住动一动头发便会蹭到小姑娘的下骸，忍不住怪他：“你不要总乱动！”

　　“好好好，我不动。”

　　而后竟然就真的这么一动不动，任由小姑娘握着他的手临字。

　　小姑娘的手温软，握着他手时他便故意一点儿力气也不使，只随着她腕力运转。

　　写完后她瞅瞅字再仔细瞅瞅周寻：“太丑了，这果然不是我临出来的字。”

　　周寻装作被气笑，吊儿郎当的凑近些看着字：“明明是你教的，字不好看却要赖在我身上。”

　　锦书拿他没法子，打着商量：“你这个字问题很大，不如你明日来，我再教你。”
　　“那好吧。”

　　周寻前脚刚踏出去，颀长的影子拓在光亮里。
　　“阿寻哥哥……”锦书突然出声叫住他。
　　“嗯？”他声音中盛着耐心和温柔。

　　她仰头看着，薄白从天幕中飘落。
　　“下雪了。”
　　他后知后觉地应：“是啊。”

　　……

　　“走水了！走水了！”

　　突然的呼喝声将沉睡在寂静的庭院整个唤醒。

　　周寻听了急忙循声赶去，锦书也跟着他一道。

　　原来是自家库房走水，所幸发现得早幸而没有造成什么损害。

　　程章和罗蕊也闻声赶来，下人报：“老爷，这库房不知怎么就突然走水了，这冰天雪地的，柴木也有些潮了，怎么会突然就走水了。”

　　府里一直以来也都是相安无事好好儿的，但最近怎么……

　　说完就连下人的目光也不自觉的移到周寻脸上。

　　程章还未开口，锦书先摸清了他意图：“爹，阿寻哥哥这半日一直在我身侧，他懂些诗词什么的便在教我习文。”

　　“爹心里有分寸。”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锦书也不知能再多说什么。

　　周寻反倒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在一旁。

　　程章看着周寻：“你觉得呢？”

　　“他说得不错，这冬日潮湿，柴木确实免不了潮气，可是这冬日里恰恰也是天气最干燥的时候，便是走水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说话时，目光又看了看那方才说走水不大可能的下人，沉了沉。

　　“虽有锦书为你作证，但你毕竟现在也是我府中下人，该担一些责任。何况这库房本来是交由你和他管制，如今出了差池，自然应当是你们二人的责任。”

　　程章的确是将这库房交由他和方才的下人的，话搁在明面儿上说得清清楚楚，也不由得旁人说不是。

　　就连小小的锦书都有些不解，父亲一贯是个明事理讲证据的人，而今却轻易就定了他的责。

　　程章揽着罗蕊走了，一下子又只剩了锦书和周寻两个。

　　锦书低着头脚尖相对磨了磨：“爹爹这次不分青红皂白。”

　　周寻懒懒散散：“这不挺好，左右还有你在我旁边陪着。”

　　锦书纠结了一会儿：“那，那我也不能在这儿陪你一夜呀。”

　　周寻沉吟着：“好像也是。要不这样，你就当替你爹监工，我在这儿跪着，你去檐下坐着躲雪。”

　　锦书听完扭头就跑了。

　　周寻叹了口气，掀开衣摆跪下来：程老爷罚他在这跪上一夜。

　　其实并未出多大的岔子，却落了这般重的责罚，就连和他一同管着库房的下人也只是被罚了半月的俸禄而已。

　　这其中缘由，锦书年岁轻看不明白，周寻却瞧得清楚。

　　程章分明就是故意而为，想让他知难而退罢了。

　　就在周寻以为锦书已回房歇息，锦书却又到他身边来。
　　她跑得急，两颊和鼻尖说不清到底是因为急着跑来还是被这天气冻得有些红。

　　锦书：“阿寻哥哥你起身。”

　　周寻不明白她要做什么，锦书却坚持让他起身而后在地上丢下了一个软垫。

　　“这是我从爹爹书房找来的。这一次分明就是爹爹不讲理，那我自然向着阿寻哥哥。只便宜他这一个垫子了。”

　　周寻哭笑不得，又被锦书拽着这样跪下去。

　　膝盖不再直接同地上接触确实好了很多，小姑娘又取下搭在手上的大氅，如同第一次见他那般为他披在身上。

　　这大氅应当是她雪天大寒时候出门必备的，上面还残存着小姑娘身上浅浅的脂粉香。

　　“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定会无聊，我就好心在这里陪着你同你解解闷儿吧。”

　　眼见雪还在下，他开口喉头却有些哽。除了爹娘以外，这是第一个待他如此如此真挚，好得单纯又傻气，不掺杂一丝一毫的歪心思。

　　“你去檐下吧，待不住便去歇息。”

　　锦书：“隔着那么远，你还能听见我说话不成？”

　　周寻看着她，也笑得眉眼弯弯：“光看着就够了。”

　　许是锦书见他以来鲜少见到他笑，便毫不吝惜夸赞他：“阿寻哥哥，你怎么生得这般好看呀。”

　　姑娘圆圆杏眼中仿佛盛着盈盈水波，对着他微笑时周寻眼中也只有一个她。

　　他目光黯下去，声音低了些：“可是他们都说，我这副模样会招致祸端……”

　　听出他语气中的失落，她语气中含着惋惜：“若我生得这般好看就好了。”

　　“我娘是胡人，身份低，家中待我们也总是有隔阂，并不亲厚。”周寻解释。

　　锦书却想不通，只是生了副好皮相，却要因此承受这许多无端的误解与嘲讽。

　　又有谁知晓，从锦书第一眼见着这跪在雪地中的少年，对上他漂亮的眸子时，她就想好了要护他一生一世，无人敢欺。

　　“那令慈一定是个慈祥温柔的人。”

　　不然怎么能教出这般温柔的少年来。

　　少年点头，谈及娘亲来，才触到了他心中真正柔软的地方。
　　他一边点头，想起娘亲平素里温柔的性子，一边温声附和：“是啊，是个温柔又好看的人。”

　　小姑娘一开始一直蹲着同他言语，这会儿腿酸了人也有些乏了，开始打着哈欠揉着眼迷糊地瞅他。

　　雪小了些，只有星星点点的白落在他二人身上。

　　他往一旁挪了挪，让出软垫大半边：“你坐着吧。”

　　锦书也不同他客气，就这么坐下去靠在他身边，看雪，听他说话，渐渐的没了动静。

　　周寻一看，原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渴睡了过去。

　　他哑然，扯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小姑娘身上，又将她揽向自己身上靠得更稳当些。

　　她什么也不知晓，就这么靠着他歇息。他害怕惊扰睡梦中人，更不敢轻易动弹。

　　程章已在檐下不起眼角落处立了许久，罗蕊出来走到他身侧为他披上一件衣服：“你这又是何必呢？”

　　“夫人不懂，长痛不如短痛，拖的时间越长，只会让锦书越来越不舍，只有让他自己放弃，对二人才是最好。”

　　从他见到这少年时已知他定非池中之物，他也愿倾其所有助他一臂之力。

　　他可磨练他的意志心性，但自己的女儿却是仍万万放心不下托付给他的。

　　“她们，定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日后为云为泥，也是两别而已。”

　　他走出屋檐到周寻面前站定，看着锦书安然熟睡的面庞：“你怨恨我也罢。”

　　周寻却反过来一笑置之：“我知晓大人用意，也心甘情愿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