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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云雨高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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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白子遥离去后,刘玄念便懒洋洋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唯有在下一步拓展方向的“东西之争”上,一反和稀泥的常态,表现出十二万分的兴致,与主张向东的李世民针锋相对,僵持不下。
妙手这明眼人一看便知,刘玄念这是为了被“挖墙脚”一事,有意跟李世民过不去,一个要往东,另一个不想往西也打定了主意要往西,更何况原就有此一念。毕竟刘玄念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人,对于他这种自觉理直气壮的孩子气,妙手也只能一笑作罢,乐见其成。果然,刘玄念一心琢磨着怎么跟人作对,斗着闹着,心情也重新开朗起来。
很快,连老天也站在了刘玄念一边,给这场“东西之争”下了定论。前线忽报,西面所谓的“西秦霸王”薛举僭称秦帝,派儿子入侵扶风诸县,兵锋所指自是谋取长安。李世民乍然吃了顿哑巴亏,同样身为儿子的他,还得自请出击,披挂上阵,率部众前往平寇。
听闻喜讯,刘玄念仰天“哈哈哈”大笑三声,和往常一样,去秦公府上与李靖叙谈。自上次品茗正式结交以来,两人便一见如故,互引为忘年之交,常来常往,有讲不完的话。李靖客居李二公子幕下,刘玄念虽与李世民不睦,但上门作“不速之客”,府中家人基于礼数,倒不曾刁难怠慢。今日喜鹊绕枝三鸣,刘玄念愈发趾高气扬,还特意叫了妙手同行。然而这一回,看门人终于大发神威,直接将他们拦在了府外。
刘玄念吃了个闭门羹,心里却好一阵暗爽,故意指着自己鼻子,对门人强调道:“你可瞧清了,我是大将军府的刘参军,每个月都要来好几次,找李靖李大哥有要事商谈。”
听见“每个月来几次”,门人的脸更加黝黑了。妙手也不禁莞尔,暗想:“你倒真不把自个儿当客人,那口气跟回自己家一样。”门人哼了一声,道:“公子爷说得很清楚,谁都能进,就你刘参军一人,绝不能放进门。”
“原来如此。”刘玄念扼腕顿足,十分遗憾道,“真是不巧,那我下回再来,你可一定要瞧清楚我的脸,千万别放我进来。”
门人憋着腮帮子,说不出话来。刘玄念颔首微笑,尽显雅量高致,连转身离去的背影,都格外的风度翩翩。直到离得足够远,方才捂着肚子,放声大笑起来。
妙手笑道:“入宝山而空回,你还挺想得开。”
刘玄念嘿嘿一笑,并不回答。这会儿偷乐完了,想到错过与李靖的会面,心中到底是怅怅然。
妙手安慰道:“等那李二公子离京出征,主人不在家,咱们总有法子混进去。再不济,让你那未来的将才出来见你,亦未尝不可。”
“他的年纪,可比你也大出一轮,嘴下留情罢。”刘玄念道。
妙手点头道:“你不说还不觉得。屈指一算,咱俩个的岁数相加,竟正好与李大叔相同,未免太巧。只是不知,他吃的盐,过的桥,是不是也等同咱俩的数量相加?”说着她忽然掩口咯咯笑了起来,道:“哎呀,不好!一不留神,说漏了自己的年龄。小子,你要敢泄露出去,小心我要你好看!”
刘玄念勉强笑了笑,道:“我现下想的是另一件事。”妙手“哦”了一声,表示侧耳倾听。刘玄念思忖片刻,才缓缓道:“前些日子,咱们只顾着自己相聚之乐,唯独却忘了一个人。其实,遇见药师兄的事,最关心,也最早该知晓的,也是此人才对。我想,是时候把师妹从家里接来了。”
“师妹?”妙手吃了一惊,眉头紧皱,“可是,可是你……”
“不必再劝了。”刘玄念将脸半垂,却目光坚毅,轻道:“我不想再自欺欺人。”
妙手受其感染,神情也变得沉郁幽复,心有所结,久久才叹出口气。
“说远了。”刘玄念眉毛一扬,搓着手,龇着牙,赤裸裸地幸灾乐祸道:“容我盘算一下,今晚的出征送行酒,还得好好耍上一耍!”
妙手笑着摇了摇头,见他乐在其中,却也并不担心。她是从小看着刘玄念长大的,素知其心性是任情而不任性,总归知道分寸,适可而止。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这头刘玄念做了初一,那头老天就必不允许其继续得意到十五。
同样是诸侯之子,差距却着实巨大。李世民大刀阔斧杀将过去,连一分力都还没使上,三下五除二,就杀得那“西秦霸王”的儿子抵挡不住,部众纷纷逃走。不消几日,李世民便即得胜而归,君臣父子相见,自是皆大欢喜。不仅如此,李渊还当众许诺,稍后便要委托重任,率军东征洛阳,更是让李世民喜不自禁,扬眉吐气。
刚出皇城,经过朱雀大街回府路上,正遇见一大波马队风驰电掣冲过来,领头一少年锦袍玉带,气势骄傲凛然,座下黄骠马亦神骏非常,铁蹄铮铮,似乎每一脚都要将地面蹬裂出一条深壑。
李世民对左右道:“看来父亲所言非虚,连三弟都从晋阳召回来了,这回出徇东都,确是箭在弦上,势在必行了。”
手下连声附和,无不精神振奋。是啊,战端不开,何以建功?身处人群中的白子遥也眼放精光,禁不住心潮暗涌。
说话间,对面的马队已奔至面前。锦衣少年勒紧缰绳,黄骠马人立而起,昂然长嘶一声,笃笃翻转几下马蹄,定在当地。李世民微笑着翻身下马相迎,那少年却依然稳稳高坐马背,李世民身后之人见状,难免露出忿然之色。
“四弟,从晋阳远来京城,一路辛苦了。”李世民笑道。
原来那锦衣少年正是李渊四子,之前一直留在老家,镇守晋阳,敕封为齐公的李元吉。李元吉高高在上,歪头斜眼道:“居然劳动二哥亲自迎接,小弟幸何如之。”
李世民道:“二哥今日也是刚回京城。你二嫂想必已在家中备下了羹汤,咱们兄弟难得相聚,一起去二哥府上喝一杯如何?”
“也好。洗洗风尘,再去见父亲也不迟。”李元吉道。
两队人马这便合在一处,同往秦公府去了。行不多久,远处又有两人骑马奔了过来,按其路径方向,仿佛正是从秦公府里出来的,李世民不由多看了两眼。
单凭身影,可知马上两名皆是女子,只是两人都戴着长及全身的薄纱幕离,因此瞧不清长相容貌。但听见得得的清脆蹄声回响在街道上,渐趋渐近,两匹马轻盈得如同飘飞过来,带起轻风吹动满地落叶。到得跟前,也不稍作停留,从街边与人群插身而过。只见衣袂翩飞,马上两名女子中,一个穿白色高腰儒裙,头戴同色轻容幕离,另一个则身着黄色深衣,脸遮黑纱幕离,身形均纤瘦窈窕,令人见之忘俗。
两人两马一瞬不停地掠过面前,李元吉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好香啊!”突然挥动马鞭,作势欲挑落坠在后面的白衣女子的遮面幕离。李世民待要阻止,已自不及。
然而,李元吉猝然的孟浪之举并未得逞。那白衣女子只略略一低头,已躲开了鞭子,这一错过,连人带马又奔出了丈远外。李元吉气急大叫:“拦住!”跟在后面的护卫应声驱马将街面横截腰斩,逼得白衣女子不得不收缰退后。
已跑到街口的黄衣黑纱女子匆忙回头,然而二人被李元吉的手下隔开,无法会合。黄衣女子指着众人,怒道:“你们难道是土匪强盗?到底想怎样?”
白子遥身躯一震,惊诧万分地望着这两名女子。光听嗓音,那黄衣女子可不算年轻,白子遥一下子便认出她是妙手,可跟妙手在一起的另一名少女装扮的白衣人,又会是谁?
李元吉鼻端重重一哼,护卫分开两边,让出一条路直通向那白衣少女面前。李元吉掉转马头,正要纵马向前,李世民伸手拦住,小声道:“别胡闹。”李元吉不耐烦地咂了下嘴,直接推开了兄长的手。李世民一怔,心中隐隐动了真怒。
就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迟疑之机,那白衣女子卷起长及脚踝、束手束足的幕离下摆,轻轻一甩,缠绕在脖子上。如此一来,白色轻容就更近地贴在了脸上。
白子遥忍不住坐直上身,伸长脖子往前倾,竭力想看清那白衣女子的面容。可惜,薄密的轻容遮掩得模模糊糊,只能显出高耸突出的鼻子轮廓,如薄纱笼罩下的石刻佛塑像一般,平添一分神圣肃穆感。
众人不曾在意,突然间,堵住街面的其中一名护卫就和马一块,面朝下摔趴在地上。惨叫呼痛声中,旁边其他人马也都慌乱起来。
在场诸人都无法瞧见,只有白子遥勉强捕捉到了,那白衣女子朝身边最近的一匹马头拍了一掌的动作。
不等人们反应过来,那白衣女子策马原地跳起,从躺在地上的护卫与马匹的头顶,凌空高高跃了过去,就此干净利落地逃离包围,从黄衣黑纱的妙手旁边径直穿过,头也不回地去了。妙手见她脱困,便也消了气,朗声道:“今日就这么算了。”说罢拍马去追白衣女子。二人二马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本来都已到手的猎物,眼见是追不上了,李元吉顿时恼羞成怒,老大不客气地责怪李世民:“都是二哥你多事,坏了我的好事。兴致全败坏了,酒也不必喝了。咱们走!”他只招呼了一下自己的随从,气咻咻地甩袖而去。
“什么东西!”李元吉等一走,左右众人忍了半天的腹谤,终于能一吐为快。
李世民叹息一声,道:“四弟自小便最得父母宠溺,方才养成这样无所顾忌的性子,大家不必在意。”众人的窃窃私语这才止歇。白子遥瞅准时机,问道:“二公子如此相帮,可识得那两位女子?”李世民摇了摇头。
回到家中,李世民特意问过门人才知道,那两名女子果然来过秦公府,只是来找寻的并非旁人,正是客居府里的李靖。白子遥一听,撇开了脸。李世民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知是在表达惊奇讶异,还是慨叹羡慕李靖的飞来艳福。
众人说笑一阵,李世民忽然间记起,回京后到此刻,还尚未见到刘玄念露面,于是又拽住门人问道:“出门前交代你的事,可曾用心办好?”门人折背哈腰,忙不迭地禀报:“公子爷交代过的人,哪怕再死皮赖脸,花招百出,小人也绝不放进门一步。”“做得好。”李世民狠狠夸奖了门人一顿,脑中浮现出刘玄念苦苦哀求自己的下人无果,最终黯然离去的画面,不自禁地心中窃喜。不过,他毕竟比刘玄念大出两岁,还是要更沉稳些,总算没喜形于色,当场仰天“哈哈哈”大笑三声。
门人虽已替之出了口恶气,但如今既已回府,世易时移,也该他接着上演一出好戏了。想到这,李世民与众人同席共食之际,又问起了裴方一直“专心致志”之事的进展。
此次西线战事不大,因而裴方留在营中练兵,并未随军出征。忙于正务之余,裴方第一用心之事,自然是严密监视自己的大仇人——刘玄念的一切行为动向。
裴方正要开口,不自觉地瞥了眼近左的白子遥,白子遥虽有所感,却依旧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裴方轻哼一声,直言道:“据卑职连日来的观察,那位刘参军性子甚散漫,整日游手好闲,除了府中作乐,更有一大嗜好,常自游荡酒肆官伎坊,出入脂粉阵里,穿梭万花丛中,有时甚至将十方佳丽、番邦胡姬接回家中,与青楼红袖为伍厮混。”
这档子事,虽则本就说来不堪,但裴方出于满心积怨,遣词用句不仅不雅,更算得上是刁钻恶毒。白子遥纵然努力装蛮不在乎,但总归越听,越是脸色铁青,眉头紧锁。常言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刘玄念有了如此名声,以白子遥与之曾经的关系,旁人还不知得怎样恶意揣测他的为人。
“光凭外表,还真看不出那刘参军是这样的人。”
“可不,这才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种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别瞧今日人前风光,大行其道,早晚必有本性败露,声名尽丧的一天。”……
裴方的一席话,引来众人议论纷纷。李世民却别有启发,萌生了另一番打算。
数日后,李世民便以京兆尹的身份上奏称,自晋阳起兵,入长安,平寇乱,唐军连战连捷,接连的几场大胜仗,将士们普遍出现冲昏头脑,骄矜情绪盛行,军纪松弛。如今,这股子懈怠浮夸,贪图享乐之风,又蔓延至朝堂之上,群臣之中,殊为险要,应予警惕。李世民的陈情,李渊深以为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趁着近期并无大战,休兵养息之际,李渊立即授命于这位年轻的京兆尹,着手整顿朝纲,纠正风纪。
顺利得到授权,李世民一刻不歇地展开行动。他深知,要根绝这股歪风,靠抓人是抓不完的。为今之计,只有揪出一个大头,予以严惩,树为反面典型,才能给余众以心理震慑,令其有所忌惮,不敢胡作非为。至于这个“典型”花落谁家,还需赘言吗?
这一夜,李世民突然召集了家将护卫,并府衙差役,合约百余人,夤夜奔袭了青楼红馆聚集的崇德坊,坊四周本就筑有高墙,几个士兵关闭了四个坊门,严密把守,即将全坊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剩下的人,便开始按照既定计划,逐个排查红楼楚馆。
凉风之下,一碧的遥天上,一丸鹅蛋似的月,冷冷地照着崇德坊。
往常宵禁后仍然灯火辉煌的崇德坊,此时枉有万千华灯彩绘,却失却了火样的鲜明,寂静得可怕。然而这寂静,并非听不见一丝声响。搜查士兵往来进出,人影憧憧,不时传出凄厉而繁索的走动声;昔日曼妙的歌喉,骤然变得颤岔而生涩;嘻哈的憨痴笑语声,也被间或而起的尖叫,撕裂得尴尬异常。
白子遥袖手站在一旁,望着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的一桁清光,莫名惶惑起来。他还是第一次来这种,连夜风都飘漾着醉意,空气泛滥出甜的暗香的地方。于他而言,这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而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
“据报,目前共搜查馆院宅二十四座,三省六部官员名册上在册的官吏,已找到六十八人,验明核实身份,此外还有不知名将令副官一十三人。”
李世民听完回报,脸色更见严峻。白子遥也被这数字吓了一跳,脑子清醒过来。
“大人,找到人了!”差官飞奔来回报,将李世民引至坊中央最繁华处。护卫在前开道,李世民大步流星迈入了规模最大的梨园,裴方急忙从里面跑出来,附耳道:“人就在后院阁楼上。”瞥见白子遥不自在的样子,李世民便吩咐他原地戒备。白子遥松了口气。李世民见众人都缩着脖子,留守在院门外,喝问:“为什么不进去?”众手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无人接话。
“该死的!谁在外面吵吵?”下层大厅里歪咧咧出来一人。
李世民深深叹息,不必旁人回答,只听见这个嗓音,便知大家躲着不敢进去的缘故了。
“放手……别让小爷说第二遍……”李元吉醉醺醺的,指着刚从厅里抓出两名官员的士卒,嚷道,“放,放……找死!”说着就把酒壶扔在了士卒的脸上。那名被砸的士卒是秦公府的亲卫兵,宁肯脑门白挨一个窟窿,鲜血横溢,也没退后一步。
李元吉踉跄几步,挥着拳头,又要再打,却被李世民拿住了手腕。李世民沉声道:“元吉,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李元吉揉了揉惺松醉眼,待瞧清了眼前人的脸,失望道:“又是你,二,二哥……”他伸手捏了捏李世民的两颊,嘿嘿笑了起来,又道:“二哥,你就不觉着,在这种风月之地,还板起方正的脸,怪……怪不好意思的?”
李世民拨开他的手,耐着性子道:“瞧见你这张不方正的脸,父亲才怪不好意思的。”
“哼!”李元吉翻了个白眼,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道:“少废话!大家给我面子,来,来赴宴,你要……要么一起来快活,要么就走远点,别煞……煞风景……”
这兄弟俩还在搅和不清,搜查士兵已点清了厅内飨宴人众,正在依次核验身份。裴方凑近前,焦急道:“再拖延一阵,人可能就跑了。”李世民点点头,把李元吉推给身边的护卫,道:“请下去,好好醒醒酒。”他一腾出手,就让裴方在前领路,直奔后院。
“哎,二哥……别走啊……”李元吉生来力大,这会儿虽然醉后而四肢酸麻,但发起酒疯来,还是没人能制得住他的蛮力。他大喝一声,原地转了半圈,就把两个护卫甩了出去,然后跌跌撞撞去追李世民。护卫追赶不及,求助地望向白子遥,白子遥心中哀叹,只得尾随其后,快步跟了进去。
后院阁楼也有二十来间房,木质阶梯设于屋外两边。白子遥见李元吉正奋力攀爬至梯子中段,纵身一跃,单足一踩最低处的扶栏,腾空跃起之后,舒展长臂,勾着了上层楼梯的阶面,侧身一个空翻,人便稳稳落在了楼阁的第二层地面。白子遥回过身,垂眼看气喘吁吁的李元吉,摆手正要拦阻,李元吉却一时着急,被台阶绊了一跤,整个人往前俯冲,朝着白子遥扑了过去。白子遥一时不备,没承受住这股刚猛的力道,两人齐齐向后飞出,砰地一声巨响,摔作了一团。
口中哼哼唧唧地,李元吉很快就爬了起来,只是干呕几下,吐了一地狼藉。当了肉垫的白子遥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摸着重重砸向地面的后脑勺,还在晕晕乎乎,衣服又被秽物弄得污糟一片。白子遥实在受不了这恶臭,猛地睁开眼来,这才发觉自己倒在了一间房门外,而李世民与裴方两人正站在面前。
“你们这是……”李世民一脸错愕,俯身扶起白子遥。旁边的裴方早已迫不及待,一脚踹开了这挂着“巫山云雨”名牌的雅间房门。
李世民拉住了要冲进去的裴方,毕竟还是要给里面的人留点颜面,因此其他手下他都没叫跟来。李世民笑着高叫了句:“大将军、丞相有请刘参军!”
话音甫落,门外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可是许久许久,屋子里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响动。众人不由自主地望向裴方,裴方也止不住地心焦气躁,怀疑起自己的情报是否有误。
“大将军、丞相有事相询,请刘参军速速前往!”李世民又喊了声。
这一次立刻就有了回应。一个清亮的声音慢条斯理道:“我的事没做完,我可不出去。你们要么就等着,想进来看着也行。”口吻听着有点像在赌气。
“哈哈……”李元吉突然爆出大笑声,吓了所有人一大跳,他自己也差点没笑岔气。胃里污秽之物吐尽后,他似乎神智清醒了些,只是自顾自疯笑道:“这,这家伙,有意思……合……合我的胃口……”
里面的人说得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外间的人面面相觑,神色却忸怩起来。白子遥脑子里盘旋着“我的事没做完”这一句话,一想到里面正在做的事,脸就噌地烧了个里透红。难道真要像话中言到的“进去看着”吗?裴方啐了一口,肚里暗骂:“真不要脸!”李世民哑然失笑之余,反而生发了疑惑。迟疑片刻,他率先推门走了进去,裴方紧跟在后。
白子遥嫌恶地剜了眼不远处的李元吉,实不愿与之独处,只得硬着头皮进了门,然而,不仅没勇气太过深入房间,甚至不敢抬头去看。
只听到李世民惊讶地“咦”了一声。接着,裴方也没好气道:“哟,你穿衣服倒挺快。”白子遥急忙抬头望去,但见布置明显为女子居室的房内,华灯璀璨,幽香浮动,这香味也不知是细颈瓶中白兰花的香,散落于地纱衣裳的香,抑或那帷帐之中,半裸侧卧于榻上的美女嘴边,一抹胭脂的薄媚香气。面对此情此景,白子遥的双颊倏地又滚烫起来。
突然闯入三个外人在旁围观,那裸着上身的女子却视若无睹,慵懒得,甚至连抬一下眼帘,都兴趣欠奉。未几,所有人的注意力才能移开,转到了她身侧的另一人身上。
此人盘膝坐在榻边,头发、衣衫皆严丝规矩,整整齐齐,实在不像慌慌张张刚穿戴起来的样子,倒似已入定了两三日,一步未曾动过。且女子皎洁美好的胴体就近在眼前,此人的目光神情中,却毫无淫邪之色,仿佛一个看破红尘的老僧,眼里根本没有男女之别,只是当成了一具普通至极的皮囊,认真执着地,在研究、沉思着什么。
只见此人捧着女子的一只手臂,一直凝神细看,时而伸出手指按捺几下,那股子全神贯注的劲头,引得围观者也身不由主地想上前,问明情由,跟着一起探究摸索。
“啊呀,痒!”那女子蓦地一声呻吟,这才惊醒了围着的三人,尴尬地移开视线。
“抱歉。”白衣少年含笑致意。那女子“唔”地一声,娇嗔道:“到底还要多久?”“快了快了。”白衣少年眼角余光瞄了下旁边的三人,似笑非笑道,“是这里痒吗?”他故意又挠了挠适才女子敏感的地方,惹得女子格格格格,笑得停不下来,连声求饶。
白衣少年玩的一手好花招,看得裴方、白子遥直接黑了脸,只有李世民觉得分外有趣。
能把“快了快了”当做口头禅的,此人不是恨得裴方牙痒痒的大仇人,有事没事爱跟李世民过不去,更让白子遥又是鄙夷又是牵挂的刘玄念,还能是谁呢?
“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止,美女姐姐,今晚好好休息罢。”刘玄念拉过一条衾被,掩住女子赤裸的上身,起身挥手作别:“下次再见了,美女姐姐。别太想我哦!”
见刘玄念走下榻来,李世民转身先行出了门。裴方努努嘴,侧身一让,怪声怪气道:“请罢,刘参军。”刘玄念点头示意,经过白子遥身边,白子遥却故意转目他顾。刘玄念立时止步,问道:“才几日不见,白兄沙场建功归来,就不记得旧相识了?”白子遥一听更加气盛,怒道:“我都替你觉得丢脸!”言罢拂袖出屋。
“丢脸?”刘玄念自言自语地重复一遍,化作一笑,走出雅间,却见两名护卫正试图搬移靠在墙角,不省人事的李元吉。怪不得适才那么安静,原来吐完之后,在这呼呼大睡了。
经合计,今夜共查抄了二十五家风月之所,查明在册官吏八十四人,将领副官一十九人,李世民的这次雷霆行动,可谓大获成功。不过,真正的重头好戏,此时才刚要鸣锣开场。而作为戏中的主角,刘玄念并未和其他官吏一同带走处理,而是与李元吉一起,被单独送到了宫城武德殿内。
瞧见李世民志得意满的神色,刘玄念悄悄道:“二公子信不信,你所期待的好戏,绝对无法如常上演。”李世民摊开手,表示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白子遥耸耸肩,道:“不信就算了。且拭目以待罢。”
没多久,一个宫人便来传达李渊的口讯,称时辰已太晚,李二公子彻夜奔走很是辛苦,因此请他早些回府休息,余下未尽事宜,明日再行处置。
李世民无法,只得从命。临走前,不经意的一瞥,便瞧见了宫人殷勤地对刘玄念嘘寒问暖,并服侍他和犹自酣睡的李元吉去客舍安歇。看着刘玄念露出的胜利笑容,李世民忿忿然踏出武德殿大门,步下台阶时,突然狠狠一拍自己的脑门,暗暗大骂自己:“笨蛋!”明明知道四弟最受父母宠溺,还把他也一齐带进宫来,白白送给刘玄念一个护身符,不是笨蛋是什么?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明日初升,天尚蒙蒙亮,李世民就赶在早朝之前进了宫。因李渊刚刚起身,还在洗漱穿衣,宫人便让他先在侧殿等候传召。
侍婢奉上茶点,李世民等了一阵,便见李元吉与刘玄念一前一后,打着哈欠,斜身别进侧殿中来。三人碰了面,只有刘玄念开口打招呼:“二公子来得够早啊。”李世民微微颔首,便权作回礼了。李元吉宿醉初醒,头痛不止,因此直接歪坐在软榻上,让宫女为其揉按额角太阳穴,闭目养神。
三人全都一言不发,直到李渊派宫人来传他们去后殿一同用早膳。伺候用膳的内侍忙碌布菜时,李世民还在犹豫,李元吉已抢先告了一状:“爹,昨日我和几个朋友聚会,二哥突然就闯了进来,不由分说,破坏宴会,搞砸一切,还把连我在内,所有人都抓进了大牢,这便是做兄长的道理么?”
李渊道:“你来京城已有段时日了,难道不知你二哥是奉命整治歪风么?”
“朋友一起吃个酒也算是歪风?”李元吉不服气道,“此番我可是头一次进京,新朋友要结识,旧朋友要叙旧,不都得在筵席酒桌之上?朋友们买我李元吉的面子,才肯出席赴宴,结果反要因此下狱,那以后谁还敢跟我往来?爹,我不成了无朋无友的孤家寡人?”
“朋友?”李世民讥讽道,“狐朋狗友罢。”
李元吉双眉竖起,正欲反咬回去,刘玄念却忽然插进嘴来,接口道:“怎么一夜之间,小臣也成了四公子的狐朋狗友?真是欲加之罪,百口莫辩。”
“对。”李元吉忙不迭地附和,舒展长臂,搭在刘玄念的肩头,说道,“玄念兄也是我昨晚邀请的贵客之一,他的为人,爹你是最清楚的了。倘若他也算是狐朋狗友,那这世上还有值得结交的人么?”
看到这两人突然结成了同一阵营,枪头一致对准自己,李世民气极反而有点想笑了。
李渊开怀笑道:“原来你们这些孩子已这样要好,好得很,好得很。”
刘玄念不适地往边上挪了挪,躲开了李元吉搭肩的手臂,笑道:“承蒙四公子瞧得起,荣幸之至。”
果然,最终事实还是如刘玄念所言,李世民所期待的的重头好戏,没有如计划上演。李渊甚至连稍重的话,都不曾责难二人一句,作为糜烂浮夸之风的“典型”而被抓了现行的两人,终究是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尽管未受惩处,可刘玄念眠花宿柳、且被当众抓获的好事,早已不胫而走,一夜之间,有没有传出千里尚不可知,但全城内外,特别是朝野上下,已能确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退出武德殿,刘玄念一路遇见的宫娥太监,文臣武将,一个个都仿佛表情诡怪,眼神异样,令他浑身不自在。
出了皇城,妙手早已牵着两匹坐骑在外等候,一见刘玄念的面,即奔上前,连声价地追问:“昨晚没受委屈罢?大半夜的,京兆尹衙署突然派人敲门,通报你被押进宫的信息,差点急死我了!他们动粗了吗?真是那姓白的臭小子抓的你?啧,好歹相识一场。亏得你那么待他,走就走罢,何必做得这么绝?!”
“是在说我吗?”站在两丈远外的白子遥,忍不住出声反问。
妙手脸色乍变,扭过头,明示以厌弃之意。刘玄念心里本就窝着火,这会儿瞅见白子遥眼高于顶的“假清高”样,更是怒气上涌难以抑制,冲口便道:“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你也不过是个没头脑的俗人罢了。”妙手猛一抚掌,高声喝彩:“说得好!”
白子遥瞪圆了眼,身旁的裴方一边拍拍他的肩膀,一边斜睨过来,道:“别理这等厚颜无耻之徒!他这是恼羞成怒,狗急了,也会乱咬人。”
妙手还欲争辩,却被刘玄念拉了回来。原来李世民此时也从朱雀门出来了,妙手瞧见与之并肩而行的李元吉,吓了一跳,赶紧背过身,缩回刘玄念的后面。
李世民察觉到气氛凝滞,问道:“你们在说什么?”白子遥双手抱胸,两眼盯着足尖地面。裴方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刘玄念声音适时响起,清冷得,令听者莫名泛起一身激灵。
刘玄念故意慢步走到白子遥面前,徐徐说道:“你以为跟着他,就能大搏名利,得偿夙愿?”其眼角余光所指向处,自是李世民。两人四目凝注,久久不语。白子遥眉宇深锁,抿紧了嘴唇。刘玄念轻轻一笑,道:“佛曰:‘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别嫌我话难听,今日是我没颜面,他朝‘丢脸’知是谁?等着瞧罢,以你这自负偏狭的性子,遇事不知变通,对人又乏包容,早晚招惹非难,即是覆顶之灾。哼,一枚丧失用处的棋子,看谁还有耐心伺候。”
“回府。”李世民从旁经过,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刘玄念一眼,只当作完全不存在。以他自小熏陶的教养礼数,这已克制地表达出了,极大的轻蔑与不屑。
护卫牵来早已备好的马匹,李世民单手攀着马鞍,连马蹬都没踩,身手利落地,直接翻身上马。白子遥还呆在原地,裴方推了几下仍无反应,干脆硬把他给拖走了。一行人挥鞭呼喝着,快马扬尘奔出了朱雀大街。
“精彩,精彩!”李元吉一下下清脆地鼓着掌,朝刘玄念走了过来,嘻笑着提议:“昨晚的夜宴忘了邀请刘老兄,真是不该。今日时候尚早,咱们接着喝一杯,补上昨晚的如何?”
刘玄念适才在李渊面前跟李元吉同声同气,假装二人关系十分亲近,一来是要借他过桥,二来也是有意气气李世民。这会儿被白子遥的事一激,刘玄念已是一头乱麻,捋不顺的心烦意躁,哪里还有余兴去敷衍远非同路中人的李元吉。当下,刘玄念只略摆摆手,便携妙手并骑告辞而去,留下李元吉在身后干瞪着眼,一脸悻悻然。
奔跑出老远,妙手回头又望了眼李元吉显得渺小的身影,闷闷不快道:“这人疯疯癫癫的,不是个好人。好在没被他认出来,否则便危险了。以后再与之打交道,你可要小心。”
“我的感觉正好相反。”刘玄念道,“此次若非李四公子的助力,我也没那么轻易逃脱刑罚,这便是天赐的福缘。日后,兴许哪一天,又得劳他救我一命呢。”
出徇东都尚未成行,便发生了这么多事。也许是老天也雅不欲令东征之功一蹴而成,偏要让好事多磨。待到计划商议完备,李元吉也重新回到太原总督军事,一切均已准备妥当,与李建成、李世民率领的主力军,东南分趋,同时受命渡过黄河,变故又即发生。不过这一回对李渊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
原来,江都忽然传来急报,隋帝杨广为宇文化及所弑,另立秦王杨浩为帝了。接着,各地诸侯闻听炀帝凶信,相继群起而争。梁王萧铣,称帝江陵;东都洛阳留守官王世充等,也奉越王杨侗为皇帝。天下的皇帝,一下子变得人满为患了。李渊连得外报,自也跃跃欲动,立即召还三子,胁迫代王杨侑禅让帝位。
期盼许久,终于等到大军开拔,挥师东指洛阳的李世民,哪怕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偃旗息鼓,从命回归大兴。
这一年,已然年逾五十、须眉斑白的李渊,终于走完了最后的一段路,登上皇帝宝座。于是颁诏,改义宁二年为唐武德元年,大赦天下。立世子建成为太子,封世民为秦王并授尚书令,元吉为齐王,官吏各赐爵一级。刘玄念虽没有封官赐爵,但却得了最多的赏赉金帛。
李渊称帝很快招致了周边割据势力攻伐,尤其是西面所谓的“秦帝”薛举,御驾亲征,倾巢而出,直奔已改名长安的京城而来。虎父上阵,威力自不可与犬子同日而语。因此李渊也加派了更多的兵力给李世民,打算一次清剿西寇,永绝后患。
自日前当众对白子遥说了难堪的话后,刘玄念便后悔不迭,想到这次出战要比上一回费日持久,也更艰苦得多,他的心里就愈发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甚至隐约有种直觉,他当日一时嘴快说的难听话,多半真要一语成谶了。这么想着,他便一直存着心思,要赶在军队启程前,设法见白子遥一面。然而恭贺李渊登基称帝的突厥使团的突然到访,打乱了整个安排。身为突厥先遣的使臣,担负起接待突厥使团的责任,白子遥可谓当仁不让。而等他抽出了空,西征大军早已出发多日了。没法子,刘玄念只能寄望于同行的刘文静,多加照顾白子遥了。
此番离京,再班师回京时,已经过去整整五个月了。
经过近半年的苦战,李世民终究不负众望,一举荡平陇西薛氏势力,捷报传回,举国欢欣。大军返还长安,入朝献俘之日,刘玄念罕见地主动请缨,出城十里亲迎。
灞桥两岸,杨柳枝的乱鬓里,久候的官民跪在路旁,俯首叩拜。旌旗开道,前军打头的清一色雪白骏马们,阳光下刺人的眼。
身披玄甲的李世民,骑着高头大马,俯瞰着满地仰面朝天的紧绷脊背,微微颤抖,仿佛铺到天尽头去,唯独不见一张面孔。只有刘玄念,虽也跪拜在地,但是却安闲淡定的抬起脸来,秋日晨光映在他的脸上,清冷而明媚。
不等军中主帅叫免礼平身,刘玄念一手挽着衣摆,先自站了起来,他还是穿一身缟素衣服,宽袖衣袂在风前悠悠的飘着。“奉皇上谕旨,臣等在此略备薄酒,迎接西讨元帅秦王殿下,以及众位凯旋将士。”刘玄念转身从一名宫人手中接过木盘,走到李世民马前,双手捧上冒着热气的一壶温酒。
李世民半眯着眼,仔细端详刘玄念这犹如俯首称臣的姿势,尽情品味此刻奉上的战利品滋味,拖延许久,方才笑着抄起酒碗。可惜到嘴边的话未及出口,笑容便凝固在嘴角。因为刘玄念一完成预定任务,就掉头径直朝队伍后面去了。李世民□□晾在那儿,端着酒碗愣了片刻,仰脖一饮而尽,下马去扶仍然跪着的臣民。
刘玄念一路走一路四面张望,很快便找到了杂在将官之中的刘文静,然而来回数趟,都不见白子遥的身影。众目睽睽之下,刘玄念也不敢与刘文静攀谈,但看刘文静神情黯然颓丧,心中不禁咯噔一声,终可确定,直觉成了真,真的出了事。
其实,从之前的军报中,刘玄念已然得知,由于战役之中主帅李世民患了疟疾,便交由官至长史纳言的刘文静代掌兵事。然而与敌对峙中,刘文静却违背李世民勿妄开战的诫言,擅自出兵,中了敌人的埋伏,大败而归。由于将士伤亡过半,损失惨重,负总责的刘文静已被罢了官。军报中虽不曾提及白子遥,但刘玄念始终觉得,此时多半也牵涉到了他,因此才一反常态,主动要求出城犒军,以便及早弄清楚白子遥到底处境如何。
由于城中还有两拨迎接人员,且要在承天门前举行献俘仪式,军队只在此稍作滞留,便继续前行。
刘玄念随着人潮涌回城,心不在焉地参加完所有仪式,哪怕腿脚沉重似铅,也不骑马,慢慢踱回家去。
剥啄剥啄敲了几下铜环,妙手亲自来开了门,探头一瞧见刘玄念,立即拉了他就往里冲,途中一面跑一面说明,原来刘文静早就过府来,等他很久了。听到“刘文静”的名字,刘玄念精神一震,三步并两步,抢着奔进了会客厅里,果然见到其人跽坐在席上,低头垂眼,不知正在冥思何事。
“发生了什么事?”刘玄念连都鞋都没脱,就跑上前单膝跪地,揪着刘文静的肩袖,高声质问,“白子遥人哪去了?我把他交托给你,这便是你的答复?”
“玄念!”门口的妙手大喝一声,表情中难掩恼火与失望,提醒道:“你忘了自己的责任,自己的身份吗?文静他毕竟是你的长辈。现下你最该问的,难道不是他的近况与进展吗?”
刘文静摆摆手,苦笑道:“别这么说,杏儿。今次之事,原就是我的失误。”
妙手脸上的严霜稍融,转身先行退下。
刘玄念自然晓得失了态,但回忆起当日因怒火难抑,而说出的从所未有的重话,悔意便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心,令他寝食难安。“对不起。”刘玄念道过歉,逐渐平复下焦躁粗重的呼吸,重新脱鞋进屋,坐到主人席上,与刘文静交谈。
“关门。”刘玄念轻轻说了一句。
好一会儿,刘文静才反应过来,刘玄念不是叫妙手关门,而是在唤自己的代号。虽然与妙手他们一样取了别名,但由于刘文静身居要职,为了避免惹人猜忌,如无必要,他都尽量减少与其他人的聚集见面,是以用到别名的时候近乎于无,他也一直没有习惯被人这么称呼。领会过来,刘文静连忙答应了声。
刘玄念接着道:“你今日不避嫌疑,亲自上门来见我,可是因为罢官一事?”
“不错。”刘文静颔首道,“此番因罪罢官,实难补救。即便日后重新启用,怕也难得皇上的全心信任了,做起事来,便再无往日的方便。唉,怪只怪我鲁莽冲动,思虑不够缜密,方才招致今日之祸。”
“既是如此,那你就先退出罢。”刘玄念见他自责过甚,意志消沉,又安慰道,“毋需介怀,不是还有我吗。”
“玄念说得对。”妙手亲自捧了茶来,微笑道:“多亏玄念想得周全,看得长远,借着李唐与突厥结盟之机,自己混了进来,以作双重保障。否则,这次文静失陷之后,咱们便朝中无人了。幸好,幸好。”
话虽如此,刘文静仍不无忧虑道:“可惜少主现在只是个参军,无论官阶还是作用,都太过无足轻重……”
“不就是升官赐爵吗?”刘玄念微微一笑,道,“这个容易。我自有计较。”之前有刘文静在前面顶着,他也就顺水推舟,在后面躲躲懒,勉强保存一点颜面,不用拉下脸皮做违心事,求无谓人。可叹如今情况有变,他不努力上进也不行了。
刘文静长舒口气,笑道:“虽非出自本意,也有一些惭愧,但能够早一日抽身离开,真算是因祸得福,意外之喜。各位,对不住了。从今天起,我就可卸下重担,偷得浮生,逍遥自在。余下未尽之务,就全倚靠你们去完成了,我会在冥水源头,等着与你们会合。哦,对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刘玄念,道:“这是你要找的宇文氏唯一后人的住处,希望能帮到你。这也是我能出力的最后一件事。”说着起身出门,着履穿鞋。
“这就走了?不留下一起吃顿便饭?”妙手急忙挽留。
刘文静挥手谢绝,走前又想起什么,对刘玄念道:“差点忘了。当日战场上白子遥也参与了出击,惨败之后,他便从军营中消失,至今不知所踪。”
妙手愕道:“他当了逃兵?”
刘玄念也张大了嘴巴,脑子里有什么炸开了,闹哄哄的,搅得他心慌意乱。终究被他不幸言中了。其实,败了又如何?败了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他之前说的那些冷酷绝然的狠话。那些话,才逼得白子遥败了之后选择一逃了之,那些话,威力甚至大得足以致人死地。刘玄念深深太息一声。也不知白子遥此时身在何处。
越日,吃过晚饭,刘玄念还在忙着失落沮丧,妙手却发现,栖身于此的突厥使团尚有人未回来。夜幕四合,眼看就要宵禁了,妙手正在担心,忽然有大理寺的人来报讯,在崇德坊的街巷里,发现了两具突厥人的尸体,请刘玄念这个突厥使臣去认领。
得闻消息,刘玄念禁不住大惊失色,这段时日一直烦忧着白子遥的事,就把突厥使团的事冷落在了一边。
此次突厥使团来访,名义上是恭贺李渊受禅建国,实则特来催讨当初协定的财帛子女。按照当初与李渊商议好的计划施行,五百车金帛物资,早就在突厥小将苏康密的护送下,被两千名普通百姓,拉到了突厥草原。可实际情况却是,苏康密半途遭袭,钱物劳力,全都被占山为王的山大王抢走了,连苏康密也被扣押,只放了二十名突厥小兵,回去传信。突厥汗王恼羞成怒,派人带话给李渊,要么派兵把东西夺回来,要么重新筹措一批再送去。
今非昔比,李唐目下立足已稳,版图扩张,兵强马壮,对突厥的依仗已不如过去急切,因此接待突厥使团的事上,李渊也没那么费心在意了,全权交托给刘玄念一人负责。谁叫他当初拍胸脯保证,一定会将此事处置得妥妥帖帖。
作为答复,刘玄念已答应突厥使团,尽快回去一趟,亲自向突厥可汗解释,只因忧虑白子遥的处境,才耽搁到现在。如今尘埃落定,他也该履行诺言,启程随突厥使团回关外。岂料临行前这种要紧时候,居然出了这种事,真是晦气!
刘玄念跟着大理寺的人来到崇德坊,经过辨认,黑暗狭小的巷道内,两具被人折断四肢脖颈、死状十分凄惨的男尸,确是突厥使团中的成员。默哀片刻,刘玄念便告辞离去。他现下该头疼的,是要向突厥可汗交代的事,又多了一桩。
圆月初上,又是欲缺未缺的形状。叮当的小锣,咿呀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沸腾遍了整个崇德坊。喳喳嚷嚷的一片,动荡着灯火明姿,分不出谁人是谁,今夕何夕,只有无边的繁喧包围着,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
坊中央有条人工开凿的河渠,水是清澈见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地飘着长条的水荇。刘玄念沿着渠道岸边漫步,脚面都没在了恣蔓的草丛中。走不多远,就出现一座带涵洞的孔桥,拾阶信步走上桥面,他就停下不住了。良久良久,出神似的倚在桥栏上向西天凝望,看那远树凝寂,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突然而起的一阵嘈杂,引起了刘玄念的注意。人群中,一个歪歪扭扭的酒鬼,东冲西撞,惹得抱怨咒骂声迭起。看见其人身影,刘玄念腾的一下像是浑身都烧起来,激动得指尖都在发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刘玄念高叫一声:“白子遥!”奋不顾身地就冲了过去。
应该是听见了喊声,那邋里邋遢的酒鬼虽未回过头来,但身子一僵,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
眨眼间,刘玄念就飞奔到了酒鬼身后,伸手正要去拍其后背,却听一声“别动”,那酒鬼肩头耸动,自是由他发出的警告。尽管嗓音嘶哑,透着彻骨的冰寒冷酷,但刘玄念还是更加确定,这酒鬼就是白子遥无疑。
“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
“啊?”刘玄念惊愕地张张嘴,然而想过无数次要对他说的话,现在全都暴毙在喉咙里。
白子遥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却是胡子拉碴,两眼血丝,边往后退,边大笑着重复:“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哈哈,说得好,哈哈……”
刘玄念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一步,白子遥脸色倏地一变,将酒壶猛地摔在刘玄念脚前,那份阴鸷怨毒的眼神,看得刘玄念悚然一惊,不寒而栗。就在刘玄念发愣的时候,白子遥早已掉头跑远了。以刘玄念的脚力,想追还是能追得上的,但他不知为何,第一次有点怕了这个人,竟不敢去把人追回来。
接下来的十天中,又连续有两个突厥人遇害,还是脖颈与四肢等骨头尽皆折断,手法异常残忍,吓得突厥使团的人再也不敢出门了。
杀人动机不明,急切间,大理寺很难迅速破案,抓住凶手。除了暂住的突厥人,包括妙手在内的府里其他人,也都是百思不得其解,突厥使团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怎么会招惹到这样的深仇大恨,以至于不死不行。只有刘玄念,转念一联忆,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但出于某种缘故,却谁都不能吐露。
转瞬已至腊月廿五,年关将近,本就容易惹起离人相思,好巧不巧,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入夜之后,时闻雪洒竹林,沥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人清听。
晚宴上,珍馐百味在前,在座的人却均面有愁容。刘玄念是想到去年此时,同样的筵席上,白子遥还陪坐在侧,时隔一年,却已不知何往,不免有些伤感。他唉声长叹,满饮一杯热酒以驱寒,无意瞥见妙手在偷偷擦拭眼角泪水,忍不住柔声问道:“可是思念家人了?”妙手强颜欢笑,指着底下演奏的乐伎,道:“都是被这曲子招的。”她一提醒,刘玄念才留神去听曲中的歌辞,原来奏的是一首汉乐府古曲——《折杨柳》。
四名乐伎分列两侧,左边两人吹奏排箫与横笛,右边则在弹奏箜篌与琵琶,一边拨弄琴弦,还一边低吟浅唱,此刻曲中唱到了最动情处:“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调子渐渐高扬,将这一句反复演绎,继而又渐渐转低,归于沉寂。几乎与最后一个音符落地的同时,窗外忽而回风交急,折竹一声,使人寒战增冷。
“确实悲戚了点……”刘玄念的笑容浮出一丝苦涩,吩咐乐伎换个喜庆点的曲目。
不久,一变而为温馨甜腻的唱腔响了起来:“今宵此月,销金帐中,低斟浅酌,饮牛羊美酒……”这荡漾着暧昧幽情的歌辞,很轻易便令人思绪飘远,飞到了崇德坊上空。
时小雪霏霏,冷风拂人如泼水,径上已经厚厚地堆满了水沫似的雪,大约有半尺来厚。两旁的树枝和树叶上,大都着满了雪,向下低低地垂着,不时有雪块忽然掉下来,犹如玉堕冰柯,沾衣生湿。
如此清冷的天气,即便是长年人气鼎盛的崇德坊,也不免有些相形失色。华灯辉煌之下,凌乱的雪花漠漠堕下,一切都沉默无哗。
未多时,一辆马车躅躅行至梨园门前,车里首先出来一个貂帽裘服的男子,一看装束,就知是异族之人。接着四名身披大氅的女子依次步下马车,由园中婢从搀扶着,鱼贯而入门内。送走四名女子,那胡服男子坐回车驾上,呼喝着驱车调转回去。
由头至尾,这群人都没有发觉,有一个人坐在墙角阴影里,大口喝着酒,眼睛却锐利如狼虎,一直死死盯着这边。
马车驶到一个小巷口,突然停了下来,驾车的胡服男子匆匆忙忙跳下地,跑进了巷子深处,似乎是想要解手。然而尚未走出两步,就被人从后面踢了一脚,往前一头扑倒进雪泥里。只听见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背后突袭的人喘着粗气,缓缓走到了躺着的男子身边,双手分别握住了其右臂的两端,正要使劲扭断,却被一声“住手”喝止住了。
袭击者闻声一惊,抬起头来,望见了前方那悬在空际,茕茕的一点光明,仿佛一只眼睛在晶晶地注视着他。这黑夜的明灯,好似迷途的接引,一下子冷然镇定了如火如荼的复仇心。
茫漠的烟雾里,亮光愈来愈近,渐渐显露了来人的真容,是刘玄念。而袭击者,自然便是白子遥了。
“够了。”刘玄念喃喃轻语,表情悲伤又温柔,一只手提着风灯,另一只手将拳头攥得紧紧的,头上、肩上都已落了薄薄的一层雪,“雪这么大,你不冷么?跟我回去罢。”
白子遥冷笑着,故意慢慢将胡服男子的手捏得喀喀直响,延长痛苦的折磨,惨叫声登时划破九霄。
刘玄念怒发冲冠,彻底失却了耐心,咬牙切齿道:“你!你真叫人气恼……”话音未落,右手一挥,一道白影飕地直冲白子遥而去。
白子遥乍觉眼前一花,寒风袭体,尚未反应过来,猛地里肩头微微一寒,便如碰上了一片雪花,整个人已动弹不得了。那暗器击中后,弹跳着正好掉落在摊开的手上,竟是圆圆的一小块冰,奇怪的是,冰块受了掌心热气也不融化。原来,刘玄念适才随手抓了一团雪,握在手里,用力捏成了一小粒石子状,因此其坚硬程度,甚至堪比真的石头。
刘玄念走过来,道:“你好好看清楚,你差一点杀了的人,到底是谁?”言罢,脸朝下倒地的被袭者慢慢坐起身,揉着惨遭蹂躏的右臂,转脸望向白子遥,横眉怒目而视。直到这一刻看清楚了五官,白子遥方才醒悟,这个所谓的胡服男子,竟是妙手乔装改扮而成。不问可知,今天这一切,全都这两人为了抓捕凶手,而设下的圈套。
想明白了所有关窍,白子遥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变得彷徨迷惘,失魂落魄,最后紧闭双眼,陷入深深的自我厌弃与绝望中。
刘玄念低声道:“这,就是你要赶尽杀绝的复仇对象吗?”他心中感怀凄恻,连带着喉咙也干涩刺痛,说话几不成句。
沉默半晌,白子遥重新睁开眼,嘶哑着恨声道:“他们,全都该死!你们若阻我复仇,也都该死!”
刘玄念呆在当地,明显被这番宣言震惊得不知所措。
妙手道:“他的脑子僵住了,钻进了牛角尖,说再多也是没有用的。”刘玄念无奈笑了笑,漠然神凝。妙手又道:“该怎么处置他?”言下之意,自是问要不要送交大理寺法办。
刘玄念摇摇头,叹气道:“你忘了,咱们世代相传的祖训,是不法不禁,不与官家为伍。”
妙手会意,当下也不顾白子遥羞辱与否,拎起来直接扔进了马车里,拉回府去。
进了家门,两人避开突厥使团的耳目,把白子遥关进了后院摆放杂物的地窖。妙手担心他恢复气力后会反抗逃跑,特别给四个手脚都拷上了粗大的铁锁链,饮食中也掺入麻药,令其口不能言,无法呼救,以策万全。
待妙手避开后,刘玄念坐在地上,与之平视,目光极尽诚挚道:“上次在宫门前说的话,我收回,并道歉。军营中,不想去便不去罢,都由你。只要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我们一万个欢迎。但是,需答应一件事……”
白子遥靠墙而坐,始终闭着双眼,不为所动,唯有听到“但是”二字,冷笑一声。
刘玄念假装没察觉他的嗤之以鼻,接着谈条件:“想必你很清楚,整个突厥使团就住在这里。只要你发誓,以后绝不动他们一根毫毛,不再实施你那个复仇计划,我立即就可放你出去。怎样?应允就点点头。”
等了许久,白子遥依旧是冥顽不灵,无动于衷。
刘玄念不禁焦躁道:“我不是早就承诺过,回报善后之事,我自有主张,根本用不着你操心。不过是要花些耐心,等候结果,你连这点时间,都沉不住气吗?”
白子遥遽然睁开眼,暗淡的目光里,充满质疑与嘲弄。
“也许,你我对‘回报善后’的理解,不尽相同。”刘玄念神情一黯,低声道,“当初我向天起誓,亲口与你约定的,是让兴隆城名副其实,尽复旧日盛景。而不是什么,杀光胡虏的傻念头,那是我能力之外,也无意为之的事。”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白子遥鼻端轻轻一哼,重新阖上了眼。
自从两人认识以来,刘玄念一直试图说服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费的唇舌唾沫积起来,都能注满整个曲江池了,可谓苦口婆心,用心良苦,仁至义尽。而这一切的努力,在四具突厥人尸体面前,显得那样的苍白与可笑,顷刻间便灰飞烟灭。面对这样一个一意孤行,一条路走到黑的顽固者,换做其他人,恐怕早就选择了放弃,丢在一旁,置之不理。然后,不知是白子遥幸运,还是倒霉,偏生教他遇上了天生不服输的刘玄念,屡败屡战,愈挫愈勇。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刘玄念脑中想的仍然不是放手,而是,他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观念。
走出地窖,天已大亮,雪后初霁的天空是发亮的蔚蓝色,一碧如洗。刘玄念叫住一个路过的仆人,问妙手去哪儿了。仆人答曰:又出去了。刘玄念“咦”了声,若有所思。
这一天,身披粉色大氅的妙手,又戴起黑纱幕离,与那白衣少女携手同行,去往秦王府见李靖。李靖居所简朴,愧无长物相待,即请二人到庭院中,扫雪烹茶,别有情致。
晴空,铅瓦,黄木廊前,青石阶旁,有几株山茶花,正在艳开着粉红色的花朵。那花朵有些堕下来的,半掩在雪花梨,红白相映,色彩灿然,使人感到华而不俗,清而不寒;正像同样分别着粉白二色衣饰的两位来客。
对于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李靖实在是摸不着头脑。每次到访,除了那戴黑纱幕离的女子偶尔说上几句,三人几乎一直都是默然对坐,一声不吭。久而久之,李靖便也习惯了如此奇特别致的会面方式,甚而从中自得其乐,觉得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品品茶,望望天边云丝,看看地面花草,亦颇为享受。
单从那戴黑纱幕离女子不多的三言两语间,已可分出这两人中,她只是从,而那白衣少女才是主。不知为何,这白衣少女尽管始终一言不发,又带着白色幕离而看不清表情,但李靖还是感觉出了,她对自己仿佛有种莫名的依赖与亲近。纳闷之余,李靖并未对此心生反感与排斥,只是将之当成了一个晚辈对长者的孺慕之情,从外表举止估计这少女的年纪,当他的女儿是绰绰有余了,如果他有女儿的话。
隔了会儿,虽然明知不会有答复,但李靖还是第十三次开口问道:“今天能告诉在下,二位是谁了吗?”
隐后黑纱之下的妙手一怔,望向身边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沉默片刻,忽然从幕离后伸出右手,食指沾了沾碗里的茶水,开始在桌上写字。对于她这一行为,李靖也很是惊愕,先前白衣女子缄默不语,他就曾暗想她是否身有隐疾,口不能言,端看现下如此举动,似乎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白衣少女写得很慢,一笔一划,许久才完成了三个字。对面的李靖看得却很省劲,因为字是倒着写的,“有缘人”三字。这说了等于没说,李靖满含期冀地念完,失望地抬起眼,白衣少女也忍不住扑哧一声,两人会心而笑。
“药师兄,又有客来了……”李世民爽朗地笑说着,突然现身庭院。
三人闻声皆是一惊。妙手慌张起身,对李靖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这便告辞。”她们是瞅准了李世民去上早朝不在府的空档,才上门来见李靖,谁知今日散朝早,他竟提前回来了,以致面对面撞到了一起。
李世民本来还心存疑惑,妙手这一开口,却立即曝露了自己的身份,当下直言道:“这不是刘参军家中的女大夫吗,只听下人禀报,经常有人拜访药师兄,却不知是医生登门出诊。药师兄莫非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何以瞒着府里不说?”
李靖连忙澄清自己并无不适,只是终于知晓了这两人的出处,于是望着那白衣女子,微微发怔。
妙手见已败露,便也不再遮掩,大方地将黑纱掀起,搁在幕离的边沿上,妩媚一笑,道:“民女哪有本事来高手云集的秦王府出诊,班门弄斧?不过是陪我家小姐,出来见见朋友。秦王府门禁森严,轻易不得而进,若是这样也触犯了府里的规矩,秦王殿下可要多多担待。”
“你家小姐?”李世民直接略过话中的讥讽,找准重点发问。
妙手不自觉地望了眼白衣少女,白衣女子几不可察地一颔首,妙手才道:“自然是我家刘参军的同门同年师妹。”
“哦?”李世民吃惊不小,忽然想起初次路遇的时候,四弟李元吉曾感叹了声“好香”,虽然他是没闻到什么味道。不过打量这白衣女子的背影,清瘦羸弱,不减风流之态,多半长相也差不到哪去,算是个美人。可叹那刘玄念,明明家里金屋藏娇,近水楼台先得月,居然还流连烟花之地,倒跟四弟如出一辙,惺惺相惜,真是一对绝配活宝。
而那一边,李靖寻思的却是另一回事。这白衣女子既是刘玄念师妹,想必一样因外貌相似,把他当作了师父的替身,如此想来,也就难怪她频繁来访,满腹隐衷,却又隐忍不发等种种奇怪行为情状。
李世民瞄见石案上尚未消失的水字,心念电转,蓦地若有所悟,立时问李靖:“小弟冒昧问一句,逢年过节,旁人都是一家团圆,药师兄却总是孑然一人,未免形单影只。屈指一算,先夫人仙游距今也已有十年了罢。”
李靖愕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一茬,只含糊“唔”了一声。
妙手奇道:“还有这么回事?”李世民笑道:“俗话说,英雄配美人,美人识英雄。‘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先夫人慧眼识英雄,夜奔于药师兄,共谐连理,终成眷属,造就一段佳话,天下谁人不知?”妙手呵呵笑着,道:“是啊,吾等乡野小民,地处偏远,耳目闭塞,自是孤陋寡闻,不及天下人远矣。”
李世民接连被她刻薄呛声,但不嗔不怒,丝毫没被挑动气恼,继续对李靖道:“只可惜佳话再传奇动听,也敌不过生死相迫。药师兄情深意重,先夫人病逝已久,仍然不能忘怀,令人敬服感叹。不过,依小弟愚见,先夫人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如此自苦,孤独终老。药师兄,你就没考虑过放开怀抱,续弦再娶?”
李靖默然沉思片刻,正色道:“秦王殿下的好意,在下心领。靖已年近半百,余生残年决不再作他想。今后,此事不必再提。”说完的一瞬,顿时醒悟到李世民的用意,情不自禁望了一眼那边的妙手与白衣女子。
妙手一脸忐忑,白衣女子则拱手做了个告辞的手势,转身飘然而去,妙手急忙跟上。
目送两人走远离开,李靖不悦道:“秦王殿下究竟何意?”话中暗含之意,自是埋怨李世民出言鲁莽,唐突佳人了。然而李世民只是俏皮地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便罢。
李世民走后,李靖开始收拾茶具暖炉,瞧见台面仍残留的一点水渍,发了一会儿怔。回屋途中,经过雪地,发现上面有几个不规则的小圆坑,仿佛这片雪刚刚哭过一场似的。今日大雪刚过,天寒地冻,满地积雪完全没有要融化的迹象,可这圆点状的小深坑,倒像是洒了盐块,强行催化所致。念及此,李靖不禁又是一呆,转念稍作回忆,遽然惊觉,这里便是那白衣女子适才久立之地。那么,这跟前的一地湿渍就是……
越往深里想,李靖便越觉于心不安,趁着天光尚早,赶往刘玄念家里走一趟,打听情况,确定那两人是否已平安回去。然而正如他所料,只有刘玄念一人在府,妙手等音讯踪迹全无。李靖只得留下,没亲眼看到二人安全归来,他实在放心不下。
随着黄昏不期而至,天上又落起了点点雪花。李靖还守在中庭外,步履迟回,神情凝重,浑然不觉冷风灌袖,飞雪飘零。刘玄念见状,好说歹说,才将其劝回屋里,并让下人准备了些酒菜,两人一边小酌暖胃,临窗赏雪,一边继续等候。
听李靖简略讲述了事情经过,刘玄念说道:“秦王殿下一向宽容雅量,礼贤下士,静儿这是受了我的连累,代我受过……”李靖道:“静儿?”刘玄念不禁微微苦笑,道:“对,安静清静的静,她是个哑女,故而起了这个名字。一个静,一个靖,药师兄,光从名字看,你们也很有缘啊。”
李靖皱起眉,接二连三被人开这样的玩笑,他却完全不觉得有何好笑,摆手正要否认。开玩笑的刘玄念,却已先自黯然神伤,轻声道:“若不是为了我,她也不会伤了喉咙,落下一生的遗憾。静儿虽身有残缺,但却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性格温婉宁和,与世无争,和她朝夕相处,会令人觉得非常舒服。我与她份属同门,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或许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期望,她能有个值得的好归宿。”
刘玄念将往事娓娓道来,李靖听了固然不胜唏嘘,但他更在意的,是那口吻中蕴含的深意,耐人寻味。凭着半生阅历,李靖大胆猜测,刘玄念对师妹除了同门之谊,似乎因长久陷于歉疚,而另外抱有一份怜惜深情。
隔了片晌,李靖小心试探道:“玄念老弟,其实,你已然给了她一个好归宿,也说不定。”
“我?”刘玄念大吃一惊,连连摆手,转而抿嘴笑道,“谁都行,就我不行。”
“为何?”李靖被他斩钉截铁的回答引起了好奇心。
“这个……”刘玄念期期艾艾半天,才认真答道:“实际上,静儿对师父的敬慕仰赖,比我这个师兄要深得多,自师父离开之日起,静儿便始终恋恋不忘。仅从静儿来长安才半年,就不断去打扰药师兄来看,她对师父的感情,已可见一斑。还有……”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续道:“我……我根本配不上她。”
骤然间,屋里沉寂了下来,只听见温酒炉上热的清酒,嘟嘟沸响,以及窗外竹间雪花乱舞,簌簌有声。
过了良久,良久,刘玄念又接着说道:“这段日子,坊间流传着不少有关小弟的糟糕传闻,想必药师兄早已有所耳闻。如今,我也算是声名狼藉,颜面扫地,永无翻身之时。这种时候,无论谁与我扯上关系,都没有好果子可尝。”说着噙了一口酒在嘴里,却被辣得闷声直咳,好一会儿缓了过来,眼里都已咳出了泪水,笑道:“药师兄明知此事,还愿意踏进府门,与小弟在此对饮,可知是个厚道人。有药师兄照顾静儿,我才能够真正安心,希望你能答应。”
“抱歉,这件事我不能应承。”李靖不假思索便径直作出了回复。他满口喝尽杯中酒,又伸手从炉上提起酒壶,自斟自饮,极快地倒满了一杯又一杯的酒,不断灌入肚中。
刘玄念愣了愣,眼睑半垂,掩盖住哀伤的目光,长长叹了口气,笑道:“不要紧。我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
李靖却道:“不,玄念老弟,说出来或许你都不相信,你今年是……是多少岁……”
刘玄念道:“昨日,刚满十八。”
“十八岁,真是青春年华。”李靖酒喝得太快,没多时,后劲十足的酒力已上了头,眼前渐渐模糊,头也晕晕乎乎起来,轻笑道:“愚兄痴长你三十个春秋,可惜年纪都活在狗身上,至今一无所成。妻子也先我离世后,更是煎熬度日,了无生趣。是以才自入囚车,解送进京,揭发李……哦不,应该是当今圣上举兵之事。若当时便为国尽忠而死,也算善始善终,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可惜天意弄人,世事浮沉,从来不由己……”
以李靖沉默寡言的性子,若非心旌动摇,又有酒力催助,如此偶然加上偶然的情形,绝对很难让他吐露真言。
刘玄念认真地听完,把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再三掂量思忖,蓦地眼睛一亮,笑道:“为国尽忠?兴许是世代居于玉门关外,小弟我在这方面,家国观念就较为淡薄,做起事来也没那么多顾忌。”
“说得对……顾忌太多,不是好事……”李靖吃完了壶中剩余的最后半杯酒,摸了摸发烫的额头,自己也觉得饮得过多了,于是将酒杯推到一边,手撑着桌子颤悠着站了起来。
“药师兄何必灰心。”刘玄念跟起直身立起,郑重道,“姜子牙直到八十岁,才于渭水得遇文王,打下周朝八百年的江山,与他老人家比起来,药师兄岂不也是青春壮年,风华正茂?”
李靖哈哈大笑,拱手向北,口齿不清道:“尊贵的皇帝陛下,视我这乱臣贼子为眼中钉,只能寄望于一直保持心情愉悦,不会想起我这妄图悖逆的前朝余孽,才能苟且偷生,过一天,是一天的运气……谢天谢地了……”他往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刘玄念抢身去扶,见李靖兀自喃喃说着什么,神智已不明晰,不觉叹息一声,暗想着:“这世上为何有那么多不如意?有那么多人不快乐?”他叫来下人,送李靖去西厢客房休息,自己则坐下,继续一杯一杯,独自喝着苦酒。
一被人放在床榻上,李靖即沉沉睡去。睡梦之中,他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只觉得全身通泰,说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间,又觉得有几滴温凉的液体落在脸颊上,他一惊而醒,隐约看到一人坐在榻边,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心花怒放,颤声道:“你……你……你终于来了!”
那人仿佛点了点头,但脸却始终隐在迷雾中,看不清楚。
李靖却不觉得有何异常,因为妻子离世之后,都是在午夜梦回之时,随风悄悄潜入进来,与之相会的。今日情景,还是与往常梦中一般无二,两人久别重逢,只是相顾无言,垂泪千行,年年如斯。然而,忽然袭来的一阵酒后头痛,却似乎提醒着,有些不同以往虚幻的真实。
应是见到他不适地按压额头,妻子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的面颊。出乎意料的事,这手一点也不冰冷,反而热烘烘的。李靖不觉动情,难以自已,张臂揽住了妻子纤腰,双手微一用力,将她抱在怀里。妻子靠在他身上,伸手勾住了他头颈。
“真希望这样的美梦,永远也不要醒。”李靖喃喃自语。妻子闻言幽幽叹了口气,依旧没有回答。
明知只是幻境,但触手所及处的感觉,却是如此实在温暖。一想到随时都会醒来,李靖便觉恐慌异常,将妻子愈抱愈紧,片刻间神游物外,竟不知身在何处,是真是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靖猛然醒觉,睁开双眼,初升的朝阳光辉,已经透过窗纸爬进了屋来。环顾四周,又只剩他一人遗留于此,回忆起昨晚的旖旎缠绵,果然还是梦境。李靖止不住地满心失落,一瞬间,更严重的剧痛袭上眉梢,不停在太阳穴心周围徘徊撞击。他强忍着欲待起身,右手却在枕边碰到一件异物,低头望去,却是一个宽沿竹编斗笠上覆着白纱的幕离,入眼倒是十分熟悉,似曾相识。
李靖耐着脑内痛楚,努力凝神浮想,未几,突然灵光乍现,总算记起这是刘玄念的师妹,静儿的随身物件,每次她来秦王府时,不都将其工工整整戴在头顶吗?虽然留宿在了刘府,可是,她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夜里入梦来的那个女子……一个念头闪过,宛似半空中打了个霹雳。李靖一惊之下,险些晕去,不由得天旋地转,全身发抖,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
为了弄清真相,李靖迅速穿好衣鞋,拿着白色幕离,去找刘玄念问个明白。
一夜过去,屋顶地面的积雪似乎又厚了几分。奔进西小院,遥遥望见刘玄念在连接后室的甬道上来回踱步。听见跑动声靠近,刘玄念抬起头,微微一愣,复又垂下脑袋。真到了刘玄念面前,李靖刚要开口询问,却忽然赧颜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
刘玄念见他欲言又止,便直接道:“静儿昨晚回来过。”李靖心里一沉,抱有的万一之念彻底破灭了,面对刘玄念直视的目光相逼,愈发心虚窘迫。刘玄念瞧见他手里的白色幕离,竟无半分惊疑之色,而是续道:“不过今日一早,她又留书出走了。”
“什么?留书出走?又说去哪里吗?”李靖焦急追问。
刘玄念摇了摇头,许久才道:“细想想,她是个孤儿,除了我和师父,在这世上便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了。所以她也无甚地方好去,多半还是回家去了。”
李靖道:“如今世道正乱,她一个姑娘家,孤身上路,实在危险得很,必须尽快找回来。”
见李靖一反昨日态度,十分关切静儿的安危,刘玄念的神情也由凝重转为欣慰,微笑道:“我也正有此打算。只是我们的家在玉门关外,路途遥远,又值冬季,风霜苦寒,来回一趟可谓相当艰难。药师兄你……”
不等他说下去,李靖立时答道:“我自然也要同往,义不容辞。”
刘玄念怔怔地望着他,慢慢地,脸上浮现出笑容。
李靖面露惭色,低头干咳一声。不过幸好,刘玄念没有当面抛出“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转变为什么这么大”之类的问题,否则,李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