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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汉奸与军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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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行至此,便已进入中原腹地,无边大漠飞沙远抛身后,眼前尽是南朝锦绣了。”
听见身边之人说话,白子遥不觉一怔,怅怅然,竟是道不尽的百般滋味在心头。
他虽为汉人,家族却离乡背井,世代居于玉门关外一座孤城之中,祖祖辈辈多少代,从未踏足关内一步,而今这头一遭,倒落在了他身上。隔世为人,乡情淡漠。重归故里之喜是谈不上,初入新境的猎奇向往之心,竟也半点没有。只因,他走这一趟是不情不愿,被强逼着来的。
念及此,白子遥暗叹口气,坐在马背上闷闷不乐。在他身后,黄尘滚滚,遮天蔽日,却是五百精骑、数千良驹同时向前,铁蹄纷飞所扬起之壮观景象。
此时刚入八月,塞北正是草黄马肥之际,这一队人马远行到此,哪怕风沙遮面,却是马匹神骏,人员剽悍,无不意气风发得紧。塞外之地不比中原,刚入新秋,已然风刀割面,霜雪萧肃,而内地却尚是天气初凉,金风拂暑。这队人马行色匆匆,初到异地,自是未及换装,个个胡服胡发,骑射戎装,皆迥异于华夏,所过之处,十分引人瞩目。
目下正值隋末乱世,多方豪强割据混战,整个中原都成了一个大战场,打得一片糜烂。此刻雄踞关外的游牧民族,突厥人,由于置身战场之外,一时竟成了块香馍馍,各方势力无不暗通款曲,争相结好,以求得直接间接的支持。
突厥人虽无逐鹿中原之志,但也不愿见到中华归于一统,只有中原大地继续四分五裂,才不会威胁到自身,它也好乐得待价而沽。急切间,突厥人尚看不出哪方豪强有实力成功问鼎,因此但凡示好者,全都来者不拒,许以结盟,自己则居中平衡,拉拢强者,扶持弱者,绝不许任何一方轻易做大。与白子遥同来的这支精兵良马,便是突厥回赠太原李氏的礼物。入关之后,且不提整队人马军容严谨,光是凭借着“突厥使团”的名号,一路之上,便足以畅通无阻,没有任何盗贼流寇胆敢拦截侵犯。
兵马又前进三十余里,眼见红日西沉,已近黄昏。众兵士赶了一天路,早就饥肠辘辘,人困马乏,但首领不下令扎营休息,自不敢多口找骂。白子遥瞥了眼众人脸色,心中已知一二,他本就恨极了胡虏,此刻只顾着幸灾乐祸,更不会出言相助,真恨不得就这么走上十天十夜,累死他们才好。反正以他如今的体魄精力,十个昼夜不眠不休,依然绰绰有余。
又过得片刻,直接统率这五百兵士的突厥小将也有所觉,掉头驰来,勒马立在白子遥跟前,拱手正要请示。还是白子遥眼尖,一下子便望见远处一个山坡上有人在相候,便举起马鞭摇了摇,堵住了突厥小将的嘴。无需多言,两人一齐纵马奔去,坡上之人也已上马迎了过来。两厢一照面,却都是认识的。
只见对方一共十余人,都是黑甲骑士,只有带头的是个博冠缓带的文士,四十来岁,腰悬长剑,留着三缕仙须,细眼长眉,嘴角上扬,仿佛时刻都在拈须微笑的样子。
文士向后一挥手,十余人便齐齐下马行礼,突厥小将却不动如山,只在马上略欠身道:“原来是刘文静刘大人,有劳久候了。”
原来,此文士便是太原李氏派往突厥的使臣刘文静,两家结盟之事,都有赖他来回奔波数趟,劳苦功高,因此突厥上层的汗王将领几乎都认得他。此次突厥派出兵五百人,马二千匹,进谒李家军营,也是刘文静一路引导,只是前日先行连夜赶回,禀报主公,安排接待事宜完毕,这便又出来迎接了。
刘文静呵呵一笑,拱手谢道:“将军客气。老夫也是职责在身,不敢轻怠。迎接来迟,有慢待之处,还请上邦贵客海量汪涵。”
听见“上邦”二字,突厥小将自是春风得意,刘文静身后的军士却震惊不已,有性烈的,直接便眉头倒竖,怒目而视。只是碍于临行前,刘文静千叮咛万嘱咐不可造次,方才隐忍着不当面发作。加上这“上邦”毕竟出于己方之口,愤然之余,众人更觉羞耻。
白子遥将对方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冷笑一声。这些小兵自然不知,他们的主公,太原留守李渊自起兵之日起,因军中缺少胡马,又需外援以作臂助,便与突厥约定了攻下京师大兴后,土地归李家,子女玉帛尽归突厥,更在书信中自称外臣,可谓谦恭卑屈之至。刘文静身为臣下,岂有不依样画葫芦之理。
说话间,后队也已追了上来,刘文静躬身作一长揖,道:“唐公军帐大营距此已不足十里,使臣远来辛苦,老夫斗胆恳请再行一步,赶到军营再行歇脚,几位公子正在辕门恭候大驾,唐公也已在大帐内摆下酒席,为使臣接风洗尘。”
突厥小将哈哈大笑,点头道:“你,安排得很好。”白子遥不耐道:“那就走罢。”“慢着。”突厥小将抬手止住,话锋一转,道,“不必着急。刘使节,你瞧瞧我这些手下,每人驱赶四匹骏马,又是连日马上颠簸,实在劳累不堪,不能再走了。这样如何,今日暂且作罢,我等就地扎营,明日再去军营与你主公见面,如何?”
突厥此举,等同直接扇了李渊一巴掌,让他下不来台。别说唐军士兵,便是白子遥也瞧不上突厥小将这等骄狂嚣张的模样。可不管唐军如何腹谤骂娘,突厥就是吃定了他们有求于己,无论什么无理要求,怎么舒服怎么提。
刘文静踌躇难对,转目望向白子遥与突厥小将之间,稍稍坠后的一人。不约而同地,白子遥与突厥小将也一齐凝视此人。
只见此人与同伴一样身穿胡服,特别的是,有意用遮挡沙尘的布巾将头包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双明目在外。从头到尾,此人一直都是不发一言,身材消瘦,更是不比白子遥二人气势惊人,以至唐军压根没意识到他的存在。可瞧刘文静三人均如此看重他,似乎事情如何收场,竟全赖此人一言而决,而他也才是真正的匈奴使者
“康苏密将军体恤士卒,真乃为将典范,甚好。众兵马就地宿营,只你二人随我前去唐军大营便可。”此人甫一开口,声音清和温暖,却不怒自威,别有种慑服部下的力量。
刘文静顿时眉开眼笑,忙附和道:“唐公正是此意。”
突厥小将康苏密眉头一皱,但在此人面前不敢放肆,一改适才跋扈态度,靠近过去,以征询的口吻道:“迎接来迟,礼数不周,原是他们不对。当初出发时,大汗明白说过,南人多狡诈,不可不提防。出门在外,凡事须以我突厥为主,不必跟他们客气,不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确实,对他而言,这次出使李唐可谓一趟优差,颐指气使,予取予求,均无不可。
康苏密的声音虽低,却依然被周围听得一清二楚,尤其他那理所当然的语气,立时惹得对方军士火冒三丈。
白子遥适才见到康苏密吃瘪,便大感畅快,这会儿也不等那蒙面使者作答,抢着道:“你莫非是怕了?”康苏密听出他在讥讽,目光一厉,回道:“你说谁怕了?”白子遥笑了笑,又道:“既不是怕了,那可曾听过中原的一句话——入、乡、随、俗。”康苏密大是不快,重重哼了一声,不再搭腔。
白子遥却不放过他,指着天边向南疾飞的两行大雁,似笑非笑道:“瞧见没有?便是胡雁过境,也知道入乡随俗,排成汉字‘人’字形队,以示友好。莫非康苏密将军竟连畜生也不如么?”
“你!”康苏密霍然往前一倾,怒目圆睁,几乎直身站在了马镫上。白子遥本就是故意挑衅,自是毫无惧色,嘿嘿一笑,昂首望向别处。那蒙面使者虽未插口,康苏密却颇为忌惮,缓缓坐回马鞍,这口气怎么也压不下去,当即拿起自己的强弓硬弩,搭上铁箭,嗖的一声,去如闪电,声若狞笑,正穿入那领头的头雁身中,众突厥士兵齐声喝彩。余下的飞雁受此惊吓,纷纷四散而逃。
“好箭法!小将军果有万夫不当之勇!”刘文静不失时机夸道。
康苏密犹在洋洋自得,只见那大雁带着羽箭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急堕入旁边的桑林里,惊得林中群鸟大噪,乱糟糟飞将出来。白子遥眼明手快,马鞭挥出,啪的一声,抽向地面,待得重新提起,鞭梢已卷上来一颗小石子,他右手运劲,直接丢了出去。却见那石子恰如一颗流星,呼啸着划破长空,连续命中了三只飞鸟,坠落林中。
康苏密固然是射功精湛,臂力过人,但白子遥这一手功夫,既无硬弓助力,又是一石三鸟,更加难能可贵。包括康苏密在内,几乎所有人都看呆了。白子遥默然斜睨,嘴边挂着一丝笑意,彰显他独有的,冷戾的骄傲。
“好了。天色见晚,有请刘司马为我等带路。”那蒙面使者轻描淡写一句话揭过,总算将众人的神思拉了回来。
康苏密一声令下,突厥士兵当即解鞍下寨,就地安营,每人各司其职,丝毫不乱。此番景象看在唐军眼中,不觉暗生敬畏。
一切安排妥当,康苏密等三人便在刘文静陪伴,唐军护送下,纵马前往李渊大营。途中,白子遥忽悄声问那蒙面使者:“真稀奇,今天你怎地不去曲意逢迎鞑子,与我意见一致了?”
那蒙面使者却轻轻一笑,答道:“你当我跟你一样孩子气?想那李渊何许人也,便是骨头在轻,也不会大方到容许五百异族外军入驻自己军营。两家都是这般想法,可谓郎有情来妾有意,干柴烈火,一触即燃。我又何必一厢情愿横插其中,自讨没趣。”
白子遥听他越说越难堪,忍不住出言讥讽:“这方面,你倒深谙其道。”
只是两人虽意见一致,白子遥是一意与胡人作对,蒙面使者却是仔细思量,多方考虑所得。
白子遥这时恍然醒悟,自不禁微感郁闷,只觉自己每次与他说话,才是自讨没趣。心中虽这么想,嘴上却不肯服软,说道:“这次不过是小施颜色,挫挫这帮蛮夷的面子,免得日后再敢目中无人,可就没这般简单收场了。”
白子遥力图表现自己的正气与霸气,可入了那蒙面使者耳中,还是只觉得孩子气,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理会。
不多时,众人已到唐军辕门前。只见两边队列整齐,刀戟戈矛寒光阵阵,明面看是集结仪仗,高调迎接突厥使者,实则杀气腾腾,要来个下马威。
众人勒马停住,两个仪表堂堂,跨剑戎装的年青男子立时迎上前,亲自扶康苏密和白子遥二人下马。这二名男子长得十分相像,一看便知是兄弟俩。不等刘文静引见,两兄弟便已自报姓名,那年纪稍长,相对文质彬彬的是李渊的大公子,李建成,而那眉宇间英气勃勃的弟弟,便是二公子李世民了。
刘文静见两位公子对着康、白二人大献殷勤,不觉暗暗好笑,上前介绍道:“这位康苏密将军是始毕可汗帐下最小的少年将军,武艺出众,神勇无比,年纪轻轻,已然立功无数,麾下五百突厥武士,也个个是奋勇善战之辈。那两千匹战马,便是有赖他们倾力护送到此。”
“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确如传言一般,英武非凡。”李世民笑着取出一支铁箭,递给康苏密。箭矢清洗一新,在晚霞中闪射着落日余晖。
康苏密左手拿着箭杆一看刻字,失声叫道:“这不是我的箭吗?怎地在你手上?”李世民道:“将军一入隋境,便施展百步穿杨之绝技,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康苏密听不出他话里暗含的嘲弄之意,只当是在赞美自己神功无敌,不由面露喜色。
李建成轻轻推了弟弟一把,责怪地瞪他一眼,接着含笑望向白子遥,问刘文静:“这位是……”刘文静道:“哦,这是突厥王使者的随身护卫,姓白,名讳上子下遥……”李建成不禁愕然:“你是汉人?”
李世民忙拉住哥哥左臂,示意不要再问。他既探知康苏密射雁之事,自然不会漏过白子遥一石三鸟的好戏,对其身手和人品,均是好生钦佩,因此生怕白子遥为一语而尴尬。李世民是出自一片好意,可白子遥面色阴沉,不屑一顾,完全不领他情。
李建成奇道:“怎么?这两位都不是突厥可汗使者?”刘文静开怀一笑,指向后面磨磨蹭蹭,刚下马来的蒙面使者,道:“公子稍安勿躁,这位刘玄念刘大人,才是真正的始毕可汗亲命的特使。”
这一回,李建成不再问什么“你是汉人”的话了,只是与二弟面面相觑,暗暗纳罕。其实,也不怪他们同时看走眼,实在是左看右看,这个瘦弱的小人物,都不像块做使者的料。
刘玄念走过来,拉下挡沙的头巾,道:“二公子适才说‘英雄出少年’,依在下愚见,这句话最匹配的,该当是唐公的二位公子才对。”只见他展颜一露出笑容,胜如日出一般,融化在照在脸颊上的阳光里。
李世民见他容色清丽似女子,不禁轻轻“啊”了一声。好在刘玄念又将裹头的长巾全部除了下来,满头青丝结成高髻,挽以发带,正是中原男子发式。
李建成颇为赏识道:“特使大人过谦了。看你如此年少,只怕比我二弟还要小上几岁,便已官拜一国大使。所以说,咱们是彼此彼此。”
这话说得不错。在场这六人中,除了刘文静已过不惑之年,其余全是二十岁左右。古人云,英雄出少年,诚不欺世也。众人心有同感,相视大笑。
李世民往旁边一让,请道:“酒筵早已备下,只等嘉宾入席,三位请。”刘玄念道:“二位公子先请。”双方你谦我让着,来到一座大帐前。执戟郎中开道,两名小将急忙走出,恭迎众人入帐。当刘玄念经过他二人面前时,其中一名小将蓦地大惊失色,铁青着脸,死死盯着刘玄念不放,眼中竟似要喷出火来。刘玄念亦有所觉,停下脚步,不解地望着对方。
“无耻汉奸,还我叔父命来!”这小将突然凄声大叫,噌地拔刀出鞘,拼死刺向刘玄念。
变故陡生,生死一线间,不容人多想。刘玄念本能地往后退却一步,白子遥立即填补空位,挡在了他身前,伸出右手捏住了砍下的刀刃,一场眼见无法避免的血光之灾,顿时消弭于无形。
那行刺的小将惊怒交加,急得憋红了脸,明明白子遥只用上三根手指,还一脸的气定神闲,可无论他怎么往回夺,那刀就是纹丝不动。众人鸦雀无声,眼睁睁看着这两人暗里较劲的场面,诡异之极。
白子遥喝道:“快撒手!”那小将却硬气得很,任凭脸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在地,就是充耳不闻。白子遥不再客气,右腕一扭,撞得对手双掌麻痛难忍,不得不松开手,而他捏着刀锋,直接用刀柄在那小将肩上敲了一下,那小将便吃不住力,身子一沉,单腿跪在了地上。
康苏密回过神来,哐地拔出腰刀,大叫:“好啊!怪不得要让我们孤身进军营,你们李家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名为设宴,实则陷阱,等我们一跳进来,就杀无赦?”
突厥使者亡命李家军营,如此石破天惊之事一旦传出,结盟成了结仇,李唐便即危矣。因此军中裨将突然动手行刺的一瞬,李氏兄弟惊吓出了一身冷汗,直到此人失手被擒,方才松下口气。可康苏密的拔刀质问,又将紧张的情势推向了顶点。
刘文静忙道:“将军勿疑,这……这只是意外……”康苏密哪里肯听他解释,拽着刘玄念一边要往外闯,一边嚷嚷着:“豺狼窝里不可久留,咱们还是回自己营地去,看谁敢强留?”李世民张开双臂,拦在当中,道:“使者稍慢,此事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给各位一个交待。”康苏密横刀胸前,怒道:“你敢阻我去路?叫你知道我突厥刀法的厉害……”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康苏密的弯刀抖了一下,被一把飞来军刀打落在地。
众人吃了一惊,抬眼望去,白子遥兀自若无其事的拍去掌上灰尘。那行刺的小将没有刀柄加身,却依然不得动弹,刘文静赶紧叫人将其拿下。
“你到底是不是突厥使臣?”康苏密气得哇哇大叫。出使以来,他就屡屡遭到白子遥羞辱,此番更是在大庭广众、他国敌酋面前,他越想越是脸色煞白,攥紧拳头,新仇旧怨,当场便要火山喷发一般,全部倾泻而出。
“将军无需多心。”一只五指纤细修长的手按在了康苏密肩头,很轻易将他的怒火压了下来,手的主人,也是这场意外风波的引发者,刘玄念走到人前,微笑道:“两千匹战马都尚未交割,唐公即便要摆下鸿门宴,也不会急在这一时,否则岂不亏大发了,你说是不是?”他这一句玩笑,引得众人会心一笑,凝滞气氛立时松融不少。
康苏密还欲争辩,刘玄念又道:“大汗交代的任务一日未完成,我是不会离开唐营的。若将军实在不放心,大可一人先出营去,相信有你和那五百草原勇士在外等候,我与子遥在此可保万全。”
听话听音,康苏密自也明白与李家军营的数万将士相比,那五百突厥士兵不过杯水车薪,实在算不得什么。他认定刘玄念与白子遥一丘之貉,一心偏袒自己母国之人,尽管心中不甘,到底不敢当面忤逆。事已至此,康苏密捡起弯刀插回鞘中,颓然道:“你是使节,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转过身,昂首面向众人,才继续道:“大汗说过,我等出使在外,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他的意思。若有人动我们一下,便是要大汗的好看,便是与突厥百万大军为难,哼,谅他们也不敢。”
这番豪言壮语,明显是有所指的威胁。李建成与刘文静登时面色一变,李世民虽神态如常,眼睛半眯,掠过一丝异色。
康苏密走出帐门,这回无人阻拦,他却猝然转身,又问道:“李家二公子说,会给我们一个交待,不知是何交待?”李世民不答反问:“将军希望如何交待?”康苏密目露凶光,道:“行刺使者,冒犯我突厥天威,此罪恶滔天,除非献上首级,以血洗净方休。”说完扬长而去。李世民扶剑目送其走远,眼神深邃无底,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扫兴之事发生,酒宴自也不必再提。李建成挥挥手,命人将那行刺小将押下去。
“等等。”刘玄念喊住,走到要取自己性命的人面前,在他肩上揉了几下,解开其全身桎梏,问道:“你叔父是何人?”
李世民猛转过身,侧眼旁观刘玄念之神情变化。他原先只当事有误会差错,或什么别的缘由,可听刘玄念如此询问,反露蹊跷,令人生疑。
“呸!”那小将啐刘玄念一口,不绝声地骂道,“奸贼,叔父他死得那么惨,你就不怕他半夜化作厉鬼来找你……”
“裴方,还不快住口!”李世民皱眉喝止。李建成直接走上前,反手甩了那裴方一巴掌,打得他半边脸红肿,满嘴鲜血,再也说不出话来。可裴方竟无丝毫退意,被人架出大帐,两眼依旧恶狠狠地瞪视着刘玄念,可见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看着刺客被押下去,刘玄念默默擦去脸上的唾沫,在场之人见状,无不尴尬异常。唯有白子遥一声冷笑,暗道活该。
刘文静干咳一声,赶紧向他们陪笑脸,并殷勤邀约入席,自称要把酒三盏,以示赔罪,为佳客压惊。刘玄念却挥挥手,道:“酒就不必饮了。未知唐公何在,在下身负始毕可汗重托,还是及早面见李大将军,互致问候才是。”
“这……”刘文静与两位公子交换了下眼神,迟疑道,“唐公担心使者远道而来,一时无法适应水土,精神不佳,因此也不急着与二位相见。使者只管安心住下,待修养几日,恢复元气也不迟。”
“唐公可是军务繁忙……”刘玄念还要再说,却为李建成打断,笑眯眯道:“刘使不必多言。天已入幕,两位长途劳顿,定然累了,今儿这酒不喝也罢。下榻之处已打扫好,二位这便早些歇息,明日再重整酒菜,共叙两家情谊,谋求一醉也不晚。”
对方连珠炮似的,左一个不迟,右一个不晚,铁了心便是要堵住刘玄念的嘴。刘玄念也只能顺水推舟,答应今日作罢。
刘文静送他们去住所,刚出帐门,背后忽有一人高声叫住,问道:“手下无状,得罪贵客,也是我李家统军无能。未知如何处置那大胆刺客,刘使方才满意?”
刘玄念应声回转身,见是李二公子出言相询,便微微一笑,道:“此刻我既然安然无恙,那位裴将军便算不得什么刺客,二公子如何处置下属,与我无关,更不必向任何人交待。”
如此回答,倒是李世民始料未及,他一时错愕,又道:“那康苏密将军那儿……”
刘玄念褪下一脸和颜悦色,正容道:“康苏密是跋涉千里,专程送礼而来。千里送鹅毛,尚且礼轻人意重,何况是这么厚一份大礼。他是你们李唐请来的贵客,不是我的客人,如何款待,如何取悦,还用我教吗?”
这一席话,说得李世民哑口无言,刘玄念告辞而去。俟其走远,李建成方才长出一口气,叹道:“蛮子就是蛮子,只会张牙舞爪,污言秽语,不懂半点礼仪教养。咱俩今天这场戏,演得可真比上战场还辛苦!不对,不是辛苦,是‘心’苦,心里很苦。”
李世民拍拍他的肩,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正如父亲所言,嘴上服几句软,便能得到实打实的利益,有何不可?”
“但愿如此。”李建成也笑了笑,望着刘玄念离开的背影,忍不住道,“也不知是哪一路牛鬼蛇神……你信裴方的话吗?”
李世民摇头表示不知。适才他一直冷眼旁观,见刘玄念先是被刺,后又受辱,却始终不卑不吭,不急不躁,倒却算是一位人物,难怪突厥可汗会委以重任。只是他区区一介汉家少年,又是如何取得异族信任,试想其中原委,实在耐人寻味。也许,裴方确不曾冤枉了他。
这头李家兄弟还在暗自揣度,那边刘文静已将刘玄念二人送到了下榻营帐。
屏退左右伺候,远离众目睽睽,刘玄念的神情突然变得森然峻切,不客气地质问刘文静:“李渊为何不见我们?”十足主人训斥手下办事不力的口吻。
刘文静垂首道:“西进大兴连连遇阻,大将军他现下正在为是进是退而两难。”
“原来如此。”刘玄念脸色稍缓,沉吟片刻,道:“那你先去罢。如今你为李唐立下大功,他必嘉奖与你。届时你趁机敲敲边鼓,催他赶紧接见我们。”刘文静不解道:“我立下大功?”刘玄念笑道:“李渊虽因一时权宜之计,求突厥发兵相应,但心中实不愿太多突厥兵入境,反为掣肘。如今我带来的突厥人马,兵少马多,正如其所愿,你这大使不辱使命,岂不是大功一件?”刘文静笑着点头,连连称是。
临去时,刘玄念又叮嘱他:“康苏密那边,少不得又得劳你出面,安抚安抚。”刘文静笑得颇为无奈,叹道:“我这张老脸本就不值几个钱,只不知何时是个头……”刘玄念只道:“快了,快了!”
刘文静走后,沉默许久的白子遥突然开口道:“希望这一回,你不是妄言欺世。”刘玄念望向他,忽而一笑,还是只道:“快了,快了!”
白子遥摇摇头,满脸狐疑,想起适才之事,问道:“那裨将骂你是汉奸,可有其事?”
刘玄念不答,歪头追忆往事,喃喃自语:“裴方……那他叔父自然也是姓裴,莫不是……裴光直?”
白子遥哼的一声,轻蔑道:“我就知道,哪里会那么多人冤枉了你!”
刘玄念闻言并不着恼,反而璀然一笑,道:“投奔明主,总得要纳投名状罢。”
“没羞没臊!”白子遥见他做下恶事,都被人追债上门了,居然还是这般嬉皮笑脸,毫无悔悟,简直无可救药。
刘玄念听见外面呼啸作响,出门便觉清凉扑面,营中所插旌旗高处翻卷,原是大风乍起,若有所思道:“夜里起风,怕是要变天了……”
风起后没多久,原本高悬天空的一轮明月,即被一片乌云遮住,眨眼间,大地暗了下来,风却依然鼓动不息,吹得照明火把忽明忽暗,反复无常。
浓重夜色中,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押进了一顶大帐,大帐主人命人松绑后,全部退出去。等帐内只剩下两人,那绑进来的人立即扑通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道:“求二公子为我伸冤,为我叔父报仇雪恨!”嗓音因带有哭腔而变得沙哑,但此人确是日间行刺刘玄念未果的裴方无疑。
大帐主人,即李二公子世民,这时已脱下甲胄,只着便服。他一声不响看着裴方哀求,直到声嘶力竭,难以为继,才问道:“你要我如何为你做主?”
裴方一愣,接着便牙咬切齿道:“不敢有劳公子费心,只求能放裴方离去,卑将自会去向仇人讨回血债。”
“然后呢?”李世民仍是面目表情地问。裴方一脸惊愕,不知如何再答。李世民便继续道:“再去行刺,要么侥幸成功,要么还是过不了对方一招,也许当场毙命,也许再度被擒。”
“为报家仇而死,死得其所!”裴方慨然道,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李世民颔首道:“你再去行刺,无论成与不成,我李家是再保不得你了,而自身,也将大难临头。突厥可汗震怒,结盟不成,便要发兵来攻。我军在攻大兴途中,受隋军与突厥前后夹击,一朝兵败,退回老家晋阳。如此士气受损,义旗难举,许多宵小流匪少不得落井下石,争相来夺,一番混战,到时就连老家也可能保不住。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离死还远吗?”
裴方默然无语。他家毕竟追随李氏已久,“牵连主公”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容不得他不压制仇恨的烈火,冷静下来。
李世民见他终于稍稍平复,这才起身过来扶起裴方。裴方自觉报仇无望,垂头丧气,失魂落魄。李世民猛一拍起臂膀,聊作劝慰,勉强让裴方振作起精神。
李世民心中尚有一事未解,说道:“突厥人乃游牧一族,不事生产,偏爱劫掠。寇境犯边,亦属常事。我记得,你叔父生前长年为大隋镇守边城,因边患祸乱而亡,也是无可奈何。你如何笃定,他是被那刘玄念害死?”
“二公子有所不知。”裴方哀声长叹,整理思绪,将事情的原委缓缓道来,“突厥人南下烧杀抢掠,为祸已久,偏偏只我叔父驻守的边邑可保平安,拒胡人兵马于城外,因此深招突厥人忌恨。为了除掉叔父,想出种种计策,皆被叔父巧妙化解。直到一年前,那刘玄念来到边邑,街头狂言几事,竟而一一应验。叔父得知后,出于求贤若渴之心,便招为幕府,视若心腹。谁知此人金玉其外,竟是包藏祸心,勾结突厥,赚我叔父头颅而去。可怜叔父他一生光明磊落,最后却栽在这个小人手上,死得不明不白,入殓时连副全尸都没有……”
听到这,李世民拍案而起,高叫:“此人着实可恨!”
裴方悲怆道:“二公子,你说此人该不该杀?”
“该杀!”李世民恨声道,“我平生最恨卖主求荣的狗贼,和背叛母国的汉奸,更何况两者兼是?我誓杀此贼!”
“有二公子这句话,叔父他复仇有望了!”裴方激动得流下泪来。
李世民虽一时义愤发下誓言,但并未就此丧失理智,他沉思片刻,说道:“报仇之事,不能操之过急。眼前首要之务,是大将军早已定下的通好突厥之大计。事关国策,我也不能做主。你且忍耐几日,容我问过父亲,再明确答复你。”
与裴方一场谈话后,李世民是彻夜未眠,三更之后,耳听得外面风狂雨骤,像揪扯着心头般,将大帐吹荡得摇摇欲坠,残存的一丝睡意瞬即荡然无存,神智愈发清明。
翌日天明,秋雨依然淅淅沥沥,并未放晴。大风虽止,但是气温剧降,即便加了一件单衣,人们仍是觉得凉浸浸的,阴寒透骨。
到底是几桩琐事挂在心头,李世民匆匆巡过一遍营,便即去往李渊大帐,谁知却叫门将挡在外面,不得而入。他满脑子尽是裴方之事,到此一经阻滞,这才记起另一件更急更要紧的大事。
话说李家军自举起勤王义旗,雄赳赳出太原向大兴进发以来,这一路上障碍重重,屡屡苦战,十分难行,全然不是预想中的轻易取胜。眼看军中损失不小,前途却仍茫茫无期,李渊不免心里犯起嘀咕,萌生退意。几日前,在山东瓦岗寨占山为王的李密修书一封传来,暗示有取太原之意,吓得李渊当即就地驻扎,不再前进。
战场上连连失利,全军士气已显低落,现下连主帅都打起了退堂鼓,底下人心岂不更加涣散?念及此,李世民当即向父亲进言:“李密此举,乃是虚张声势,要让咱们以为老家危殆,腹背受敌,而放弃攻占大兴。想必他也看出,如今大兴殷实而无主,谁能先一步进城,不但是实力大增,还可名正言顺奉君命而令天下。这么一块大肥肉,李密他苦于众敌环峙,兼且天长路遥,暂时无法染指,可也不能便宜了咱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因此,他才设下这等计谋,想用一封似是而非的书信,就把这十几万大军拦下。父亲万万不可落入他的彀中。”
李渊似有所动,又问:“那依你之见,如今该当如何?”李世民道:“兵贵神速。大军继续开拔,管他何人抵抗,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全速向大兴前进。”
虽则儿子陈明利害,颇有一番道理,但是进是退,李渊终是惊疑不定,难下决断。于是全部大军也只能龟缩在此,一连数天不见动弹。而李世民再去催促,也尽被李渊以头痛为由,挡驾在外,即便是突厥遣使来访,也不曾露面。
父亲如此顽固,李世民也只能长叹口气,转头去找大哥,想请他一起去劝父亲。哪知李建成对此事并不以为意,只道:“父亲既不愿见人,我又如何能例外?”李世民皱眉道:“如此天赐良机,不取岂可不惜?”李建成笑着摇了摇头,道:“二弟,你便是这样心急莽撞。天晓得,也许稍后还有个更大的机会等着咱们呢。”李世民平静下来,叹道:“机遇可一不可再。现下我担心不是什么稍后,而是由于错失这一良机,眼下这十几万条人命的生死存亡。”李建成只当他是危言耸听,笑了笑也不予计较。
接连碰了两个钉子,李世民难免心中气闷,回去途中,恰巧遇见刚安抚完突厥使臣回营的刘文静。李世民上前寒暄,问道:“司马大人辛苦。那些西北蛮子没给你气受罢?”
刘文静微笑道:“幸得天降一场及时雨,苏康密将军只忙着生这破天气的气,那还顾得上我。”
李世民原本还拉长的脸,一下子被逗乐了,适才的一丝不快便也抛却脑后。他转念一想,又问道:“依刘司马之见,苏康密此人若何?”刘文静道:“狼顾虎视,一员悍将。”李世民道:“突厥军队若何?”刘文静道:“令行禁止,可见治军有方,训练有素。”李世民道:“那刘玄念此人又若何?”
刘文静目露惊异之色,一改平日对答如流的口才,踟蹰道:“回二公子的话,此人,在下相交尚浅,不敢轻言一己愚见……”李世民却步步紧逼道:“身为异族,突厥汗王何以能对他信任有加?”刘文静支吾道:“依卑职看来,多么信任倒谈不上,不过,此人确有本事哄得突厥可汗十分开心……”
李世民道:“化外蛮夷,却有虎狼之士为左膀,狡诈狐媚为右臂,将来战场相见,当真不可轻视。”刘文静眼睛一亮,道:“公子之话当真?”李世民道:“短则数载,长则十几二十年,待到天下大定之时,中原突厥,早晚必有一战。”
被这豪言壮语一激,刘文静固是满腔狂热,却要竭力压抑,保持斯文常态,着实不易。隔了片刻,刘文静还是止不住地心情跌宕,只得借言急着去向李渊复命,抽身告辞。
裴方因叔父之冤屈,才对突厥走狗恨得咬牙切齿。这刘文静本性柔嘉,又身负结好外邦的使命,一听要与突厥开战,居然也如此激动不已。李世民不禁慨叹,这或许便是民心向背罢。
这时,传令官的声音已在营中回荡:“全军继续休整,待雨过天晴再听命而动。”
李世民不禁懊恼得用右拳猛击了一下左掌心。到了午后,他按捺不住又去父亲帐前求见,依旧门神挡驾,生人莫近。正要离去,却听见帐内传出一串爽朗的大笑声,是李渊的声音。急转过身,李世民忙问门前的执戟郎中:“什么人在里面?”执戟郎中迟疑未对,李世民凝目望去,隐约在帐帘缝隙中,瞧见一个手舞足蹈的背影,只这一瞥眼,便知是那突厥使臣刘玄念无疑。
“不是传令谁也不见吗?那人怎么在里面?”李世民又惊又怒,他这一连串发问,左右皆是嗫喏不敢答。生死存亡的大事置之不理,嫡亲血脉的儿子拒之不见,却去亲近一个底细不明的外人,还有说有笑!李世民越想越是怒火中烧,当下一收雨伞隔开拦路的刀戟,不顾众人阻挠,冲进了大帐内。
甫一进门,恰见到刘玄念双手甩动,脱下外罩的胡服长袍的一幕。他的动作利索洒脱,而底下露出的,竟是一身素白的汉家衣冠。
“好。”李渊捻须,点头微笑,直到听见未拦住李世民的门将因失职而跪下请罪,方才看见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儿子。李渊似乎心情大好,对儿子的冒失无礼也不予计较,挥手便让众人退下,拉着两人道:“世民,玄念,你二人都见过了。”
刘玄念笑着拱手示意。李世民略略还礼,怒火虽未表露,脸色却不大友善。
李渊看看自己儿子,又看看刘玄念,真是越看越是喜欢。他的二儿子世民固然是仪表非凡,有天日之表,龙凤之姿,刘玄念也同样丰神秀异,具冰清之质,玉润之望,与世民相较,不但不遑多让,更有另一番好看。
饶是心中已有成见,但李世民也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品貌确属上上佳,眉眼神态间,仿佛透着一股生命的力量,犹如春日骄阳,或许有时会不起眼到被人忽略、遗忘,但它就在那儿,安静而强烈。披着这么一具伪装十足的皮囊,难怪能轻易蒙骗了一个身经百战、阅人无数的边城大将。
刘玄念当众易服之举,似乎轻易便取得了李渊的信任。然而,李世民可不同于父亲,他毕竟已知晓了此人的底细,刘玄念的外表越是有欺骗性,他心中的警惕便越是深一层。想到裴方叔父的前车之鉴犹未远也,他怎能不忧疑,这只满腹诡计的狡狐,今遭不知又在出什么花招,献媚于父亲。此刻碍于其使臣身份,不便当面反目,李世民心中盘算着,必须尽快找一个独处的机会,向父亲揭露刘玄念的真面目,免得引狼入室之事再度重演。
“父亲……”李世民刚要开口,即被李渊抬手打断。李渊说道:“不必多言,我已知你的来意。你说的话,这几日我也仔细思量过了。现下我已有了决断,明日大军开拔,分兵两路,向大兴进发。”
李世民闻言登时喜上眉梢。李渊笑道:“事情一直悬而不决,想必你也数日不得安生。非是我要优柔寡断,贻误战机,只是事关重大,不可不审慎再审慎。”
刘玄念拱手贺道:“大将军英明。玄念看过天象,明日雨霁天晴,艳阳高照,正是适于长途行军的好天气。历书也有写: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因此大将军不必过多顾虑。”
李渊哈哈大笑,拍着李世民的肩,道:“还是你说得对,行军打仗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则竭。咱们好不容易打下霍邑,此时不趁胜追击,拿下大兴,更待何时?”
刘玄念亦是附和陪笑。
父亲话里虽是称赞自己,可李世民瞧着他与刘玄念似乎很有默契的样子,心慢慢沉了下去。李世民隐隐猜到,父亲突然态度大变,并非是被自己劝服,而是这个处处见面的刘玄念,不知说了什么投其所好,才使父亲信心大增,打定了主意。幸好这回是有益李唐之事,那下次呢?下下次呢?这可大大不妙!
李世民稍作沉吟,对刘玄念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也。怎可照着一本家家必备的历书去行事,岂非太儿戏吗?”
刘玄念仿佛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敌意,微微一笑,道:“兵战之道,在下确实外行。二公子说的有道理,是我托大妄言了。”
“欸,二郎,不可如此。”李渊淡淡责备一句,随即转笑道:“我已封了玄念一个记室参军的虚衔,留在身边随时请教。”
“什么?记室参军?”李世民大吃一惊,这不相当于引为军中谋士了吗?且不管刘玄念品性如何,他到底先是突厥使臣的身份,让他参知军政事务,那么对于突厥方面,他们李唐还有秘密可言吗?这姓刘的到底给父亲灌了什么迷汤,还是下了什么咒,怎么才只见了一面,就信任至此。
李渊不以为意,笑道:“是啊,记室参军。职衔虽低,但你们兄弟也须当作军师一般尊敬。二郎,你和玄念年纪相当,想必会谈得来,往后好好相处才是。”
李世民听了只是不置可否,要他和汉奸走狗谈得来,好难。再看刘玄念,也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古古怪怪。
离开中军大帐,李世民奉命送刘玄念回去。路上,李世民尚未发难,刘玄念已先问起了昨日的刺客,即裴方的下落。既是如此,李世民便也不客气道:“敢问刘参军一句,你如此关心裴方,那他对你的指控,可是真的?”
刘玄念眼珠一转,笑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真真假假,有必要分那么清吗?”
无论答“是”或“不是”,李世民都准备好了话来回击。可这样耍赖的含糊其辞,反倒让他一时不知从何下手了。明明被人戳中了要害,这刘玄念却还能没脸没皮的,没事人一样,光是这份泰然沉着、不动声色的本事,便足够让他另眼相看了。可惜啊可惜,如此品貌,有才无德,终是枉然。
刘玄念见他沉默不语,问道:“二公子在想什么?”李世民道:“我在想,使臣大人从此长留中原,你们可汗不会担心么?”
刘玄念扑哧一笑,好一会儿才学着李世民的样子,一本正经道:“二公子多心了。突厥与李唐既已结盟,那便是一家人了,又何分彼此?我留在这里,可汗他放心得很。”
李世民皱眉试探道:“你费尽心机要留在父亲身边,到底是何居心?”
刘玄念笑望着他,那表情分明像在说:“早知道你要问这个,想问就问好了,何必忍得那么辛苦。”
李世民不悦道:“刘使臣不愿答?”
刘玄念笑着摇摇头,道:“二公子真的多心了。我突厥汗王在唐公身上可是下了大本钱,总得找个人看住罢,免得一个不小心,人财两空,赔个精光。”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刘玄念暂住的大帐。刘玄念推开一直倾斜在自己一侧的雨伞,跨进帐门,回身道谢。
李世民想了想,朗声道:“刘使臣远来是客,是朋友,我们李家无任欢迎。但若发现有什么不怀好意的鬼祟之举,就别怪我用刀剑来问候了。”刘玄念坦然道:“这个自然。”
帐内的白子遥闻声出来,他也跟刘玄念一样,换上了一身白衣汉服。李世民拱手道:“壮士一身武艺,世民佩服之至。有机会一定设宴款待,世民亲自敬酒三杯,切磋讨教。”白子遥还礼道:“公子客气。”
俟李世民走远,刘玄念才转身进帐内,边走边道:“你们很熟吗?什么时候认识的?何时见你对我这么客气?”
白子遥懒得跟他耍嘴皮子,直接问道:“怎样了?”刘玄念道:“什么怎样了?”白子遥不耐烦道:“装什么装?刘文静好容易帮你约见李渊,该问的事结果如何了?”刘玄念“哦”了一声,道:“你说那件事啊,我没有问。”
“你说什么?”白子遥勃然大怒,捏着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放轻松,放轻松。”刘玄念安慰道,“现下时机不对。李渊为了自家的事,正在焦头烂额,咱们毕竟是有求于人,怎好再去添乱。”
白子遥气呼呼道:“那你去那么半天,干什么去了?”
刘玄念莞尔一笑,道:“我啊,我去告诉他,他天生帝王之相,大业可成。”
“又是吹溜拍马……”白子遥哼的一声,咬牙道:“又是如此……又是如此!每次都是快了快了,每次都是时机不对,你扣着我不放,还把我拉到这鬼地方来,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你还有一句真话吗?老子不伺候了!”话落,大步流星往帐门走去。
然而刚踏出两步,白子遥忽觉颈间一凉,低头便见一条长带缠在了脖子上,挣了几下,不但没有挣脱,反而被一股力道带得退后三步,侧脸一瞧,正好到了刘玄念身旁。白子遥还要拉扯颈上的束缚,刘玄念将手轻轻按在他肩头,他便使不上力了。
“别白费劲了。你的功夫,一招一式全都是我教的,能逃得掉吗?”刘玄念捏着长带的一端,缓步走到白子遥正前方,身上的白袍松松垮垮地垂着,自是刚才一时措手不及,便解了衣带作绳索用。
既打不过,又逃不了,白子遥索性闭上眼,不理不睬。
“你急什么。”刘玄念叹了口气,解开缠着的腰带,低声道,“过些时候,李渊就要进大兴了,等到他们站稳了脚跟,咱们的一点小请求,何愁他们会不答应?若不是有求于人,我何必又厚着脸皮去吹溜拍马,我……我图什么?”
饶是刘玄念的言辞再恳切,白子遥也是不会轻易采信了。他缓缓睁开眼,默然片刻,只问道:“过些时候?到底是多久,有个准话吗?”
“这个我说不准。”刘玄念老实地摇摇头,蓦地含笑道:“即便我说了,怕是你也不信啊。”白子遥轻轻一哼,揉着脖子,冷脸走到一边。刘玄念正色道:“瞧好罢,至多不超过一个月,必进大兴。你啊,就好好练你的功夫,什么都不用管,一切自有我来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