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尔逍遥》枼痕

14、宁国祸危在旦夕

　　宁国皇宫，御书房前庭阶寂寂，石塑一般披着银甲的卫士一丝不苟地列在殿前，听着嗒嗒的小碎步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目不斜视齐齐躹躬行礼。

　　拖地的牡丹描金华服从大理石上掠过，宁流岚洗去一身风尘，已经梳妆打扮妥当换上了一身正装。

　　“小郡主，您可回来了，”一个抱着拂尘的老太监满面笑纹的迎上来，尖细着声音道，“陛下正要差老奴到依婕园瞧瞧您呢，可巧郡主这就来了，快进去吧。”

　　“多谢郑公公挂念，”宁流岚的笑容有些勉强，“这才刚下了午朝，不知陛下可曾用膳了吗？我昨儿夜赶路回来乏了，没来拜见陛下，本想差人知会一声，却道皇兄阅了一日的奏折，已经睡下。”

　　郑公公叹了一口气道：“唉，这几日国事繁忙，谁都知道武侯要反，朝中上下人心惶惶，好些靠不住的狗腿子，都已经投靠了那个孙时。如今朝中党羽遍布，宫中边有不少爪牙，前日我才杖毙了两个被武侯买通的小门监，陛下也正为这些事忧心呢，都没怎么盍过眼，小郡主还是劝解劝解，这样下去龙体出了差池可怎么好。”

　　宁流岚点点头，冷冷道：“我相信陛下，就武侯那点雕虫小技，还难不倒我皇兄。”

　　郑公公道：“饶先帝待孙时一向不薄，不曾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走进御书房，宁流岚放轻了脚步，翡翠步摇上的玉珠子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款款绕过纹云螭龙屏风，就看见一个伏案沉思的威严背影，宁流年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二龙抢珠抹额掩住紧拧的眉心，龙袍随意地搭在龙椅上。

　　因为心乱，几个侍候的宫娥都被轰了出去，只有一个刚提携上来的亲信廖女官在一旁侍侯，沉木御案上摊着一堆散乱的奏章，宁流年提着一支紫毫笔，案前的地毯上有一个摔得四分五裂的青玉墨案，显然是在怒极之下被掷到地上的。

　　“哥哥。”宁流岚轻轻唤了一声。

　　听到声音，宁流年抬起头舒展开英挺的剑眉，把紫毫笔搁回到水丞笔架上，深沉黝黑的俊美眼眸如寒星，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确认宁流岚在水患中真的并未受伤，良久，低沉微沙的声音才道：“无碍便好。”

　　“下次再出远门，记得多带几个长老，此番波折，对你也是个历练。一日日养在深宫，修行懈怠，乱世之中，又如何求存。”宁流年话语冷冷清清，是多年登基一贯严肃的言辞。

　　“是，”宁流岚眼角又微微泛红了，不是因为皇兄严厉的话，而是又想起了某个殒命的人，“流岚知道了。”

　　宁流年虽然面上从不流露半点温情，但对这个从小像橡皮糖一样粘在屁股后面的妹妹一向溺爱纵容，宁流岚对他依恋大于敬畏，都道帝王之家奢谈亲情，他与宁流岚虽同母异父，却是如兄如父般的存在。

　　只一眼，他就看出了宁流岚不同寻常的神情，淡淡道：“不高兴？”

　　宁流岚抿了下唇，忍住摇摇欲坠的泪水，国祸当头，她不愿因自己的事让哥哥又添一份忧心，只是问道：“那位救了我们的公子，哥哥派人去访了吗？”

　　“接到传信那日，就让廖未楚带人去了曲国，不必顾虑。”宁流年做事雷厉风行，他最不喜欠人半分人情，亦恩怨分明，他既如此说，那便绝对无需再多问。

　　廖女官颔首，冷淡道：“回禀郡主，陛下遣我送去任府有三千两白银，一匣金丝楠木棺，具已交待妥当。”

　　宁流岚红着眼点点头，甜美的声音掺上一丝沙哑，是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痛哭过，道：“有劳廖尚宫。”

　　廖未楚行事可靠放心，作风与宁流年倒是有几分神似，宁流岚对她一直挺有好感，皇兄一反常态地不断破格提拨这么个无名小卒时，她还以为这是不近女色的皇兄转了性，要早早定下她以后的皇嫂的节奏，私下调侃两人有几分相似的清冷眉眼很有夫妻相，结果弄得廖未楚和哥哥脸上都是一阵青一阵白。

　　眼下局面焦头烂额，还能派心腹出面出理一桩说大不大的私事，足以看出哥哥对她的事十分上心，宁流岚心底一暖。

　　七八日未见，宁流年又清瘦了不少，眉间皱纹深如刻上去的川字，明明才二十五六的年纪，却没日没夜地操劳宗门和国事，连去御花园转转的时间都没有，这几日乍暖还寒，他一向不在意爱惜身体，就染上了风寒，不时停笔咳几声，御案上的烛灯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宁流岚有些心疼，依偎到哥哥身边，替他披上烦燥中脱下扔在地上的裘衣，执起墨锭一边在端石鹅观上娴熟地研磨，一边道：“哥，近日可还太平？”

　　“河西太守传报，孙时于武侯府屯精兵五千，俱备银甲，并在市面上大肆招买良马，所募杂兵，足有十万。”宁流年头也不抬沉声道。

　　宁流岚一时语涩，父王去世后，朝中上下全都是宁流年一力打点，对政事军事她几乎一窍不通，半晌才小心翼翼道∶“那万一打起来，哥哥现在的实力能应对吗？”

　　“难说，”宁流年苦笑一声，“都城内的三千禁军，也直属于他手下，另外二十万边军的太尉钱何是孙时的人，而朝中我能调动的兵马，不超过十五万，就算加上宁氏一众修士，也才上下二十万而已。”

　　宁流岚心下一咯噔，一直活在哥哥温暖的羽翼的保护之下，她现在才清晰地意识到摇摇欲坠的帝国真正窘迫到了什么地步。

　　“哥，这几日，朝中那些刑部礼部的琐碎事就我来打点吧，军吏调动就够你操心的。”她咬了咬牙，身为长公主，她不愿再袖手旁观，让重担都压在宁流年一个人身上。

　　宁流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胡闹。”

　　“我……”宁流岚略觉委屈，不由微愠道，“我不过是想为哥哥分忧，绝无争权之意。”

　　“郡主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廖未楚面无表情生硬道，“区区小事，我自会辅佐好陛下”

　　宁流岚并不在意廖未楚淡漠的语气，仅管她待其一向不错，但廖未楚对她从来都不冷不热，不过这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对哥哥也是忠心耿耿，宁流岚心胸不窄，只当她生性疏离罢了，从没计较过这些。

　　宁流年斜睨了廖未楚一眼，沉声道：“君臣分寸，什么是你该说的话，还要朕教你吗？”

　　他没有动怒，已经是留了十二分的客气，廖未楚冷淡地缄了口，眉间却仍是淡淡的戾气。

　　“你若真想助我，照顾好你自己就够了，”宁流年看向宁流岚，忽略帝王威严震慑后的后，他的声音是很好听的低音，隐隐有几分少年的锋芒，“只要朕尚在一天，你就放心地当你的郡主，再大的风浪，也不会让它伤你分毫。”

　　“嗯，有哥哥在，我不怕。”宁流岚浅笑道。

　　从小到大，她都全心全意地信他，她的三哥，就是无所不能的神。

　　十多年前，她只有三岁，第一次见到被母后牵回来的宁流年，七岁的少年眼角还挂着泪，规规矩矩向面前这个刚及他腰的小不点行礼。

　　因为她的身份比他高，母后是掌管后宫的皇后，贤惠得体，深得先帝太后赏识，膝下只有宁流岚一个嫡女，女凭母贵，一出生就被众星拱月地捧在手心上，她又生得玉雪可爱，先帝对这个长女格外宠爱，满朝文武，三千后宫，就她敢爬到老皇帝身上拔胡子。

　　相比之下，宁流年的生母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嫔妾。他当时也还不是太子。先帝的子嗣并不多，也就五儿两女，因为太子之位的勾心斗角，还莫名就病死了两个，只有宁流年从小低调内敛，不知道是真的内向还是少年早慧，不争不抢，那些野心勃勃的心怀不诡之人反倒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生母柳嫔是一个长得有几分姿色大家闺秀，明明再温良贤淑不过的人，可惜奈不住后宫寂寞的日子，同一个带刀侍卫日久生情，瞒着先帝在储秀宫颠鸾倒凤两情相悦，东窗事发的时候，身孕都已经有了四个月，平日说话都低声细语的女子，就这么坦然自若地承认是那个侍卫的种。

　　先帝念在柳嫔服侍了多年，且自己长年留宿皇后寝宫对其他嫔妃的确不曾上心的分上，留下了她一条命，只是逐出宫去，叫史官记上了暴病身亡。至于那个侍卫，就没什么好手下留情的了，在行刑台上割了三千多刀，柳氏就挺着大肚子在台下看着，那侍卫也不是个孬种，一声不吭，刀架到了脖子上，两人还眉目传情嘻嘻地笑，笑到后面，满脸的泪，柳氏就晕了过去。

　　生母一离开，宁流年便差不多成了孤儿，张皇后心善，怜惜这孩子无依无靠，把他接到了凤仪宫，当作嫡子抚养。在宫中人看来，这小子就是踩了狗屎运，因祸得福。

　　如此一来，宁流年活得就更处处小心，一点不慎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他把自己的存在感放到最低，浑然一个没出息的懦弱藩王，以至于一些势利的太监宫女见他好打发，都敢明里暗里地使绊糊弄，他也默默忍着一声不吭，每次都是小他四岁的宁流岚气不过，奶声奶气地插着腰训斥那些不规矩的宫娥，一声声甜甜的哥哥，叫得他脸上烧红。

　　两任太子都早夭，宁流年顺理成章的住进了东宫，柔弱的性格和稚气都随着成长渐渐褪去，凌厉的眉眼和威仪的气场显现出来，仿佛天生就是君临天下的人中龙凤，再看不出那个低眉顺眼的自卑的男孩的影子。先帝一驾崩，昔日不起眼的庶子，登基成了叱咤风云的统治者，年纪虽轻，治国理政上却是不遑多让。

　　至于柳嫔，传闻她诞下一个女儿后就难产死了，等到宁流年即位时，早已化为荒坟上的一抷黄土。

　　一盏茶的功夫，廖未楚送她走出御书房，宁流岚提起裙摆迈上轿辇，她平日多爱住在依蜨园，这段时间朝局混乱，指不定哪日就要起兵临城下，只能先按照宁流年的吩咐先住回宫里，有什么突生的变故，也好即时应变。

　　她安置在临时又打点过一番的暖香轩，是还没搬出宫去时的闺房，旧物都还保存得妥妥当当，就是位置偏远了些，到前殿穿过大半个皇城。

　　上个月下旬，宁流年就下了圣旨把两个已经到封地就藩的四弟和五弟都召了回京，现下也暂居在皇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