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短篇--阿云 ...
-
一、红尘
嫩柳垂烟,微雨如雾,阿云手抚桃枝独立桥边,眉目间是氤氲不开的落寞之意。
他乌发绯衣,擎一支伞慢慢走近。
阿云黯然垂眸,鸦翅一样的睫毛铺下暗影,入目却是他衣摆上缠枝暗金的精致苏绣,墨色丝绦轻轻摇曳,晃得人一阵恍惚。
“姑娘,衣裙皆湿了。”温润低沉的声音暖洋洋荡进阿云心里,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渺远飘摇。阿云抬头,望见青山水墨伞下他含笑的眉眼。
这眉眼,如此陌生。
只见他欠身行礼,唇角弯成好看的弧度:“如蒙不弃,在下愿送姑娘一程。”
他明亮的眼睛仿若最清朗夜空里最晶莹的星星,闪闪的,热切的。阿云愣怔看着,却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往事呼啸着涌上来,像方寸山顶猛烈的罡风。那个在溪水边为她掬水的人,拉着她手跑过青翠竹林的人,在她额头上印下轻吻的人,当真只活在她的记忆中了?
面前的男人见她愣愣的样子,唇边笑意更深,略略提高了声音叫她回神。
阿云被唤醒,脸上讪讪的,带些窘迫,在他眼里便成了娇羞无限的风情。他再次热切相邀:“姑娘,雨越发大了,让我送你回家吧。”
于是阿云便让他送。一路上他与她说话,她时而热络回应,时而默默无言,让他摸不清状况,便越发想亲近。她亦不是故意吊他胃口,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现下的他,自不是当年那个他,可她若不抓住这陌生人,怕是连最浅薄的一点痕迹都失去了。
临别的时候,她站在门里,故意隔着半掩的门向他投去恋恋不舍的目光,随后亦不请他进院,道过谢,合上门自去了。留下他立在外面痴痴望那扇紧闭的门,直望了半晌才几步一回头的走开。
阿云隐身坐在院墙上,将他一举一动瞧得清清楚楚,最细微的表情亦没放过。瞧着瞧着,心便一点一点凉下去,快要凉透了。
这人,实在是一点都不像颜清晓。
清晓,当年方寸山上最漂亮的弟子,有着天地间最干净的笑容,站在阳光下,比阳光还耀眼。阿云见到他的第一眼便喜欢他,晃着两条刚化成的腿摇摇摆摆走过去,晃了十几步再也坚持不了,扑倒在草地上扭扭地滑向他。清晓就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笑眯眯看着阿云爬到脚下,然后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像摸一只小宠物。
阿云从此便心甘情愿做了他的宠物,中断了修炼,整日跟在他身后满山跑。
他说,你怎么叫阿云呢,这样笨笨的,哪里像轻灵飘逸的云了?
他说,你是个丑姑娘,莫非因为做蛇时是条丑蛇,所以修不成美女?
他是个懒惰的修仙人,不能安安分分随师兄弟们坐禅练武,只将大把时光都浪费在闲逛上。那么大的方寸山,几乎给他逛遍了。哪里有黄眉毛的小山雀,哪条溪水最甜最清冽,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每日东走西转,走累了,便随意坐在石头上歇着,说些让阿云气恼的话,然后看着阿云郁闷的样子笑得开心。
那些明媚美好的时光,现在想起来,依然暖意袭人。明亮阳光下的少年,漫烂芬芳的野花,溪水,山洞,竹林,飘在半山的云,齐齐聚在阿云的心里,永远也不会消褪颜色。五百年的面壁日子,冰凉凉的岁月,唯有这灿烂温暖的回忆陪着她艰难度过。
五百年沧海桑田,红尘颠倒,如今再去寻那记忆里的人,怕是寻不到了。
他不再是颜清晓。这一世,他叫秦笙,杭州城里最大绸缎庄的少当家,妻妾满室却处处留情的富家公子。
二、人寰
阿云明白,对于秦笙来说,自己只是他漫漫人生路上偶尔邂逅的一朵小花。他见过许多花,也拥有许多花,阿云不是最重要的,但她就是要在他心里占个位置。她化出美丽的样貌,装出青涩的神情,用既感激又眷恋的目光望他,这些足以让他念念不忘。
果然,自那日以后,他总找些理由来阿云家中盘桓,逢节庆便送来一匹匹的绫罗绸缎。他指着那些流光溢彩的布匹,对阿云说:“它们在谁身上都不如在你身上好看。”说完便用亮亮的眸子看着她,一看就是半天。阿云也不躲闪,只低头闭眼,将眼前的人想象成颜清晓。
颜清晓从来不会和她说这样的话,只当她是丑丫头、跟屁虫,他的情话,全说给瑶池的红衣仙子了。阿云偷看过他们约会,看他抱着仙女说悄悄话,看他深深吻上仙女的唇。阿云觉得难过,也胡搅蛮缠地要他吻,缠了几天,终于如愿以偿。虽然他只是用唇轻轻碰了她额头,像安抚一个小宠物,也让她高兴了很久很久。
那时候的小蛇妖阿云,是多么年轻痴傻。傻到被他摸摸头就可以快乐好几天。而如今,颜清晓不在了,五百年里疯长的思念忽然沉甸甸的没有了着落。
这颜清晓转世了多次的秦笙,便是唯一的寄托了。
入秋的时候,阿云进了秦家门,明媒正娶的成了秦笙七夫人。花烛洞房夜,满室明晃晃的烛火,秦笙一身鲜衣挑开阿云的盖头,温存缠绵地看她,看许久。阿云也回看他,看着看着便失了神。
失去了颜清晓,抓住一个秦笙,便可以了吗?这人是他,却也不是他啊。
秦笙抱住她,温热的唇覆过来,在她腮边流连。阿云闻到他的酒气,忽然一惊,猛地推开他。
颜清晓不是这样的。
颜清晓的气息像九月新绽的桂花,清新醉人的味道,直想让人腻在里面不出来。颜清晓的眸子也亮,但却是明澈的清亮,不像这样充满急切的欲望。
秦笙以为她含羞,轻轻一笑,复拉起她的手。她甩开,索性直接施了法术让秦笙昏睡过去,自己坐在窗边看月亮。
阿云抚着胸口问自己,若颜清晓还在,会与他洞房花烛吗?不会,不会。她只要他在身边就好,时时宠她,抚摸她的头,与她开玩笑,一起看日升月落,看岁月静好,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们两个,为什么要有肌肤之亲?念了他五百多年,这是从未想过的事。
回头看那倒在床上的男子,怎么看都不是颜清晓。当年那个笑容清朗的少年,早已在几番轮回中无影无踪了吧?转世又如何,喝了孟婆汤,还有什么是上辈子留下的?便是那前几世的灵气,也在长长的奈何桥上消磨殆尽了。
秦笙是不相干的人。让他念着爱着又有什么用。
自己竟一意孤行的想要旧事重现,多么愚蠢。
阿云将秦笙安置在床上,替他盖了大红鸳鸯锦被,又看了他一会,狠狠心掉转头,飞上屋顶隐身坐着。
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五百年的痴傻念想就斩断了吧。而从此刻到日出,这寂寥长夜,且让她再最后一次放肆思念。
三、夜色
漫天星斗亮晶晶的,秦宅到处红灯高挂,一片喜庆气息妖艳地铺开。朦胧红光中走来一个人,长裙曳地,鬟髻高耸,一步一步向红烛高照的洞房走去。她在房前站定,头上流苏金光闪动,映出眉眼如画。阿云看到她脸上纵横的泪痕。
她轻轻说:“清晓,和我走吧。”举手推开房门。
阿云惊疑不定,未料到她竟唤出颜清晓的名字,忙从屋顶潜下来,隐在门边看着。
那女子走到床前坐下,抬手轻轻抚摸秦笙的脸庞,一下一下,似在抚摸天底下最珍贵的宝物。
她对着秦笙细语:“清晓,和我走。我那里虽苦,却只有你我二人。你忘了我没关系,我们在一起就好,再也不来这人世了,再也不会有贱人插在中间影响我们相爱。”她手中忽多了一柄薄薄的匕首,慢慢向秦笙脖颈划去。
阿云冲进去将她挡开,喝道:“你是谁?”
那女子看看她,哂笑一声,满脸不屑:“你是今天过门的七夫人吧?庸脂俗粉,只知道迷惑男人的东西。”说着狠狠甩手,强大的气息冲过来,让阿云倒退好几步。
阿云稳定身形,抬手隔开重重的怨气:“你是谁?为何会认识方寸山颜清晓?”
那女子听到颜清晓的名字微微一怔,双目炯炯地打量起阿云,半晌迟疑道:“蛇妖?”
阿云点头。那女子忽然委顿下去,满身的戾气消失不见,眼里涌出滂沱的泪水。她低下头浑身颤抖,再抬头的时候,如画容颜已变成森森白骨。她一字一字咬牙说道:“我,是彤儿。”
阿云怔住。彤儿,那美丽娇俏的红衣仙子?如何变成这般模样?!
彤儿枯骨般的手臂抓住阿云的裙摆,跪伏在地上哀哀的哭:“不要和我抢他。他不记得前世的事情了,他不是颜清晓!把他让给我,我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了。我受了几百年的罪,在地狱里,什么刑都受过了,你就当可怜我吧。”
阿云抱起她放在太师椅上,她依旧死死抓着阿云的裙摆,瑟缩在椅子里哭,肩膀一抖一抖的。阿云只觉心内酸涩。本以为自己够痴够傻,却原来还有更加痴傻的人。
秦笙依然在昏睡,一动不动地躺着,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真是好。
颜清晓,你自己投胎轮回去了,留下这笔感情债,让谁给你还?
彤儿窝在太师椅里断断续续的说话,像说给阿云,又像自言自语。窗外斗转星移,天色泛白的时候,阿云终于弄清了前因后果。
一段未果的人仙之恋,两个受罚的天庭罪人。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颜清晓被拔了仙根,永世不能修仙,彤儿只是除仙籍的罪过,却因顶撞王母被罚在地狱受罪。她逃出来,找到昔日恋人的转世,拼着最后一点灵气化成美女,要与他白头偕老的,却陷在妻妾成群的漩涡里日渐疯狂。
那一世不能两两相守,这一世,亦是不能。
阿云不敢去看面目全非的彤儿,看一眼,心里便疼一下。她残破的身体就像那些残破不堪的岁月,不断提醒着阿云,颜清晓永远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
四、流年
阿云带着彤儿离开杭州。
秦笙依然是秦笙,富庶人家的公子哥,继续在绿柳繁花中度过他多情的年华。在人间,他算是风流倜傥的上等情人了,可他终究与记忆里的那个人无关。阿云有时想起他眉目传情的样子,会觉得恶心,后悔自己曾那么愚蠢的想要亲近他。
方寸山也没有再回去过。以前的日子不敢再去触碰,那些如水般清澈的年华,是生命中不可再重复的岁月,若硬要重温,许连美好的记忆也失去了。
彤儿是地府的逃犯,小鬼们在到处找她,阿云带着她辗转在各个地方,有些流离失所的样子,却一点不觉得辛苦。不管多么危险,亦甘心让彤儿在身边,像颜清晓照顾自己一样照顾着她。当年,自己是他的宠物。如今,彤儿是自己的宠物,骷髅般的宠物,时而激动时而沉默的宠物。
这与自己有着共同回忆的女子,伙伴也罢,情敌也罢,总算见证着那段快乐年华。
长生不老真是寂寞,岁月哗哗的流过去,以前的记忆便渐渐模糊。有时一觉醒来,望着明亮的阳光会感到恍惚,经历过的人和事,就连颜清晓,都像梦一样虚幻。直到看见身边的彤儿,才能确定他们真实存在过。
彤儿的模样常让人感到可怕。如若当年,不是师傅发现了自己和修仙人在一起乱跑,抓自己回去面壁,也许今日亦会像彤儿一样面目全非,在地狱忍受苦刑。
彤儿没有眼珠的眼窝里,会流出泪水来。这便是终生不渝的爱情?那么自己呢,曾经那些甜蜜和酸楚,那疯狂涌动的思念,是不是爱情?
颜清晓,可惜你没有机会来解惑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