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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为太平故 ...
“下官其实是雁翎捡回来的。”顾摇光道。
陆旻一愣。陆瑛确实有从外面捡人的毛病,只不过他捡回来的小孩儿,他自己大都不养,一股脑儿的丢给青阳,要不就是鹤尘鹤羽,害得两人年纪轻轻,就多了好多师弟师妹、徒子徒孙。他还没想过,陆瑛把人捡到御龙卫去的。
顾摇光转了转折扇,霞光中,一双风流俊俏的桃花眼,静澈得像琉璃,他手上折扇一展,扇面上依旧是“胡说八道、丧尽天良”八个大字,认真道,“雁翎是我的救命恩人,曹先生教我读书习字,是我的再生父母。”
“将军,”他转过脸来看他,眼角的那一颗泪痣,鲜红得发亮,“其实下官第一次见到将军,是存了一份试探的心思的。”
他没敢说嫉妒,青年的清朗坦诚,教他自惭形愧,他在他面前,怕是连嫉妒都生不起来。
“将军的性情太过于良善,不像是御龙卫的人。”顾摇光认真道。
陆旻垂下眸,他的眉锋俊逸修长,是像远山般好看的弧度,落日的余晖里,却莫名低落了下来。
他不是敏感多情的人,可这两天来的种种情绪,终于压垮了他。
“那……我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近乎鼓起勇气问出了这句话,他没敢问御龙卫,顾摇光在他眼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雁翎啊……”顾摇光合起扇子,作沉思状,半晌,长臂一勾,笑嘻嘻道,“将军还是担心雁翎?”
陆旻脸上一红。这人怎么没皮没脸的。
顾摇光道,“将军不用担心雁翎,雁翎是个很强的人。”
“这二十年来,玉霄神的凶名传遍天下,旁人皆不知他是暗卫,江湖上人只以刀名代称他;七星梅花的金钗杀手榜里,玉霄神是蝉联了数十年的榜首。”
“玉霄神?”他以为是梅影刀。
顾摇光斜着眼看了他一眼,眼神风流缱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确实是玉霄神。”他娓娓道,“玉霄神是开国元勋的佩刀,陆家先祖离光君,转战漠北的传奇人物,他的佩刀,可不比梅影刀有名?”
“因此,世人皆识玉霄神,无人更识梅影刀。”
陆旻沉默了。
他想起年时陆瑛坐在院中擦刀的模样,天气晴得发蓝,院角的红梅花绚烂地开,黑猫盘旋着尾巴坐在他腿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刀柄上垂下的穗子,尾巴一甩一甩的。
陆瑛低着头,阳光映柔了他身上的夹袄,他披散着头发,一边擦着刀,不紧不慢地对他说,雪满山中高士卧,月下林明美人来。
他说可要好好对咱们家的祖宗,玉霄神身上,是陆家的风骨。
他说好好干,不要堕了陆家的荣耀。
他说等他死了,就把玉霄神传给他。
他那时以为他又说混话了,倚着院门道,爹,你怎么会死呢。
陆瑛笑着没答话。
陆旻想,他爹那么随性的一个人,他怎么会死呢?
记忆里的那个他,一直是个很强的模样。儿时他静坐在观门口看夕阳,巷子里的小孩儿嘲笑他,朝他丢石子,那个时候他总会出现在他身前,犹如天降,劲瘦的背影像一道山石,牢牢护着他——他护着他,护了他二十年风风雨雨,平安长大。
陆旻想,就算他再不着调,他也不会嫌弃他。他会孝顺他,一直到老,或许老来还会带着他归隐,闲云野鹤——那个时候他不用再刀口舔血、奋力厮杀,他会娶个媳妇照顾他,或许还会在他老到不能动了,亲自动手,给他洗澡、给他喂饭,陪着他坐在门槛上,静看山外斜阳。
他会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清平日,那个时候若天下太平了,他或许还会两脚一蹬,随他一起走。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从进了御龙卫,他爹的性子便大无畏了,随性了,明白了生如夏花、向死而生,于是便时时刻刻准备着赴死。
“顾大人……”陆旻心口哽咽着,说不出话。
顾摇光叹了口气。他果然不该和他说这些的。
“将军,”他斟酌着言辞开口,落日的余晖中,一双风流缱绻的桃花眼,也显得温柔,“其实下官没遇见雁翎之前,是个乞丐。”
“下官记得第一次遇见雁翎的时候,是在州县府的诏狱里。那个时候,下官跟着一个老乞丐乞讨,一个老的,拖着一群小的,要不到饭,日子过不下去了,没办法,老乞丐就把我卖了,卖到州县府的诏狱里头,给当地的大士族抵命。”
“那个大士族家的傻儿子犯了事,杀了人,就要拿我的命去抵。”
“你那时知道吗?”陆旻问。
顾摇光摇摇头,“我是自愿的。”
“我一个人的命,便能换十几人一生顺遂,那有何不可?”
“将军,”顾摇光转过脸来道,“下官和你说这些,是想叫你不要抗拒。”
“这世道里,有人守边疆,有人居庙堂,同忧同行,为太平故。”
没有人知道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该是什么样,可总有人愿意为了它,赴汤蹈火,甘愿付出生命。
御酒金瓯,浅辄低讴,锦带吴钩,拜相封侯。
“所以……你最终做了文臣了。”陆旻道。
“嗯。”顾摇光点点头,杀了太多的人,人心也麻木,他趁着年轻,早早地退了,朝堂上也不容易,多的是勾心斗角。
“将军,今天下官和你说这么多,是想叫你知道,御龙卫披着一层暗卫的皮,其实是个真正自由平等的地方,没有高低贵贱、也没有嫡庶之分;建中年是个难得的清平年,一切皆有可能。”
陆旻点点头。
暮色渐浓了,金乌西沉,霞光散去,瑰丽的天幕上浮现出几颗淡淡的星子,乌鸦成群结队地向落日而去,顾摇光抬头看了看天,脸色微沉。
这么久了,陆瑛仍是没有来。
他心下狐疑,半晌,还是一甩靛青色的官袖,“罢了,时候也不早了,将军,”他站了起来,认真道,“我看,今日就到这里吧。”
他开始交待下来,“你怀里的那份口供要看好,明日就要办案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找……”
说到这儿,他语气一顿,脸色说不上好看,“杀人名医,秦西园。”
“这秦西园是何许人?”陆旻疑道。
方才他就疑惑了,那驿丞是条大鱼,案底多到令人啧啧称奇,顾摇光审话审到蓬莱香的时候,这人竟浑身一抖,犹豫了半晌才说出了这个名来,听到这个名,顾摇光也脸色一变,好似这个名字是什么禁忌似的。
顾摇光眉头微皱,沉吟了半晌,方才道,“其实……要说这人特别,也没什么。”
“这人号称是漠北医仙方卓的徒弟,将军也知,凡是和‘漠北’沾上名头的,都有那么几分邪气,这个秦西园,便是如此。”
“据说,这人性情古怪,极善解剖、病理之术,只给杀手看病,看完便要杀一人,所以才得了个‘杀人名医’的名头。按理说,早年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不知有多少,偏就这人医术新奇,开膛剖腹都能把人医好,一套仵作用的小刀,就算你腿断了,他也能给你完整地接回去……”
“那这人可真是奇。”陆旻开口道。
剖腹治人,还从未听说过有如此的行医手段。
“嗯,”顾摇光支着折扇沉思,“所以下官才惊奇。”
“那驿丞说,市面上的蓬莱香,大都是他做的,原料出自于胡人之手,可据下官所知,那秦西园并不擅长毒理。”
“毒理?顾大人也认为那蓬莱香是毒吗?”陆旻挑挑眉。
“嗯,”顾摇光倒是回得很认真,“宫宴案、采办自杀,死者都是用的毒,从‘毒’入手,这件案子破得最快。”
现在最大的疑点,就在于圣上到底中了什么毒。
暮色沉了,天将黑未黑的模样,二人一边说,一边往藏书楼内走。顾摇光这人,说案子的时候倒是正经,思路也很快,只是悬了两个月的疑案,现如今要找什么蛛丝马迹,可就困难。
说了半晌,窗外忽扑棱棱飞进来一只信鸽,曹录事脸都未抬,叫顾摇光去看。顾摇光接过信鸽,展信一观,脸色骤变。
“怎么了?”陆旻道。
顾摇光回过脸来,脸色难看,“雁翎出事了。”
……
*******
竹里馆。
日色昏黄时分,女人这才蹑手蹑脚地上了问心水榭。
问心水榭楼台甚高,像笼在了云雾里,举目远眺,内城的屋舍星罗棋布,不远处便是黛青色的城墙。黄昏的余晕柔柔地洒在女人脸上,她换了身衣裙,头上一根翠绿的玉簪,花黯阴山般的眉眼也显得柔和。
推开房门,上到最高处,赫然是一间素雅的茶室。
茶室四周窗门大开,正对着门是挂着纱的平台,熏风拂过,纱帘叮当作响,环佩叮咚,颇有些水殿风来的意境。
斜阳笼罩,纱帘后坐了一个人,不知在做什么;茶室内倒是席坐着一个和尚,一身黑色的袈裟,雪白的僧衣,幂篱遮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面容,正守着案烹茶,茶汤滚沸,散发出满室的茶香。
“雪鸿姑娘回来啦。”和尚转过脸来道,他的声音总带着笑。
女人没说话,只哼了一声,大大咧咧上前,往他对面一坐,两腿岔开,从怀中掏出一沓破了的丝线,一根一根开始修。
她的衣上沾满了药味,头发用发带绑着,簪了一枚翠绿的簪子,模样很是利落;她今日被陆瑛伤得太重,身上被玉霄神的刀鞘打得青青紫紫,衣裳都掩不住,怕是有一阵才能好。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一个高大的人影晃进屋内,一双绿荧荧的眸子,赫然是昨晚出现的那胡人。
那胡人一口流利的官话,说出口,语气倒是张扬,“女人就是女人,看,事情失败,还受了伤了吧。”
叶雪鸿脸色一青,手上一顿,“不劳乌那的罗睺王费心,奴家是未办成事,不像某些人,事办砸了,恼羞成怒,一把火,一连烧了两个坊。”
那胡人听她冷嘲热讽,倒也不恼,一双绿荧荧的眸子,狼一般盯向她;叶雪鸿手上修着织女,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二人对视,眼神一触及分,如短兵相接,杀意稍纵及逝,薄薄的冰层下,暗流涌动着冰雪。
“嗯……咳咳,雪鸿姑娘,”和尚出来打圆场,和声道,“我二人也知,你武力稍弱,可轻功不成问题,你怎生还把人引了进来,还毁坏了织女呢?”
他似笑非笑,言语间,没有一丝关怀的味道。
叶雪鸿脸色铁青,她最烦这个人,“少叫你假好心!”她不屑道,“你一个和尚,不想着普度众生,跑来掺和公子的事,还是个杀手头子,我说得可对?七星梅花的梵天?”
“彼此彼此,”和尚不紧不慢,“御龙卫的千机仙子,雪鸿姑娘。”
“砰——”女人恶狠狠地拍了桌子,眉眼如刀,桌面上茶壶给她震得粉碎。“我最讨厌这个名字!”她一字一句道,“我叫叶白露,我的弟弟叫叶九郎,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暗卫!至于你——”
她气劲一收,桌案上炉火熄灭了一瞬,“你一个杀手头子,手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也配来质疑我?”
“虚伪!”
袖风撤去,掀开了和尚头上的幂篱,露出了一张慈眉善目的脸。
和尚生得很年轻,一点嫣红的唇珠,眉眼静澈,宛若拈花佛陀,温雅地笑了两下,“如何虚伪?”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善以报天,庸人者,合该是都杀尽的。”
这一份歪理,竟教他笑着说得证证有词,女人手上青筋都冒了出来,身后却听一人道,“说得好。”
视线转后,却见一儒雅的中年文士款款上了楼,锦袍缓带,袖影翩翩地进了茶室。
“心如琉璃,得我菩提。不离大慈,不舍大悲。”
“众生师父手提菩提刀,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合该是尊敬的。”
女人悻悻地收了手,继续低下头去修织女;胡人则嗤笑了一声,嗤之以鼻;茶室内,和尚也没答话,幂篱上的纱又落了下来,淡淡地颔首道,“侯爷今日怎生如此之晚?”
言侯兀自挑了个席子坐下来,他的眉眼依旧很温柔,“只是先去收拾了个不孝子,逆子‘不小心’把一个小朋友带了进来,本侯得先去‘处理’一下。”
和尚倒是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两个人,彼此都是狐狸,说话也一语双关,“那侯爷得好生‘处理’,只是……你答应过小僧,家师的无上密……”
水开了,言侯提袖去接水,手拎起铜壶的手柄,开水浇在茶碗里,冲出一室的茶香;碧绿的茶叶飘浮在碗上,氤氲蒸汽里,他的语气也很淡,不紧不慢地烫盏、点茶,“众生师父何必着急?本侯说过,你师僧招提的遗物,就在南华观。”
“那侯爷也应知晓,小僧发过誓,此生不入道观!”和尚的脸色很难看。
言侯恍若未觉,将茶盏递给他,“本侯答应过您的,自是不会食言。只是……本侯想知……若您取回密法后……当如何呢?”
“自当沐浴焚香,一路叩拜相迎!”
“若是本侯亲自替您取回呢?”
“七星梅花任您差遣!”和尚说得咬牙切齿。
“好。”言侯放下茶盏,拱手作揖,“请众生师父静候佳音!”
和尚冷哼一声,得了承诺,竟是连茶也不喝,甩袖便走了。
“呵,脾气还真大。”身后,胡人似笑非笑。
言侯不悦地皱了皱眉,似是颇不赞同;叶雪鸿也一声不吭,径自低头去修织女。
胡人盯着二人的表情,笑得有些得寸进尺,“你们大楚人还真是虚伪,繁文缛节,分明心不合,却还是能勉强处在一处。”
二人都没说话,反倒是纱帘后的那人开口道,“大楚人怎样,不劳罗睺王费心,”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溪泉敲上冰石,有种昆山玉碎的味道,“临川醉的事,本王先谢过罗睺王。”
胡人咧嘴一笑,牙齿森白,“你不用谢我,大楚的润王殿下。”霞光映上他麦色的胸膛,胸膛上赫然一道旧疤。
胡人上半身笼在阴影里,一双绿荧荧的眸子,虎视眈眈地盯向纱帘,道,“临川醉本就是她的作品,是她为姓谢的那小子调的,本王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可你不该对他动手!”那人声音透着一股怒气。
胡人无所谓地龇牙一笑,“那是他该死。”
“你——”
“殿下!”言侯出口制止了他,放下茶盏,转身对胡人道,“罗睺王息怒,殿下年轻气盛。”
胡人终于上前了一步,霞光映上他英俊沧桑的脸,他的眉眼很深刻,像淬了血的刀,暖黄的余晖中都不显得柔和,他狂傲一笑,“本王才不会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计较。”
纱帘后那人便没再说话。言侯就坡下驴道,“无论如何,临川醉的事,还要先谢过罗睺王。”有了它,谋事事半功倍。
罗睺王摆摆手,“都说了不用谢我。只是本王不知,你们大楚竟还有能人,将她的作品仿得那么像。”
言侯温雅地笑了笑,胡人觉得没意思,转身便要走,“喂,那边的美人。”
他停下来去叫叶雪鸿,“茶室内的人走了七七八八,你不走?”
叶雪鸿别过脸,冷哼了一声。
胡人倒觉得有趣,负着手绕着她走了一圈,似笑非笑,“也是,你这一身青紫回去,和你同住的那位美人怕是会不高兴。”
“你,住口!”女人显然是不高兴,“我和杜红衣的事,不劳你费心!”
她坐着没动,纱帘后的那人倒是开口道,“露表姊。”
“你随罗睺王出去吧。”
“本王和侯爷有事要谈。”
女人一愣,怔怔地看向言侯。见言侯点头催促,这才收拾了东西,同胡人出去了。
茶室里人声散尽,言侯走到平台边,揭开纱帘。
纱帘后云蒸霞蔚,残阳如血,青年白衣素履,背脊挺拔,静静坐在琴案边,如一抹带血的青竹。
“老师。”青年道。
言侯却有些不悦,“殿下。”
他望着青年秀丽正好,如春风卷帘般的容颜,淡淡地纠正道,“微臣不是您的老师。”
“您的老师该是龙渊阁大学士,高睢阳。”
终于要写完前置剧情啦!!润王楚焕大家可还记得?大BOSS登场啦!深宝冲冲冲!!
ps:拂水藏鸦的坑下章填,清明节当天有番外。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下林明美人来。——明·高启《咏梅九首》,赞扬梅花高洁的意思。
玉霄神的典故出自于:“朵中飞下玉霄神,仙韵娇姝一粉真”,玉霄神代指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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