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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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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翠鸟有记忆开始,她就在这个家里生活着。翠鸟知道,李婶不是自己的亲娘,李叔也不是自己的亲爹,可是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村子里有好些人家的女儿也不是亲生的,他们的爹娘也照样待他们很好。李叔李婶虽然不让自己叫他们爹娘,可他们照样送翠鸟去上学,给翠鸟扎漂亮的小辫。翠鸟打从心里觉得,他们就是自己的爹娘。
童养媳这个词,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出现在翠鸟的生活中。那些在夏日里爬树打滚晒得漆黑的男孩子把她围在中间,叫她小童养媳。翠鸟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被收养的,独独只有她一个人被叫做童养媳。在年幼的翠鸟心里,“童养媳”这个词与那些为了嘲弄别人而起的绰号没有什么区别。她觉得委屈,但起绰号是孩子之间的玩笑与争斗,在不成文的规矩下面,她不能把自己的委屈告诉李叔李婶。
在翠鸟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李勇回来了。李勇是李叔李婶的儿子,翠鸟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坐在灶台前烧火,李婶兴奋的与李叔说起这个消息,眼睛里闪着泪花,这是翠鸟第一次看见李婶流泪。翠鸟对这种氛围无所适从,她放下手中的扇子,好像和李叔李婶一样欢欣鼓舞,“叔叔婶婶,哥哥要回来了吗”
李婶擦眼泪的手顿了顿,“傻丫头,什么哥哥,这是你相公,回来要叫相公的。”
翠鸟已经十二岁了,她当然知道相公是什么意思,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的思绪突然回到了小学被别人围着叫童养媳的时候,一滴泪从眼眶滚过脸颊流到满是草木灰的地面,原来他们没有叫错,这不是童养媳又是什么呢。旁边的李叔李婶沉浸在即将团圆的喜悦中,不曾注意到翠鸟的变化。
李勇回来的那一日,大寒。翠鸟掀开门帘就看见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他和村子里的男人一样又不一样,村子里的庄稼汉背朝黄土,脸都是黝黑的。他的脸也是黝黑的,但身上有一股不一样的气质,翠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但就像冬日里凌冽的寒风似的,衬得眉目就像一把出鞘的剑。
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翠鸟惊的把盆都摔在了地上,她慌张的进门叫了老两口出来。李叔李婶一出来,就扑倒在了男人的身上,一声又一声的啜泣在这个小院里响起,翠鸟第一次领会到了老师所教的泣不成声是什么意境,同时也清楚的认知到了面前的这个人,是李叔李婶的亲生儿子,李勇。
李婶揩揩眼泪,把翠鸟领到李勇跟前,“阿勇,你老大不小了,这是妈给你养的媳妇。”说罢,有扯扯翠鸟的衣服,示意她叫人。翠鸟抬眼就撞进了李勇的漆黑眼睛里,按李婶昨日说的,她应该叫他相公,可直到红晕从耳根染到了脸颊,这声相公还是唤不出来,最后逼不得已,低低唤了一声李哥。
李勇这次回来只能呆一晚,次日清晨,翠鸟就站在门口随李叔李婶一起送别李勇。时间过得这样快,翠鸟有点恍惚,但更多的是庆幸。李勇沉默的听着父母交代生活琐事,临走前他摸了摸翠鸟低垂的脑袋,“好好照顾爹娘,我在你十五岁那年就回来了。”
翠鸟在村子里有几个要好的手帕交,随着年纪增长,女孩们之间的话题从好看的发圈转到了自己喜欢的对象。女孩们在月色下约着自己喜欢的对象到溪水畔、柳树湾,提起自己的心上人就满心爱意,面色霞飞。翠鸟是不能谈对象的,她已经有相公了,但她也越来越频繁的想起自己十二岁时见到的漆黑的眼睛,如剑的眉目。深夜里,她躺在炕上,常为自己的想象羞的面目通红,她也开始不经意的向小姐妹炫耀,自己的相公是何等的英俊,何等的意气风发。
翠鸟越来越期待自己十五岁的日子到来,直到一个穿绿色军装的人敲开了小院的门。李婶晕倒在了地上,翠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梦像泡泡一样碎了,但更令人难过的是李叔李婶的梦碎了。
这日之后,李叔李婶仿佛一日就苍老了十几岁,两人终日躺在床上,不再关心地里农作物的死活,也不再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有人倒下了,就有人要站出来,成为家里的顶梁。翠鸟接过了家里的锄头,开始操持家里的生计。一开始接手农活的时候,事情总是乱七八糟的,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翠鸟也成为了农事的一把好手,是村里远近闻名能干的媳妇。
翠鸟生的俏丽,否则当初也不会被李婶选中,再加上如今她的能干耳目共睹,便有人起了心思。
媒婆来说亲的时候,翠鸟正坐在院子里摘豆角。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媒婆就被赶了出来,李婶倚在门框上破口大骂,震怒至极。翠鸟第一次看见李婶这副模样,她上前扶住李婶的手臂,却被一把甩开,李婶指着她的鼻子,“你是我们家的媳妇,我儿子死了,你就要为他守寡,永不二嫁。”翠鸟都应下了,在她的心里,无论有没有李勇,自己都是李家的人,如今李家只有她一个能够下地干活,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离开的。
自那日以后,李婶不知是触动了哪根弦,不再瘫在床上,反而日日守在翠鸟身边,从下地干活到生活做饭,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暴跳如雷,勃然大怒。翠鸟打心底觉得无奈,但她知道,自己是李婶对儿子的执念,这思念,日积月累,是轻易化不开的。
二十岁的时候,翠鸟遇见了一个人。他和李勇一点也不一样。李勇健壮、勇武,而他却像春日里泛在湖上的涟漪,温和、儒雅,满身书生气。唯有一点可能与李勇肖似的就是固执,他固执的堵在翠鸟进城卖菜的路口,从春日到冬日。翠鸟告诉他,自己是孀居的寡妇,要奉养公婆,是不可能嫁过去的。男人沉思了一瞬,忽然笑道,“那有何难,小生无父无母,可上门与你一同奉养,只是不知你公婆是否愿意接受我这个新儿子。”
翠鸟承认自己动心了,在他清润的眉眼里,她听见了自己心脏有力的跳动声,她拎起自己的菜篮子,慌不择路,落荒而逃。
在饭桌上,她捏了捏自己的衣角,向李叔李婶诉说了自己的心愿。但她迎来的是李叔李婶出乎意料的震怒,他们望着翠鸟的表情像望着什么不知廉耻的脏东西。
第二天,翠鸟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的扔在祠堂的地上。祠堂的板砖冰凉,周围的人东一嘴西一嘴的争论着什么,翠鸟用力的眨了眨自己沉重的眼皮,扭着脑袋晃了一圈,看见周围男女老少对自己鄙夷的嘴脸。
我要被浸猪笼了,翠鸟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从未想过这种惩罚荒□□人的古老刑法会用在自己身上,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翠鸟醒来的时候,书生忙着煎药,药香在昏暗的屋子里弥漫。她的四肢沉重,可脑袋是清醒的,她自由了,她不再属于李家,而是属于自己,可以和书生过上十几岁的自己向往过的生活。
但命运又一次和她开了玩笑,她没有想到书生的身体这么虚弱,仅仅是为她下水救人,便感染风寒,风寒发至肺炎,短短几月,便身体消瘦,骨瘦如柴。
这一日还是来了,翠鸟握着书生的手,眼神麻木。书生喘着气,从床底下摸出房契,按在翠鸟手上,“好好活着,今生委屈你了,若有来世,小生,定会练个金刚不坏的好身体,再来八抬大轿,娶我的翠鸟过门。”
翠鸟像没事人一样,在她与书生的屋子里,照常生活做饭。直到无意间走到她与书生初始的地方,才忽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明明都是我的错,你不用独自揽下所有的过错。
后来,战火蔓延到翠鸟生活的地方,她跟随大部队来到了京城。在这里,她看见了瘸了一条腿的李勇坐在树下帮别人擦鞋。但她不再关心李勇为什么没有死,又为何出现在这里,她远远看了李勇一眼,又远远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