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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南京·替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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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那个号称全城首富的陈炳元陈大官人被锦衣卫给抓去了!”
“啊?这种家里银子堆成山的大官人怎么得罪锦衣卫的,莫不是夜路走多了终于撞见鬼了?”
“谁让他太不知收敛呢,被人举报了国丧期间宴饮狎妓,说是目无国法藐视皇威,我估计啊进了锦衣卫的官属得脱层皮才能爬出来咯。”
“该,这种为富不仁的家伙是该有人治一治了……咦,说起锦衣卫最近好像有一出新话本……”
“逍遥生的大作新编救风尘啊,什么?你居然还没看!我跟你讲……”
不管身在何地,茶馆永远都是汇集四方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国家政局、风月八卦、东家长西家短的大事小事都会在这个地方集聚再被扩散传递出去。那独霸一方的陈炳元被锦衣卫抓去只不过充当了南京百姓茶余饭后的一时之谈资,处在国丧期间,要遵守重重规矩本身就让人心情烦闷,在不能喝酒听曲的时候,看看话本解闷倒是个不错的选择。近日横空出世了一出新编救风尘,这本话本讲述的是本朝的风月故事,东林殉难遗珠和锦衣卫副指挥使的爱恨波折足够抓人眼球,兼之文笔足够璀璨剧情足够曲折,所以很快就占据了群众讨论话题的核心地位。一百天的国丧期刚过,救风尘就立刻被编成戏曲排演,首场演出轰动一时,后边多次巡演仍旧爆满,一时之间慕容明珠、沈怜星和裴纶在百姓口中成了堪比李靖、红拂女和虬髯客的存在。
“慕容公子一向贵人事忙,今日怎么有空登临寒舍?”这日黄子轩正在书斋读书,忽而管家来报慕容明珠请见。
自林小黛卧病之后,黄子轩也曾登门探望,对短短几日不见林小黛便憔悴瘦损形销骨立倍感心惊。黄子轩本就为书稿出版不利而懊恼于心,再联系之前种种多少也能拼凑出一个大致真相,不觉十分愧对眼前的女子。反是林小黛带着病容宽慰于他,只说这是她自己欠慕容明珠的,如今可算是还清了罢。关于林小黛和慕容明珠之间的纠葛,黄子轩自觉不便打探,遂留下许多滋补之药材方告辞离去。
如今慕容明珠请见的来意他倒也能略猜到一二,虽让管家正厅奉茶,但言语间难免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与疏离。
慕容明珠略有察觉,但也只是怔愣一瞬便恢复如常,“慕容明珠今日来是想请问黄公子,那写新编救风尘的逍遥生,可就是黄公子的化名?”
黄子轩揭开盖碗,轻啜了一口清茶,轻轻点了点头。慕容明珠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起身对着黄子轩郑重下拜,“果然如此!黄公子为在下的声名如此筹谋,慕容明珠感念于心!”
不想黄子轩竟站起身来躲过了慕容明珠的拜谢,“慕容公子不必如此,为你的声名苦心筹谋的并不是我,”他自嘲一笑,“在下只是动了动笔杆子,实则只是个无能之人罢了。”
至此慕容明珠终于无法再忽视黄子轩奇怪的态度,“黄公子何出此言?”
“提出这个方法来为你挽回声名的人,是尘香阁的林姑娘。”黄子轩回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令他无比心惊的话,“我知道,那陈炳元进了锦衣卫官属是慕容公子恨他诋毁林姑娘吧?林姑娘曾经因为赴我的约而撂了陈炳元的面子,陈炳元垄断了刻印使得救风尘无法出版,但自他放言诋毁林姑娘之后,救风尘也得以刊刻出版了。我记得那陈炳元还被关着,或许你应该去问问他。”
慕容明珠一脸颓然地走在南京城的街巷中,周围热闹吵杂的市井人声都无法进入他的耳朵,他的脑海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回响起在锦衣卫官署的监牢中,那个形容猥琐的奸商面对他的质问毫无愧色地叫嚣,“那个臭婊子,平时说什么卖艺不卖身装的一副清高样,还不是肚子里揣个野种就来上老爷的床,我亏大发了我……”慕容明珠感觉自己的耳边轰轰如惊雷炸响,等思绪清醒过来,他已经把陈炳元打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连自己手背上都裂了口子,丝丝地往外渗着血。若不是其他锦衣卫下死劲拉住了他,陈炳元绝对会被活活打死,慕容明珠觉得眼前这个眼泪鼻涕血液和了满脸犹自惨嚎的畜生是自许显纯之后第二个让他无法控制杀意的人。
当周围的人声渐渐消散,慕容明珠才发现他在不知不觉中下意识地来到了秦淮河畔。不由想起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拥着被子瑟缩在墙角,本来莹润丰腴的脸消瘦地只剩下一双惊惶的眼,显得无助又可怜。她躲开了自己想要触碰她伤痕的手,那压抑着的抗拒分明就是害怕,可是那时候却被他当成冷淡和躲避。
她都会经历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可以想象的到,她是个小女子却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只是为了他的声名。可他那时候说的那些混账话分明就差当着她的面说她自甘下贱。慕容明珠感觉心里难受得厉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他抬眼望过秦淮河畔枕河相连的旧院河房,放任自己向着尘香阁飞身而去。
“我们姑娘说,她只想静心修养,不见任何人,包括慕容公子。”绿萝对着眼前眼巴巴望着楼上姑娘卧房的男子不屑地撇撇嘴,切,当初转身而去那么潇洒,现在又跑回来装什么深情,有一个沈姑娘让你发挥还不够啊。
“她真的不愿意见我?”慕容明珠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问出口自己却也觉得可笑,“是了,她是该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了……”
绿萝本以为这下慕容明珠总该识趣地离开了,不料他竟然一撩衣袍下摆单膝跪了下去。绿萝被惊得连连后退,却听得慕容明珠大声喊了出来:“林姑娘的情义慕容明珠无以为报,在下只有在此向林姑娘谢罪了!”绿萝被他那个架势惊到,转身跑回楼上去了。
慕容明珠感觉自己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已经有将近两个时辰,他感觉自己的腿由麻木到渐渐失去知觉,天色逐渐转暗,秦淮河畔盏盏灯光渐次亮起,来寻欢作乐的人声也渐至嘈杂起来,绿萝再次从楼上下来,这一次她没有带着显而易见的怨气,只是来到他面前盈盈一拜,“姑娘让我告诉慕容公子,她的心里并没有怪你,今后江湖路远,还望慕容公子能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裴纶再次南下,随着他南下的脚步一个足以令全国军民百姓额手称庆仰天长笑的消息也传到了江南:魏忠贤死了,在天启朝只手遮天,残害忠良,霍乱大明朝纲的阉党终于在新朝宣告覆灭。
黄子轩的府邸里,裴纶兴奋地向慕容明珠和黄子轩讲述崇祯皇帝惩办阉党的过程,并将黄子轩那封奏疏鼓舞人心的作用大肆渲染了一遍,仿佛是自己亲眼所见一般。黄子轩虽然知道他言语中难免夸张,但阉党覆灭属实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所以他也始终带着浅笑默默倾听。
“明珠兄弟,那许显纯收买了审理案件的官员还想困兽犹斗,可你猜怎么着?皇上亲自下旨把他拖到菜市口砍了脑袋!”
慕容明珠举杯与裴纶相碰,“这个阴毒的小人终究伏了法,可惜不能手刃此人为义父报仇!”
“你放心,”裴纶拍拍慕容明珠的肩膀,“皇上已经下旨公示全国,为包括沈大人在内所有殉难的东林大人们回复名誉,追加谥号,皇上赐了沈大人谥号忠正,沈大人在天有灵也当瞑目了。”
“惟愿海内清正,生民乐业,此痴愚年头,致死不改。”慕容明珠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掩去了眼中泛上的泪光。
“对了,”裴纶从胸口掏出一沓银票来,“接到了你的信,我就帮你把沈府变卖得了这七千两的银票,不知道够不够救出沈小姐?”慕容明珠接过银票抱拳作谢,“是了,有了这些银两再加上我这段时间凑来的,加起来还有富裕,得快快救得怜星出来,将这个消息告知于她,我们一起北上回京城去祭拜义父!”
裴纶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尴尬,他似是不敢正眼看慕容明珠,踌躇了许久方吞吐道:“那个……明珠兄弟,因为你曾经替许显纯做过事,所以你那副指挥使的职位已经被皇上撤了……不过大哥相信以你的人才一定可以再谋高就!”慕容明珠本来还当裴纶有何难言之隐,闻听此言毫不在乎地笑笑,“我还当是什么事,自我当上这个副指挥使便是如履薄冰全无一天快活,如今这样倒是轻松潇洒!”
裴纶见慕容明珠一脸坦荡确是毫无芥蒂,方放下心来,三人举杯再次相碰,裴纶开怀笑言,“剥开黑幕此时方见青天!真是痛快痛快!明珠,子轩,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待救出沈姑娘,不如我兄弟三人一同北上,定可宏图大展,以后兄弟生生世世都在一处!”
“好!”慕容明珠被激出豪气,“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黄子轩同样举起杯来,“小弟今年便要参加应天府的会试,虽不能与两位兄长同行北上,但小弟相信不日定可与两位兄长相会于京城!”
“你说什么!怜星她被人带走了?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许让怜星陪客的吗!”
当慕容明珠和裴纶前去媚香楼寻找沈怜星的时候,发现媚香楼里居然只剩下一脸惊惶的红姨抖抖嗖嗖地告诉他们沈怜星被人强行带走了。而当红姨结结巴巴地说出沈怜星的身契根本就不在她哪的时候,慕容明珠更是感觉他心里燃起的怒火足以将媚香楼烧成灰烬。
“怜星的身契不在你这!那你还骗我们,张口要一万两银子!”裴纶见慕容明珠拳头攥得咔咔作响,急忙上前拉住他一边安抚,一边厉声质问红姨:“你这老东西还不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
红姨见慕容明珠充斥血丝的双眼狠狠瞪着她,若不是裴纶拉着那碗大的拳头只怕立时就要发作在自己身上,不禁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顾形象地哭嚎起来,“哎呀,两位大人,这不关我的事儿啊!这沈姑娘送来的时候就没有身契,她的身契一直牢牢在许显纯许大人手里攥着呢呀!至于带走她的人说是当今的国舅爷田宏遇田老爷的手下,还是拿着身契来的,我哪敢说个不字呀!哎呀!”
裴纶将红姨的哭诉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迅速串成了一条线,“我知道了,明珠,这田宏遇是皇上的宠妃田贵妃的父亲,如今已经顶替了许显纯做了北镇抚司的指挥使,我估计是许显纯为了保命献媚把沈姑娘的身契给了他,这田宏遇此次南下我也有所耳闻,说是要在江南选些诗书精通知情识趣的女子充入后宫,做田妃臂膀与皇后争宠……”
裴纶见慕容明珠蓦然回头,眼中的悲愤快要将他吞没,“这究竟是什么世道!怜星是忠臣遗孤,却被他携皇家外戚之势强行带走,此举难道不会令忠臣寒心吗?”慕容明珠一拳击向梁柱,不顾自己手上的伤口重新崩裂,眼中弥漫起了无尽的失望和苍凉,“裴大哥,你不是说当今天子励精图治,朝政迟早有一天会重新清明起来,可是如今,阉党倒了外戚又起,清明的朝局真的会到来吗?”
慕容明珠的声声质问令裴纶无言以对,他此次南下本来是扬眉吐气豪情满怀,如今面对这样的局面竟也不由心灰。
沈怜星被田宏遇的人带走软禁在田府中,当他得知田宏遇要将她和其他几位遴选出的女子送入宫中邀宠,又气又急,但她绝食哭闹却尽皆无用,田府中有的是凶神恶煞的教养嬷嬷用着种种意想不到的阴私手段逼她乖乖听话学习规矩。
就在沈怜星几乎陷入绝望之际,这日平素一直在三步开外对她严防死守的三个嬷嬷竟然全都不见,沈怜星虽觉奇怪,但直觉告诉他不可错过这大好机会,遂打开门准备逃跑,不想拉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
沈怜星吓了一跳,那女子却径自走了进来,沈怜星在灯光的照耀下看清了她的脸,她忽地想起了她是谁。她不会忘记的,眼前的这个女人正是她从苏州回来那天看到在和慕容明珠亲近的女人。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要干什么?”
沈怜星防备之心不减,隔着几步远对她连声质问,林小黛却不疾不徐地摘下兜帽,将自己的脸全部露出,甚至对着沈怜星笑了笑,“我,当然是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