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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前传十五 梦中梦(二) ...

  •   “请带在下,去江户!”在伊川命令他离开二之丸时,左介仍旧下意识喊着。

      在将手伸向月千代的一刹那,他的足尖突然离开地板。颈后传来啪嗒啪嗒的响声,原来是衣襟上的棉线被一节节扯断。

      一阵阵发晕的头颅内,传来若有若无的泣音。

      他继续把手伸向若样,然而那张陶瓷人偶般的脸,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甚至缩得比他的手掌还小,却一直一直对着他。

      “若样!听在下说完吧。”

      可是,面前那张脸向着田山家老的方向移去,离开檐廊的阴影,裹进金色的余晖中。

      “救救我!”

      月千代听见呼救,扭头朝着左介苦笑起来。伊川却立即上前挡住他的视线。

      他只好把袖子里的布包倒出来攥在手心,踮脚将它抛向左介的胸口。

      柔软的,橘红色的绸布包,最后砸在左介的额头上。左介立即将它塞入衣襟。

      包裹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渗出来了。
      心口的位置在一阵阵发凉。

      “快走!”

      在被拖过他们的屋前时,他发现所有东西都移了位。小被子和藤编的玩具箱,都不见了。

      不见了。若样很快也会消失不见的。

      在光线无法抵达的檐廊角下,一扇纸门在面前赫然洞开。

      喉咙被衣襟勒住以后,又很快松开,接着从背后传至肺部的痛苦让左介的视野彻底模糊。

      意识却变得更加清明。屋内一片漆黑,他却膝行着在灰堆里找到了能躺下的地方。

      在确定那个人已经离开之后,左介又起身把耳贴在纸门上。

      “啊……我曾经在江户,见到过您的画像,当时主君根本无法移开目光。

      薄薄的纸没有血肉,主君如果见到您本人,一定会大喜过望的!”

      左介挪向家老声音传来的方位,可是没有听到若样的任何一句应答。

      若样很快就要走了吗?

      自己作为一个童男,被人抓住衣襟就能拎走。要是说自己想要保护若样,所有人都会张口大笑的,说不定,若样也会这样。

      左介低着头,把布包掏出来,可是屋内一点微光也不现。若样给了什么呢?如今,包里的死□□也不无可能。

      左介不敢去看,把它塞回胸口。后颈的痛楚在黑暗中越发明显。
      嗵、嗵……咔啦。

      门口出现一个人形,可是那人实在高大,并且梳着女子的发髻,怎么也不可能是若样。
      嗵、嗵……

      门框很快被钉上木条。
      障子上出现一把锁的轮廓。

      “喀啦。”
      “谁!是谁叫你来的?”

      “你用不着知道这种事,好好待着,明天若样出发后就会放走你。”

      “不要!让我去找他最后一次!求求你们……”
      “这样说吧,命令我这么做的,就是他。”

      “不可能!你们不要觉得若样是和你们一样的人。”
      “我骗你做什么呢?对我毫无利益可言呀。”
      门外的人不断咳嗽,腥臭的气味从门中渗进来。

      “你是……你不是这里的人!”左介猛地敲起门来。

      那人闻言,突然在纸门后侧过身,任凭左介再怎么哭喊叫骂,也一言不发。影子很快消失在障子的另一端。
      ———
      端到面前的点心,月千代一点也没碰,前发和睫毛一起垂下,将他的心绪遮住了。

      “您在发愁吗?”田山家老看着月千代。

      “我的朋友,被带走了。”

      “是刚才那个孩子吗?他不是您的小姓吗?”
      月千代无法答复,静静地站在那里。家老见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于是拉过月千代的手。

      “抱歉,刚才我没有任何恶意。多可爱呀!一块到庭院里走一走吧。”

      月千代被拉下檐廊。在经过最后一间屋子时,抓门声和哭声传到他的耳际。

      “左介?左介在里面!”
      可田山家的家老拉住月千代的左手,迈着大步直往庭院里去。

      月千代很快被石块绊倒在地,神情却一点变化也没有,瓷人偶一样的脸对着地上的草叶。

      家老露出惊异的样子,随后立即笑着扶起他。
      月千代勉强站住,可是过了不久又要跌倒。

      “请见谅,不行。我不能走那么快。”
      “不,该道歉的是我。您受伤了吗?”
      月千代忽然怔住,目光指着身体的右侧,最终坐在地面,把右腿的袴卷到膝盖以上。

      “没有。我只是,右腿本就不灵便。”

      家老转过身,看到月千代的右膝,果真有一部分缺损。
      他愣住之后,那条腿的主人对他笑起来,但眼中不免露出悲哀之色。
      “诶……啊,我才是,该向您请求原谅。”
      背过月千代后,家老脸上本来愉悦的笑容消失了。
      “并不是。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您不知道这件事吗?田山大人为什么要我这样的孩子,您可以告诉我吗?”
      他本想静一静,想好向主君交差的办法,可是背后的人偶低着头不断质询。

      “当然可以。据说您虽然幼小,可是在文学方面极有天分呢,总之一定是将来的英才。”

      月千代可从没参加过藩校的月课,恐怕父亲为了将他送走,已经向田山伪造了他的一切。月千代到江户,与新家人相处日久,这些根底一定会逐渐暴露。

      那时候再找父亲和母亲——不,到那时候他们也已形同陌路了。

      自己去江户以后的未来,好像也通过中空的长竹管似的预感,在远处变得清晰。那样……不把左介带去,才是正确的。月千代迟早也会回到现在的处境。

      甚至……甚至连现在也不如。毕竟新的父母并非他的生身父母。
      左介拿着他给的最后一点小东西,可能会觉得简陋吧。

      胸口和眼眶都感到酸楚,可是月千代依旧抬起嘴角:“承蒙称赞,我一定不会让您和田……父亲失望的。”

      “不要这样担心……”家老本想再说什么,一看到月千代的双腿,立刻止住话。

      月千代抿着嘴,盯住地上青灰的石子,似乎已经知晓了后半句。家老刚要开口道歉,若样却看起来什么也不想听。

      三个人沉默地站在庭院的枯山水中,一步也迈不出。

      “略备薄酒……”伊川似乎想要打破僵局,开始带着他们往二之丸门口走。

      月千代想要捂上耳朵,可是手到了耳边又觉得不妥,只能假托头痛去按鬓角。

      什么时候时候学会的?那是在左介的面前,从来没有过的,面不改色地撒谎的能力。

      “……万勿推却。”
      伊川终于把话说完了。

      本丸已经准备了简单的宴席,面前的各色菜肴,散发出浓烈的腥味,月千代捂着喉咙,勉强跪坐在蝶足膳(1)前。

      但是,拒绝吃下它们,自己就会被当作缺乏教养的孩子。那样让家人蒙羞的做法,不是武家人应有的行为。

      “明日午后便启程吧,早些到江户,也许还能再见一见您的父亲。”

      这种讨厌的语气,不知道是哪位的话,也许是那位家老吧。就算得知对方对他并无恶意,月千代也不肯多和他待一会,因此并没有应答。

      他只把饭和汤一口口送进嘴里,最后由于腹痛,眼角不断流下泪水。还是被拋弃了,为什么呢?好想直接站起来,到二之丸去找妈妈。

      “对不起,您怎么了?明天要告别这里,所以伤心吗?”

      月千代听到他们对自己说话,立即低头把嘴唇贴在碗沿上,全然不顾漂在汤里的前发。

      “去强大的大名家,绝不是坏事。”

      “到田山家以后,御前樣一定不会亏待您。”

      这种过分热情,难以拒绝的劝告,令月千代无法应对,他放下筷子,把额头靠在膳桌边。
      等到他们不再说话以后,不知过了多久,月千代还是趴在桌上。

      “若样真是孩子气!居然在桌上睡着了。”

      “啊呀,在江户藩邸住的那位长兄,小时候可不像他这样。”

      女中们已经开始小声交谈了。

      月千代抓住自己的头发,捂在泛红的耳朵上,可声音挥之不去。

      这时,必须想出对策。要留下来,除了直说,别无他法。

      他突然推开桌子,膝行至家老面前,拉住对方的袖口:“我不去,请让我在这里,妈妈……左介……让我再待七天,就七天!”

      “我们得知您生病,已经找好了随行的医师,驾笼是新做的,一点凉风也不透。”

      若样竟以哀求的姿态对待自己,家老一时不能理解。

      这个孩子不像大名家出身,倒像徘人之类的平民所出,即使看起来有些文气,不至落入鄙俗之中,但毫无武家的气势可言。

      或许这个孩子的父亲正是由于这个才厌弃他的。可是自家的主君,对月千代非常喜爱,在派自己到津因之前已经腾出了朝阳的新屋。

      主君好谈衣饰类的细枝末节之事,喜爱能乐绘画到了痴迷的地步,但总不至于真让柔弱残缺的小家伙做自己的孩子。

      回去时如何复命,成了最大的难题。

      “我不要,我要这里,请您稍稍宽延吧!”抓住袖子的那双小手,在过度用力之下,开始发抖,却并没有松动的迹象。

      “若样,御前樣,也就是您现在的父亲,已经决定好了。请稍稍注意自己的样子吧。”伊川立即反驳。

      家老刚想答应,却被伊川抢走了话头,于是闭口露出退缩的样子。

      月千代盯着伊川那双眼睛。它们似乎隐隐透出喜悦之色,并且一直躲避月千代的目光。

      见求告无门,他干脆咬紧牙,低头俯下身去。

      “我想待在这里,因为母亲也……”

      刚说出一半的话,突然被伊川打断了。

      “若样有点怕生,毕竟是孩子,希望您不要在意。”伊川见月千代落到下风,语气更加轻快了。

      “怎么会呢。孩子离开家,哭泣是难免的。那就明日出发吧。”
      “等一等!”

      他还想抗辩,却被两个大人夹在中间,不由分说带出了屋子。

      “抱歉,御前样命令您明天就启程。没有充分考虑您的想法……是在下失职。”

      看来父亲并不会放过自己。若是和左介一起逃走,他们就可以永远不到那里去,也不用分开。

      家老把外褂脱下来,披在月千代身上。外褂上的酒气,让他不断干呕。

      左介和母亲身上,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气味。
      檐廊上的行灯勉强照亮前路,依山势而建造的本丸和二之丸,此时刮起山风,月千代冷得发抖,把鼻涕倒吸进喉咙。

      在客人面前揩鼻子,亦是无礼。
      行灯摇摇晃晃,最终熄灭两盏。

      月千代回到二之丸了。

      伊川送家老回到处所,而他被交给女中带回,女中刚要搀扶他,便被他以嫌恶的眼神看着。

      “不怕我这样的瘟神把病带给你吗?还不快回去!”

      “可是若样,您若是跌倒,可怎么办呢?”

      “那也是……是我自己的事!”

      月千代拖着病腿,一步步往自己的屋子挪去。
      他走到一半,迅速趴下,把耳朵贴在地上。在确定她并没有跟来以后,立即站起来,向左介的门口踉跄跑去。

      到了那扇被锁的门前,他小声唤道:“左介……左介……”

      “若样?”左介把手放在门上,正对着月千代的双手。

      “我今天就来找你,我们一块逃出去吧。草鞋我会带过来。”

      “您不想去吗?”左介感到欣喜。若样果真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

      “可是您还在病中……”

      “我想一直留在这里。就这样说定吧。”

      “您……”
      “你要服从我的命令。”月千代说出从没用过的话语,“今天,也就是今天而已,今天晚上一定不要睡着。”

      障子后面没了声音,左介会不会因为这句话感到伤心呢?

      “对不起……和我一起走吧。我只有你这个朋友。”月千代捂着眼睛跑走了。

      “母亲!”
      他推开门,发现和子正坐在门口惊讶地看着他。

      “母亲,月千代我明天就要走了。”

      和子关上门,让月千代靠在她肩膀上。看到母亲愿意亲近自己,他抿嘴笑起来。可是鼻涕和眼泪,已经糊到母亲的衣服上。

      “妈妈喜欢我,真好。我还想要当妈妈的孩子,再转生的话,也要。”

      月千代转过头,本以为门外是黑黢黢的庭院,眼前却是被灯映照为暖黄色的纸门。

      “我也想,做你的母亲。但为了让你活下来,这个机会,只有今天一夜了。”

      和子不敢再多说。如果再说出伤害月千代的话,让他就此退却,该如何是好?

      月千代本想追问,可是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只剩今夜,如果再问,只会徒增烦恼。

      到半夜,自己还要到檐廊角落的屋里找左介。即使那些人把左介藏在灰堆里,在经过那里的时候,月千代也能听到他的声音。

      “妈妈,可以弹琵琶吗?”
      “当然。”

      “但是妈妈,还是算了吧,我想要在妈妈怀里多待一会。”

      “那我就来唱歌吧。你的友人默写给你的那首。”

      “是写错字的那首吗?”
      “嗯。”

      和子拍着月千代的脊背,唱道:“君行是长路,如席卷成团。愿有天来火,焚烧此席完。(2)”
      月千代躲在她的怀里,已经泣不成声了。

      “妈妈,请你不要唱。这种感觉,好像做噩梦一样。”
      “好。月千代想要听什么,妈妈都给你唱。”

      和子拿手绢揩干月千代的眼角,改变声调唱起童谣来。

      月千代很快闭上眼睛,和子把他轻轻放到自己的被子下。而月千代咬着舌尖,不肯让自己真的睡着。

      母亲已经掐灭蜡烛,一同睡下。他和她相处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他一点点掀开被角,绕过母亲的身侧。手指上母亲的余温,很快散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前传十五 梦中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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