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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前传十一 藻叶 ...

  •   月千代伫立在武馆后的水池边,雪屐陷在岸边被昨夜细雨打湿的泥土中,但那两截白木削成的齿仍然让他看起来高了二寸。

      池边的藻如同藤和树枝,圈出水底平明的灰白天空。

      从天未亮时起,月千代对着这片镜子似的水面,一直做着翻花绳的手势。

      面前的手影少有更改,他焦躁又呆然的神情也从没变换,病态的青白皮肤上不断渗出细汗。

      充满冷冽水汽的胸口一起一伏,掩在过宽的厚缎衣服的襞褶中,如果不靠近,没人会发现。

      左介也许由于畏惧或者别的原因,无论怎么等,也难以等到了。假使此时孤零零的月千代手上有线,那么一定是蜘蛛结的网。

      只是因为约定比试的事情,这个小姓就会被吓跑吗?

      昨天对着左介强打起的的笑容,已经让他把最后一点力气耗尽,今天要是和兄长打起来,恐怕完全没有胜算。
      可是,在他尽力做出开朗的孩童模样时,左介却询问一样睁大眼睛,颤抖的睫毛好像昆虫的触须,仿佛能够洞见月千代危楼般毫无地基的感情。

      于是左介一点点靠向门口,在月千代往下说出第一个字时,立刻用力拉开门飞跑着跳下檐廊,像雨水滴在土壤之中,顷刻消失了。

      月千代最后看见的那个背影隔断在纸门后,只剩下一角,可是左介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反而更能确切地让人听见。
      即使是现在,它们也一下下敲击着心口。

      他能像先生用日语熟练念出书上汉文的内容一样,把左介的心象敏锐地翻译出来,一笔一划刻印在脑海中,就算他本身不断否认这样的直觉。

      可现在,周围连鸟鸣也没有,左介亦不在身边。月千代把手垂下来,撑在栏杆上。

      “不能逃走……不能……”
      头越来越昏了。

      他把脊背往前弯曲。池水好像倾斜着,下一刻就会悄无声息地朝他涌流过来,将那单薄的身体彻底吞没。

      月千代沉静地把膝盖架在栏杆上,背后却有人来了。那人双手抓住他背后折纸似的衣服。

      “您不要……跳下去,对不起,您一会在旁边看着,在下可以,帮您做这一切的……”

      月千代向松丸挑战的缘由,或许是左介自己,但是无论任何一个藩,都会严禁家臣的私斗。
      如果他把这件事揽到自个身上,就算自己会被赶跑也好,会被要求自裁也好,只要若样能少受惩罚便可。

      “我才不会当窝囊鬼。”

      不知何时,月千代趁着他出神,忽而转过身来。

      若样用意料之外的语气说出了否认的话。

      月千代的肩膀在发抖,也许在哭泣吧。
      左介悄悄低头看他的眼睛,可里面并没有泪水。

      他顿时觉得,把手放在若样身上,也是对若样的侮辱。若样并不会像他一样懦弱,也不会只去想脱逃和免罪的方法。

      左介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影子,希望风能赶快吹过来,把这让他自惭形秽的影子通通击碎,埋进波浪的襞褶下才好。

      热风忽而从背后刮过湖面,眼前月千代的倒影刹那间被震碎而沉入水底。小腿也因为这样的热力而渗出薄汗。

      “来得真早!”松丸挥起手,却发现月千代背对着他。
      月千代对兄长的礼节从来如此,无论松丸怎么做,他都从不回应,这样平平静静的答复,总不能算是冒犯吧。
      只是这次,他仅停了停,便主动转身看向松丸。
      “我们两个人打架吧。你背后那个,让他滚蛋。”

      松丸背后嘟嘟囔囔的总三郎,脸上泛出桃红色。
      “我不走。”

      左介几乎是绝望地发现,总三郎那副肉/体的线条,既不像若样纤细的骨架,也不像自己那样猴儿似的瘦癯,而是在桃红脓包般的皮囊上若隐若现的肌理和由漂亮的弧线构成的手臂和背脊。

      自己的手臂一弯,便呈现窗框一样硬邦邦的直角,无论用线怎么勒,皮肤上的弧形红痕也会很快消去。
      这样的身体和对方完全不能比拟,但此时的左介反而感到兴奋。

      这种兴奋的来由并非是他惺惺作态,而是因为自己这副身体有能为若样奉献的地方,于是表现出激动的情绪,浑身颤栗。

      但是自己只有这样的用处,又让他在兴奋之余产生恐惧和悲哀,除了今天这件事,自己究竟有为若样做出什么有别于他人的好事吗?

      哪怕若样反复重申左介是他最好的朋友,但是作为武士,毫无用处的人最后也不会得到他的青眼。

      因此在自己无能的形象被看穿以后,他数度违抗若样的命令从二之丸逃走。

      唯有这样的行为,才能让左介暂时地信任自己,敢把心放在月千代身边。

      自己是没用的人。

      想要在并排躺着的时候双手握住月千代手指的愿望,被“家臣”“没用”这两个词刺穿两个窟窿,左介把眼睛贴在上面,刚好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把小足轻拽走打破相,那个谁就不喜欢他啰!”

      松丸站到总三郎背后,伸直手往前推他。

      “他们两个站得可近啦!你不过去吗?把他拽走,我就不打月千代。”

      总三郎脸上的红色在加深,已经盖住生满双颊的疹子。

      正在发着愣的左介,突然发觉后脑的头发被生生往后拽。但他只是像平时一样笑着,握住月千代的手。

      “早餐在您左边的石头上……”

      总三郎抓不住他,松了一只手,只在衣角上一蹭,整片打结的头发便落到脚边。

      左介在他松手后却毫无察觉,身体往前倾倒,正好挡住月千代全身。

      “盒子包在在下的外褂……”

      在头发再次被抓住的同时,左介的颈侧传来沿着经络扩散的痛感。

      后半句话直接断裂在喉管里。

      他勉强转过脖子,看到的是松丸的领子。他的那拳,原本冲着月千代的后脑。

      “让开!”

      在左介看见松丸的一瞬间,松丸脱口而出。

      察觉到松丸的用意,左介顺势用肢体包住月千代,将他压在栏杆边。

      若样好像在发抖,和刚才一样吗?
      他的双手好像抓住左介的衣襟,仿佛刚满月的孩子紧紧挨着母亲。

      若样会依赖自己吗?
      过短的衣袖底下,他的腕部露出白生生的一截,触在月千代柔软的脸颊上。

      和自己脆弱苍白的身体一样,甚至更为易碎的若样,现在就在身旁,毫不挣扎地亲近自己,而左介这时也绝没有逃跑和反抗任何人的可能。

      若样的命运和世界如同藤蔓一般与他的肢体缠绕在一起,即使知道在虐打之下化为残破病体的只会是自己,但那也足够让他陶醉了。

      他喝了药一般周身晕晕沉沉地发着热,脸上似乎也有血色浮现。

      “滚开!”是若样兄长的声音。

      可左介心里的幻梦全无被打碎的迹象。

      即使身体不断渗出冷汗,腿弯的肉几乎给人踢裂开,左介仍然把月千代紧紧压在怀里。

      池水映照出的睁大的眼睛里,上下眼白都已经露出。泪水成股地往下流,滴在栏杆上。后背在击打下几乎麻木。

      “没关系,一会……咳……您往左边走,把点心拿上,应该还是热………”

      他悄悄伸手去拍月千代的后脑。

      可若样的头是不能、不能碰的。

      左介低头去看,可是若样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其上的神情,连一角也不露出来。

      他垂下手,环住月千代的身体:“不要害怕……很快会过去的。”

      他们很快可以见到橘黄色的烛光和屋里的被子。

      “一会您也许还能睡一觉……”左介断断续续地说着没头没尾的话。

      “放开吧。”月千代仰起脸对着左介。

      “我把他们,赶走。”

      若样原来不是在发抖,而是在挣扎。
      连那双抓着衣襟的手,也只是要推开他吗?

      “只有不反抗,才能让处罚,轻——”左介悄悄低头摸索着,找到月千代的手。

      可是,指头刚碰到月千代手背,左介立刻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背部的痛苦从胸腔一直蔓延到全身。

      “左介,左介!”

      可是总三郎并没有因为左介的伤势而停止手上的动作,反而变本加厉地踩在他背上。

      若样已经朝松丸他们扑去,而自己,再也无法为他抵挡任何、任何痛苦。

      月千代吐出的热气不再触及他的胸膛,温暖的知觉消失了。左介猝然发觉月千代已经挣脱他,而此刻的自己像剥下来的柿皮,身子空荡荡,近乎透明,轻飘飘地落在池边。

      他变得没用了。

      总三郎皱眉看着月千代,显露出矛盾的神情。

      月千代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笑着看向总三郎。从月牙般的眼中迸射出的光,深深刺进总三郎的眼睛里。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可那人打的正是自己跟随的松丸。如果任由月千代打伤松丸,以后他就没了孩子王的庇护,但要把喜欢的孩子打破了相,也是极大的损失。

      但仅仅一笑过后,月千代的头发便给松丸揪住了,他的身体随对手的动作不断摇晃着。

      由于胜负已经分出,和松丸站在一起成为绝对正确的决定。

      当自己的拳头噗地一声打在那薄薄的肩膀上时,他却发现那双眼仍然弯弯的,如刚才一般照着自己和松丸。

      总三郎从背后看见,松丸的身子似乎有些僵硬。

      松丸抓着月千代时,脸上本该是一副得胜的笑容。可当他转过来时,总三郎却发觉,平常的笑容不见了。

      松丸自己和月千代,本应该是相近的。

      他们都是侧室生出的孩子,一年能见父亲的日子加起来只有四五月,甚至还要少。

      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却一直都是松丸。

      但他从没见过的、生在江户的兄弟姐妹和他相比,一定能玩更新奇的玩具,一定有更多见识。
      实际上,自己不过是另一个月千代,只是侥幸没有生出一副瘸腿。

      为了能继续得到父亲的爱抚,他一定要把月千代推开,从本丸推到二之丸,从藩城推进寺院。
      接着,只要自己能表现出与月千代文弱的形象完全相反的武勇的样子,就可以一直——又也许是暂时地看到父亲的笑容。
      所以,现在要把月千代打破相,让他身上能胜过自己的、唯一的方面也消失殆尽。

      从草丛边传来牙齿断裂的声音和孩子的哭声,但是那哭声在左介听来总觉得陌生。一条浅紫的细绳擦着他的鬓角飞进水池里。

      是月千代头上的绳子。浑身包裹在灰尘之中,可是左介的眼睛如此清楚地看见若样的发髻被人扯散。他的脸颊不断发着热。

      “若样……月千代……”左介梦呓似的,喊着月千代一步一步走向他们。

      可是地上那捂着嘴哭的,不是若样,而是松丸。月千代的发辫也没有散开。

      若样的犬齿正刺在松丸的手腕上,从嘴边滴落的唾液和泪水也变成橙红色。

      他雪屐的齿断成两截,黑色缎衣从肩部被撕开,露出和左介并无二致的雪似的皮肤,在黑色之下,只有月千代本身是美丽和绝对洁净的。这样的若样却无法逃脱惩罚。

      眼中月千代的身影变得澄明,灰尘揉成的自己会逐渐从他身边失坠,仿若清水和砂土的分离。

      假若自己钻入他的身体,也永远无法做出这样勇敢的行为,只会捂着膝盖不断落泪吧。

      他伸手搀扶若样,但这个打算立即失败了。月千代跌倒在地上,盖在袴褶下的双腿像地震后的瓦砾,扭曲着塌成一片。

      按照武家的规矩行事,若样和松丸都会被惩治,但是在津因,事态永远会朝着不利于若样的方向发展。

      即使后来得知,松丸掉的牙是本就松动的乳牙。

      * * * *

      到了二之丸后,月千代换回原本淡青色的小袖,垂足坐在檐廊上。身旁是父亲写的回信。
      这也许是最后一封了吧,父亲会夸奖他打败狸子的事迹吗?

      他细致地把信一点点读完,可信上没有提到自己写给父亲的任何事。只有“过继”这两个字反复出现。

      父亲决定把月千代接到江户的藩邸,再把他过继给已经约定好的大名家。这次是从没有听过的,苗字是田山的武家。

      松丸哪怕告状,回信也不可能这么早来。父亲送走他的决定是早早做好的。也许从月千代出生开始,他就在给这个小儿子找新的人家。
      月千代躲进屋内,用指甲抓着桌边。

      那封信似乎放出奇异的光辉,好像下一刻就会自焚而将自己也一块烧死。

      这样的可能性带来的强烈的不安感迫使他一遍遍往下读,好像这一遍读完以后,它真的会燃烧起来化为灰烬,而后证明今天所见的一切皆为梦境。

      眼睛像靠近火苗一样,灼热地疼起来。泪水悄悄往外渗,忽而在颊上划出两道水线,月千代伸手去揩,可它无动于衷,毫不偏转地由下颌两侧落下。

      为了不让人看见,他趴在桌上,把前额贴在桌边,用双臂环住头。

      左介包扎好双腿,从屋后的水缸处转去若样的房门口。

      水缸里仅存有一二条发藻的细丝,可见夏初时一片片漂在水里的黑绿色丝团,不久都被鸟叼走了。

      它们把藻丢弃以后,水缸就成了浴桶,自此夏日的每个黄昏,嘎——嘎——的鸣声都会和它们腥臭的羽毛一起,从头上飘落下来。

      孩子们小小的身体也和藻一样轻,不祥的乌鸦一啄便能衔去任何地方。

      左介在院子里时,女中们的反应已经很异样,她们看他,就好像看着失怙或者将要夭折的孩子。

      “没有靠山了。”

      “是啊,本来很乖啊,可是,很快就见不到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前传十一 藻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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