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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前传八 猫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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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介,左介!”月千代站在神社的奉纳箱前向左介挥起袖子。
脖子上的黑印终于消去,这是今天最让月千代庆幸的事情。
现在明明是六月下旬的正午,但在密密层层的枫叶和叫不出名字的树下,水汽和苔藓的气味盈满衣袖。
从遇到狸子之后,左介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中午时他抱着饭盒自言自语,吃到一半,又会蜷缩起来,把脸埋在膝盖上。
头再抬起来时,满脸都花了,鼻涕呀,眼泪呀混在一起,甚至流到了耳侧。
连听觉也变得迟钝了,月千代到了身边他也浑然不觉,根本来不及擦去泪痕。
然而无论怎么问,左介也只字不提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
“左介!”月千代扶着鸟居一级级下来了。
可是左介仍然耸着肩,背对他坐在台阶上,裙裤高高卷起。
月千代逐渐靠近,把手伸向他的肩膀。
左介的躯干忽然一颤,躬成猫背形状的脊梁像被火燎了一样挺起来。
他双手捂着腿,可是淤青仍然渗过手指一片片露出,手无论怎么移动也无法将它们全部挡住。
发霉一般的青色被遮挡后,腿侧的紫斑又会交错着出现在月千代眼前。
父亲明明去江户了,左介身上的淤青却仍然只多不少,尤其是病愈后。
月千代只见面前的男孩站起来,破黑伞般的裙裤立即垂落,掩住踝上半片淤青。
另半片仍然暴露在外,但是左介并未发现。
“左介!”
可是左介仍然没有转身,而是蹲下来:“您需要我背……背着下去吗?”
他使劲把袴角往下扯,但是无济于事。
这下看来,他已经发现淤青遮不住了。
那件事就像嘴里破裂的脓包,如果不张嘴说出,别人便看不到,更无从医治。
但是一旦张口,撑开的伤处只会更痛。
“不要!”
月千代背着手走到左介站着的那层石阶上。
他的右膝不断地打着颤。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一定要问清楚才行。
“到底怎么了,左介?谁欺负你了吗?”月千代问。
“是……摔出来的。”左介的心开始砰咚砰咚地跳起来。
“神官说没事了吗?”他嘴唇发着颤。
如果那件事被月千代知晓,他这种没用的小姓就要被抛弃了吧。
“真的吗?”月千代似乎没听见后半句话。
“对不起,下午还要去武馆。您现在要回去吗?如果迟到被抓住,我会被罚的……”左介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您要我背着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要。我答应你现在就回去,但是从武馆回来之后要把真话告诉我。”
在这之前的十几天内,月千代已经问过他很多回了,但是换来的只有沉默和与问题对不上的回答,还有那近乎哭泣的失焦的眼睛。
左介也害怕月千代看到自己的这种眼神,只好想办法让他到自己背上来,即使腿痛得几乎要裂成两半。
然而每一次殿下都不同意。
他只好呆呆地继续蹲在地上,本想再开口询问,可嘴唇只是一味地哆嗦,根本张不开。
月千代站到他面前,接着不知道怎么回事,脚底下的石阶一点点动起来。
“我自己也是瘸子!拉不动你啦!”
回过神来时,月千代已经拉着他走到山腰。
磨薄的草鞋底擦着越来越热的地面,但是左介仍然在发抖。
再过不知道多久,他感觉汗从鬓角和脖子上淌下来——原来到了藩城门口一棵树都没有的地方了。
停下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左介仍然低着头,弓着背靠在白墙上。
黑袖子蹭上灰,看起来更旧了。
透过垂下的前发,他看见月千代正让侍女把菜拨到饭盒里,直到侧面的竹皮几乎被撑断。
“谢谢您。”
微不可闻的声音像水泡一样破裂在口中,终于没能传出去。
“早点回来!不过,现在还有一会才上课吧?在这里贴着耳朵把真话告诉我的话,回来的时候就给你比这些更好吃的东西。”
月千代仍然没放弃,甚至把右耳也凑过来了。
左介却面色发青地后退了两步,连东西也没拿,狼狈地跑走了。
“回来!”月千代气得声音发抖。
左介往城下町去,那身旧衣服混在行人中,很快就看不见了。
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让他待着。
他看到那排足轻的长屋,立刻绕着大弯走到路沿的篱笆旁。
脚下是稍稍一偏就会摔下坡的小路。
但是,就算滚下山坡也比进自家的门要好。
绕开家门之后,他才想起来,父亲已经很久没在家了。
他立即把驼背挺起来,但地上的影子仍然弓着脊梁。
左介只好扭头,不去看它。
但是,无论看还是躲开,影子都跟着他一步步走,就如同左介身后跟着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也弓着背,他的手脚大得难看,枯枝般的手臂掩在未染色的麻衣后。头面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
他的一只脚上趿拉着草鞋,另一只上则什么也没有,只有泛着黄灰色的干皮和茧。
说是男孩子也不准确,因为那样枯瘦的体态,根本分不出男女。
“啊——啊——啊呀——”
他不敢靠近左介,只在他身后喊起来。
左介回了一次头。
那个孩子被吓得怔住,刚转身要跑便散架似的摔在地上。
细细的四肢撑着那病态地凸出的肚子。
左介在他面前蹲下来。
那蚂蚁似的孩子顾不上怕,伸手摸了肚子,又指指嘴。
近看他才发现,孩子的眼球陷在眼眶里,眼白灰渌渌带着血丝。
左介愣了一下,随即跑开,进了长屋。
再出来时,他抱着一根长长白白的东西——是萝卜。
左介把萝卜放在石头上。
看着孩子弓着的背,他忽然哭起来,一直冲下坡地,进了武馆。
孩子不敢靠近人家的屋檐,于是爬过去伸手抓来萝卜,抱着啃起来,一边悄悄跟上左介。
左介到武馆时,正好比师范快了一步。
他松了一口气,今天到这里的时间既没提前也没迟到,是最幸运的一天。
架子上的木刀虽然长,但也可以勉强挥起来。
一格一格的日光垂直地板的缝隙照进室内。
这里的男孩几乎都比他高出四寸以上,排队站着的时候,他一点光也照不到。
面前的师范很年轻,头发平滑地束成发髻,五官周正,身体也很匀称。
左介不仅羡慕他的剑术,还想长出和他一样的头发。
不管怎么说,师范在的时候,练习剑术是除和月千代玩之外最让他喜欢的事情。
但是,自从母亲病倒,他便经常要中途退场,把一群男孩子单放在这里练习。
“最近母亲的病好转了,我可以一直和你们待到放课啦。”他带着往常一样微笑的表情说。
左介久违地张开嘴笑起来,背着手站直。
师范见他个子太小,于是把木刀从高高的架子上取下来,交到左介手里。
“不要驼背。不驼背的话,招式才能使出来。”
“已经非常好啦,像这样九岁的孩子。”
他面对这里最小的左介这样说。
这是左介所能感觉到的,自己唯一的优点。
他更卖力地挥起剑来,挥了几下,又偷偷侧过脸,就看见师范微笑地对着他。
——他要是我的父亲就好了。
左介不想移开目光。
可是,突然有个神色焦急的孩子出现在门口。
“父亲,奶奶摔伤了!”
刚才还在笑的师范一转过身,露出了和儿子一样的表情。
“对不起,大家,我只能明天,明天再来!”
他急忙跟着孩子跑出去。
冷汗淌到左介的衣襟里,他立即丢下刀,退到墙角去。
“南蛮人!”
总三郎带着几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一步步迫近左介。
如果师范是我的父亲就好了,现在就可以,把我带走。
就像其他孩子每天盼着下课,左介也希望被打这件事可以早点结束。
后背被木剑劈下,左介像躺在水里一般,耳中闷着水,什么也听不见。
很快就结束啦,殿下是不是在二之丸拿着笔好好写字呢?
木剑的棱扎在肩膀上了。
小腿好像被谁踹了一脚,那个人好像是总三郎。
现在左介面对着地板了。
眼里地板的缝好像有一点歪,是虫眼镜一样的泪水把它模糊了吗?
绝对、绝对不能反抗。
如果自己以下犯上的话,说不定会给殿下带来责骂和惩罚的 。
左介希望月千代的笑容永远不会消退,在去年盂兰盆节的时候,还为了这个愿望把最后的零用钱投进神社奉纳箱。
在脑袋被按住,无法动弹时,月千代的音声在他嗡嗡鸣响的耳际朦胧地出现了。
很快就结束啦,一会慢慢地走回去,去洗个脸,就可以找他玩啦。
周围变暗了,橘黄的光线从窗口漏进来,再透过围着左介的人肢体的缝隙,照进他的眼睛里。
很快就结束啦。
月千代和软软的棉被。
现在似乎依稀可见的橘黄色的烛光。
眼睛只要眯起,泪就会被压回眼眶里。
左介闭上眼睛。
头发被分成两绺,绷直了攥在不知道是谁的拳头里。
“口水流到脸上了啊!”
原来左介已经张着嘴哭了。
他举起脏衣袖去抹脸颊,可是手动弹不得。
本以为是被击打造成的疼痛,实际上是给人踩住再扭伤了手腕。
“如果手断了……我就真的不能使刀了。”
就算闭着眼,也能感觉到踩在身上的是比自己大的孩子。
左介连挣扎也做不到了。
“不要……不……”
每日这样哀求,皆无济于事。
勉强仰起脸,他也无法让视线越过高出自己近一尺的孩子的肩。
他没有看见,门外躲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
那孩子见状往藩城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