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47、第四十七章

　　夏日午后的阳光强烈而刺眼，树上的知了一阵阵的嘶鸣。
　　空气闷热躁动。
　　云阳城永宁巷范宅的主人却觉得整个时空都静止了。
　　这一切都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的那个夜晚，范宅上下知晓城中出了乱子，皆是严守四门，生怕宅中被反贼惊扰。
　　范宅上下担惊受怕了一整夜。
　　他们听到城中厮杀声起，眼见得四处火光冲天，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一夜的煎熬，天终于亮了。
　　还好，并没有人来惊扰府上。

　　听见城中渐渐变得平静，范家家主范孜便想派人出去查看情况。
　　然而，他没有想到，府中四门皆已被人从外面锁死。
　　他派人砸开一道门，外面等着他们的居然是明晃晃的刀剑。

　　那些人没有杀他们，也没有迈进范宅一步。
　　只是很有礼貌地用刀剑指着他们，等他们畏畏缩缩退进去一些，便又很有礼貌地扶起那被他们砸下来的大门装回去，继续从外面锁死。

　　范孜想带人硬闯，那些人出手利落，不到一刻的功夫，他派出去的三十余护院便没一个活着的。
　　范孜又搬出家中财宝想要贿赂，可那些人依旧油盐不进，一言不发，一眼不看。

　　整整三天，范孜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范家人依然没有办法走出范宅一步。

　　第三天午后，范孜终于听到门外有响动。
　　然后，紧闭了整整三日的范宅正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范孜站在正厅前，无可避免地看到了领头进来的那个年轻人。
　　望着那张并不陌生的脸，范孜一下子连站都站不住了，直接瘫软在地。

　　傅辰安沉声喝道：“起来！”
　　范孜被儿子扶住，无边无际的恐惧笼罩上他的心头：“贤侄——贤侄意欲如何？”

　　傅辰安没有回答，眼眸中寒光一闪，直接一剑捅穿了范家那位意欲上前的老管家。
　　他阴狠地看着范孜：“你若再敢胡言乱语一句，我便再杀你范家一人！”

　　范孜如筛糠一般颤巍巍跪在地上，哀求道：“傅公子，不是我要害他们的！是昭国人逼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也该找昭国人！”

　　“昭国人的账我会去算。今日且先算你这笔账。”傅辰安如闲庭信步一般，慢慢地打量着范家的厅堂。
　　嗯，雕梁画栋，珠玉珍藏，好一个富贵门庭。

　　傅辰安的目光又一一落到范家人身上：范家男女老少皆在此处，范家人丁还真是稀少啊，这里居然才九口人。

　　范孜绝望已极，他不知傅辰安会如何处置他们，只是哀求道：“傅公子，我真的是被逼的……如果我不答应，他们就要杀了我的君儿……我愧对、愧对令尊，愧对你们傅家，可我也是没办法啊，除了这样我又能怎么办呢……”

　　傅辰安平静道：“你可以去死。和我的兄长、和那些守城将士一样，去死，死在战场上，死在昭国人刀下。”

　　范孜一下连跪都跪不稳了，他知道傅家人恨他，活着的傅家人也许会来向他寻仇。但他没想到最先来寻仇的会是傅辰安，傅怿那个传说中早已死了的小儿子。

　　傅辰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接过阿沛递上来的绳子，与阿沛一道，以范孜为首，将范家主人捆成一串。

　　午后的云阳城很安静，大乱初定街上一个闲人也无。
　　傅辰安骑着那匹多罗骏马，马后面跟着那一串范家人，就这样将他们带上了大街，带出了城门。

　　出了城门，傅辰安令兄弟们都回去，只留下阿沛与他一道。
　　如果范孜此时还有心情留意的话，他应该看到，此时他们已到了东门外。

　　盛夏的阳光很烫，晒得人汗流浃背。
　　可是范孜却觉得很冷，走在阳光下却仿佛置身幽冥地狱。

　　傅辰安的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
　　出城行了二十余里，直到黄昏时分，傅辰安终于停了下来。

　　范孜爬上一道缓坡，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矮山之上，松柏森森成林，最大的已有水桶粗——不用细看，只需看到这些大大小小的松柏，范孜便知道这里是何处。
　　这里，是傅家的祖坟。

　　他被傅辰安牵着绳子如奴隶一般前行，果然，沿着小道走进松林深处，他看见了前面摆着十几口黑沉沉的棺材，棺材一旁是挖好的墓坑。

　　整整一年了，这是傅辰安第一次看惨死至亲的棺椁。
　　这些棺木还是一年前殷长离安置的那些，傅辰安用衣袖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擦拭过一口又一口的棺木。
　　他看着这些棺木，眼中满是坚毅，似乎没有痛苦，也没有怨恨。

　　不知过了多久，傅辰安终于停下。
　　他跪在棺木前，很平静地焚烧纸钱，很平静地叙述：“祖父、父亲，你们看，云阳城已经回来了。你们高兴吗？”

　　“我知道你们不高兴。”傅辰安终于回头来看向范家人，“你们放心，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了，等他们在此以死谢罪，我定当把他们扔得远远的，必不会扰了你们的清净。”

　　范孜等人听得心惊，范孜的儿孙及家中女眷又开始低声哭泣。

　　傅辰安眉头一挑：“这里是你们能哭的地方吗？”

　　范家人立刻收声，范孜伏在地上求告道：“傅公子！傅公子！求求你，你放了我的家人，只要留他们一条命在，都任你处置！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与他们不相干……求求你，饶他们一命，我愿意死在此处与令尊、令亲抵命……”

　　傅辰安抓过范孜的孙儿，那个十余岁的范家公子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傅辰安用锋利的短刀抚摸着他的脸颊，笑道：“你若闭嘴，我还能好心给你们一个痛快。”

　　范家众人的心跳都骤然停止了，眼睁睁地看着傅辰安一刀割破自家孩子的喉咙——这个恶鬼修罗一般的年轻人手都没有抖一下，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范孜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恶煞手起刀落，自己那可怜的孙儿顿时倒在了地上了无生机。

　　范孜目眦欲裂：“你怎能下得去手！他还是个孩子！我求求你，你发发善心，饶了、饶了我的孙儿……”

　　傅辰安面不改色地抓过下一个范家人：“你当初杀我的家人时不也是手都没抖一下吗？我的祖父、我的伯父、我的父兄可有向你跪地求饶？”

　　范孜泪如雨下，死死盯着傅辰安握刀的手：“求求你，这是我家安儿啊，你认识的，你小时候还带他一起玩过……”

　　傅辰安面上依旧噙着笑，一刀毙命挥下，将尸首手中之人弃在地上冷冷道：“我的祖父是你的世伯，我的父亲是你的挚友，我的兄长也叫你一声伯父，你虐杀他们的时候可有想过这些？”

　　沉重的绝望压得范孜好像不那么恐惧了，他突然满目怒火地看向傅辰安：“你知道什么！你的父兄，他们太固执！我劝过他们，我要他们听朝廷的话，不要跟昭国人作对！他们是咎由自取！不是我范孜的错！不是我范家人的错！你凭什么杀我们来偿命！”

　　“云阳城早就是弃子！我范家也是世代戍守此处！我范家多少好儿郎也曾为了保卫这座城而丢了性命！可是，这一切换来的是什么！我范家人丁零落，前程无望！云阳沦为孤城，无人来救！是桓国放弃了云阳城，不是我！是他们害死了你的父兄，不是我范孜！”

　　“国将不国，我想保一家人平安，我有什么错！”

　　“傅辰安！你滥杀无辜！你不得好死！疯子，疯子！傅辰安！我化作厉鬼定要找你索命！”

　　一个接一个的范家人在范孜面前倒下被杀，范孜眼中流着血泪，一遍又一遍诅咒傅辰安。

　　傅辰安对于这一切充耳不闻，他的心没有哪怕一瞬的动摇。手起刀落，他已经了结了这最后一个范家人。他持刀睨着范孜，如视虫豸：“有尔等这般猪狗不如、毫无气节的东西，我桓国如何能昌盛？你看看你们范氏满门，可有一个真正男儿？”

　　寒光一闪，范孜只觉得劲风袭来，被其一扫便已委顿于地——吾命休矣。致命的痛感并未袭来，范孜颤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并无血迹——却是发髻已然落在了地上。
　　阿沛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跪倒在棺木前号啕早已知晓主人心意，恶狠狠将范孜踢起来：“老爷、夫人，阿爹阿娘，少爷与我终于给你们报仇了！你们看见了吗，他们都死了！少爷饶你不死，还不快滚！”
　　范家人互相搀扶着快速离去，阿沛知道，从此云阳城将再无范家。

　　松风如泣如诉。

　　傅辰安没有流泪，没有号啕，暮色中，他拉起阿沛，两人合力将棺木一一放进墓坑。
　　然后又一个墓坑一个墓坑地填上土，垒好坟头。

　　做完这一切，已经很晚了。
　　一旁的火把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周遭是无边无际的暗黑。
　　黑夜如一座巨大的深渊，将傅辰安与已逝去的亲人笼罩在其中。

　　阿沛还在抽泣。
　　傅辰安抱住新砌的坟头，终于忍不住默然垂泪。

　　祖父，他说你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他还说，桓国的大好河山是你们用血肉之躯守住的！

　　去年我没有来见你们最后一面，你们不会怪我的，对吧？
　　云阳城是昭人的，杀害你们的人还在安享富贵，我怎么敢来见你们？

　　祖父，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哥哥——
　　辰安会永远记得你们以前的样子！
　　在辰安心中，你们永远都活着，你们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祖父，孙儿可以靠着您哭一会儿吗？就一小会儿。
　　他说过，为这片山河落泪不丢人……

　　夜枭啼鸣，松风如泣如诉。

　　傅辰安的眼泪已经随夜风消逝。

　　月亮升起来，稀薄的月色照进松林，投下幢幢黑影，但还是有一丝微弱的光落到傅辰安身上。

　　傅辰安逆着这淡淡一缕微光看过去，天上是一轮朦胧的下弦月，似乎被阴云密密实实包裹住，但在这漆黑如墨的黑空中，那淡淡的月光依然是耀眼的存在。

　　若英魂有知，请你们保佑我，保佑我此生得偿所愿！
　　辰安此生定当以身报国，守得这万里山河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