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34、第三十四章

　　殷长离与柯玄不及休整，赶紧招来船上的管事问话。

　　此次在这里等着负责接应的是一位姓房的大管事，他已在此等候了十余日，见到两位公子皆安，也是松了一口气。

　　柯玄细问了桓国情况，时至今日尚无一兵一卒驰援云阳城，看来桓国朝野是放弃这座江北孤城了。

　　船队缓缓逆流而上，若是有风，只需要七日便可抵达河源城，然后转陆路，不出十日便可到藏月城。

　　殷长离放松地吹着风，见船已逆流而上行了五十余里，忽然急忙招来房管事：“大管事可知河源情况如何？”

　　房管事道：“十日前定国水师已夺去河源，那里如今是定国的城池了。有定国接管，想来早已无碍。”

　　殷长离与柯玄对视一眼，急道：“快掉头！我们去江州！”

　　房管事大吃一惊：“公子这是何故？”

　　柯玄道：“河源城骤然易主，我们借道自然不能如往日方便。听长离的，我们去江州，探探消息再说。”

　　房管事自去安排，柯玄赞许道：“你怎地忽然想起来问一句河源城？”

　　殷长离头疼道：“昭国与定国联姻结盟，定国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昭国独个儿侵占桓国。河源城乃芙蓉江上一座大城，又与定国相邻，定国早有筹谋，此番还不趁机讨些便宜？”

　　柯玄也扶额叹道：“如此一变真是麻烦！定国初掌河源城，为防内乱，关卡自然十分难过。且等等消息吧，看是谁掌管着河源城。”

　　殷长离忽然道：“师兄，若是不好，我们便往丰乐城去！我们汀南有海船可直接到丰乐城，到时候直接走海上回去。”

　　柯玄笑道：“你这主意不错！那海船还是我们俩一起督造的，我倒忘了还可以这么走。”

　　殷长离苦笑道：“哎，若真如此，那这一趟可是大费周章了。这一番折腾，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藏月城。”

　　沿着芙蓉江顺流而下，一个时辰后，船队便停靠在了江州地界的码头上。

　　众人在船上休息了一日，没等到河源城的消息，却听闻云阳城易主。

　　来回报的是田均，殷长离惊问道：“云阳城死伤如何？昭国可有下令屠城？”

　　田均道：“云阳并非战败，是他们献城投降了，暂且还没有屠城的消息。”

　　“什么？傅大人献城投降？”殷长离与柯玄具是惊骇。

　　田均道：“不是。”

　　“那傅家一家如何了？”殷长离心砰砰跳。

　　田均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忍：“那些人便是带着傅氏满门献的城，他们为表忠心，大开北门，在城门外当着昭国主帅的面屠戮了傅氏一族。”

　　殷长离只觉得眼前一黑：事情怎么会这样？

　　傅氏满门忠贞热血，舍命保家卫国，便是死，也当死在铁血沙场，如今却成了自私叛徒攀附敌国投诚的垫脚石？！

　　忠肝赤胆，怎堪如此糟践！

　　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殷长离便悄悄起身去找高微。

　　高微被他从床上叫醒，跟着殷长离出来，又跟着他下了船。

　　站在寂静的码头上，殷长离道：“阿微，我想过江去看看，你能陪我去吗？”

　　高微稍一犹豫，便道：“好。你等一下，我去带些防身的家伙。”

　　“嗯。”殷长离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高微就装扮好了出来，两人上了一艘快船，趁着晨间弥漫的雾色渡江过去。

　　林津镇的码头上依旧泊了不少船，在此处卸货去云阳的却极少，一群青壮挑夫便闲得坐在树荫底下乘凉。

　　一个光着膀子的大个儿道：“你们听说了吗？城门口贴了安民告示，凡出首桓国逆贼的，可得赏银十两！若是逆贼头目，可得黄金十两！”

　　又一人道：“虎子，你莫非想赚昭人的赏钱？昭国人是好糊弄的？小心丢了你的狗命！”

　　虎子笑道：“我们哪里知道他们要找什么逆贼？我不过是眼热赏钱……”

　　一个穿短褂的少年怒道：“二虎你还是不是桓国人了！这等黑心钱有什么好眼热的！”

　　“就是！那昭狗杀了傅大人满门还不肯罢休，还要满城寻什么逆贼！”一人愤愤附和道。

　　一说起傅大人，便是虎子这等见钱眼开的也沉默了。

　　好一会儿，虎子叹息道：“傅大人一家都是好人，听说诓他的乃是他的好友范家，动手杀人的也是范家子弟……你们说这范家人怎能这般黑心？”

　　“哎，我当时就在北门，傅大人一家太惨了，全家整整一百二十余口人，都被范家在北门杀了……”

　　“你浑说！傅家哪有这么多人！在北门当场屠戮的只有傅大人一家十三口并二十余位忠心耿耿的守城将士！”

　　“就是！不过傅家也真是被灭门了，范家抓走了傅家主人去邀功，却当场杀了阖府的奴仆，哎，没想到他们连傅家女眷也不放过……”

　　“我听说傅家血流成河，渗得府外地上都是红的……”

　　“哎，说起来恐怕你们不信，那范家原本只是要傅夫人献出家中财货，偏傅夫人抵死不肯，这才被抹了脖子……”

　　“傅家也是世代豪族，偌大家财不知是便宜了范家还是便宜了昭国人……”

　　那短褂少年听不下去了：“你们胡说什么！那范家并未从傅家搜出一文值钱的东西，傅大人散尽家财都充作军粮守城了！你们还有没有良心！眼看着都要沦为昭国奴隶了，还有心情在这里说傅大人的长短！”

　　少年一发怒，众人皆觉得脸上不好看，便都散去。

　　殷长离与高微听了好一会儿，这时候方叫住那少年：“小兄弟等一等，我向你打听个事。”

　　那少年余怒未消，很是防备这两个生人：“什么事？”

　　殷长离诚恳道：“方才听小兄弟的话，像是十分推崇这位傅大人，敢问一句，傅家众人的……尸首可有人装殓？”

　　那少年更是防备，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打听这些！”

　　殷长离毫不犹疑道：“我乃傅家亲眷，骤然听闻噩耗，特来为傅大人一家……处理后事……”

　　殷长离心中难过，缓了缓方道：“我于此处不熟，也不敢冒然打探，不知道小兄弟可有什么消息？”

　　那少年肃然道：“你没骗我？你敢去给傅家人收尸？”

　　殷长离坚定道：“我敢。”

　　“那好，你们随我来吧。”
　　那少年在前面引路，不一会儿就将殷长离二人带进了一个小村落，吩咐道：“且等一等，我去叫几个人。”

　　“好。”殷长离耐心地等着，一刻钟的功夫，那少年居然叫来三个与他一般大的儿郎。

　　那少年在前面带路，路却越走越偏，走了一个多时辰竟是连路都没有了。

　　“我们歇一歇。”那少年赞许地看了一眼殷长离，方道：“我叫小鱼，你叫什么？”

　　“我姓殷。”殷长离并未全信他，不过他直觉这四个少年没有坏心。

　　小鱼倨傲道：“你不怕我捉你去城中领赏？”

　　殷长离淡淡道：“你不会，再说你们也没这个本事。”

　　小鱼瘪瘪嘴，又递给他一个小布包：“吃点东西吧，路还很远。”

　　殷长离没有拆开就还给他：“我们带了干粮，你自己吃吧。”

　　高微闻言取出带的肉饼捧给殷长离，殷长离哪里吃得下，勉强咬了两口便放下了。

　　略歇了歇，众人又继续赶路。走走歇歇，太阳都要落山了，他们还在山野间乱窜，还没到目的地。

　　殷长离忍不住问道：“傅大人的……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小鱼道：“快到了。”

　　殷长离急了：“到底是要去哪里？”

　　小鱼低声道：“乱葬岗。”

　　“什么！竟然真无人装殓，就这么丢弃在乱葬岗？！”
　　殷长离整个人都站不稳了。

　　小鱼点点头：“云阳城死了很多人，都被拉到城东的乱葬岗丢弃。我们要找傅家人的尸首只有去那里。”

　　接下来的路程，殷长离再没有说一句话。
　　残阳如血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乱葬岗。

　　纵然是殷长离有心理准备，见到眼前惨相还是无法抑制地浑身发颤。

　　如血的残阳照在寂静的山岗上，本该是一幅温和的夕阳画卷，可是，画卷中不该有尸骸遍地。

　　殷长离颤抖着，趁着还有天光一具一具去查找。
　　小鱼他们四个少年哪里知道傅家人的长相，便主动去为殷长离将面貌翻出来。

　　都是青壮男子，看手上的老茧想来定是守城将士。
　　那些人死去已有两日，尸身已经开始腐败，殷长离一点都不觉得可怖，只觉得满心崇敬、满目凄然。

　　高微怕他撑不住，想扶着他，却被殷长离喝道：“你也见过他们，快去找。”

　　一直到天黑了，殷长离才找到傅松年的尸身。

　　小鱼做了火把，他们继续翻找，这才把殷长离见过的几位傅家人找到。内中有几具富态女尸，想必是傅家女眷，殷长离也一并寻出来。

　　一番翻找，六人都是疲惫不堪。
　　小鱼在乱葬岗上生了一堆篝火，天很黑，众人围着火堆休息。

　　殷长离问道：“小鱼，城中到底有何禁令，怎么这么多人都无人来装殓？”

　　小鱼道：“没有禁令，这些人定是无亲眷在此。我们村也死了人，我就是听他们说才知道死人都丢在乱葬岗的。”

　　殷长离睁着眼眼前晃过的都是方才所见惨相，忍不住道：“若能将他们都装殓了，该有多好。”

　　小鱼嘟囔道：“你先安置了傅大人一家再说吧！”

　　殷长离沮丧道：“也是。又没有车马，又没有棺椁，这可怎么办……”

　　高微道：“要不我们就近找个地方埋了？”

　　殷长离道：“这怎么行？就算要埋，连锄头都没有一把，难道用手刨坑？”

　　小鱼道：“那山上有一座道观，我们可以去那里借！”

　　“当真？”殷长离又来了劲，“我们快去！”

　　小鱼在前面领路，黑灯瞎火的走了不少冤枉路，半夜方才摸到山上的道观。

　　众人敲了半天的门，硬是无人应门。高微怒了，直接翻墙进去将门打开，这才见老道士颤巍巍举着灯火出来：“好汉饶命，贫道没钱！”

　　高微被气笑了：“放心，我们不打劫。把你们的道士都叫起来，随我去干活！”

　　高微一身冷气，那十几个老少道士掂量半天不敢触怒了他，只好乖乖地带着工具随他们一道去了乱葬岗。

　　这次那老道认路，竟然很快就到了乱葬岗。

　　高微正要呵斥他们干活，却被殷长离拦住。

　　殷长离扶着那老道士道：“宋道长，我们并非歹人。实在是不忍守国义士抛尸荒野，故而肯请道长您搭把手，选个好地方挖个坑，好让他们入土为安。”

　　宋道长镇定了不少：“这里是乱葬岗，原也是前人选定的风水宝地。就那里吧，定能保佑壮士来世投生到好人家。”

　　殷长离真不知道这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也不去管他，只与众人一道去挖坑。

　　高微安排他与老道士在一旁举火把照明，殷长离便也不再坚持。
　　两下加在一起有二十几个人，宋道长选的地方甚是好挖，不消多少功夫，那坑竟有模有样的。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半人深的大坑便挖好了。
　　高微又指挥道士们去把那些尸首抬过来规规矩矩放在坑里，有小道士害怕，竟然唱起道家经义来壮胆。他一起头，十几个道士都跟着唱起来。

　　夜风凛凛，火把如森森鬼火，道家经文缥缈空远，一时间倒真像是在替这些义士做法事。

　　一地的尸首均已放入坑中，宋道士道：“傅家人的怎么不放进去？”

　　殷长离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长识得傅家人？”

　　宋道长这会儿真信了他们不是歹人，便有了点仙风道骨的沉静做派：“贫道曾为傅家做过法事，少夫人信道，也曾见过几面。”

　　殷长离忙举着火把拖着宋道长去辨认，又从坑里寻出来几具，这才将傅家主人家十三具尸身找齐。

　　宋道长已猜到殷长离之意，便道：“不知贵人欲要如何安置傅家人？若要寻地方停放，我们道观中还有空屋。”

　　殷长离知其用意，许了他厚厚一笔香油钱，宋道长便爽快地指挥他的徒儿们将尸身抬回去。不止如此，道观后院竟有现成的棺椁，连寿衣都有，如此殷长离才算彻底放下心来——日后见了傅家人，也好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