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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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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到唐公子像一条淹死的鱼一样躺在青石板路上,无故的惊醒,画眉蹲在我的床脚,问,“贵人你又做噩梦了?”
我点点头说,“唐公子又来找我了。”
“谁是唐公子?”画眉不解,我才恍惚过来,她从不知道这个称呼。
我不知现在是几时辰,问,“没什么,天亮了吗?”
画眉巴望了下窗外的天,说,“快了。”
“宫里最近有要发放出去的老太监吗?”
画眉说,“西宫那边应该还有,这要去问,贵人有什么事吗?”
“替我找一个来,然后,天亮以后我们再去一趟暖阁。”
画眉问,“怎么又去那个地方,是要给堇贵人带什么东西去吗?”
“你去朱雀门,找一个张侍卫,问他讨一件身上的物件,就说是能让他相思之人能够认出来的。”
“是堇贵人吗?”
果然是个笨画眉,我解释说,“你可不能这么说,你只说,这是救人用的。不能说是谁,要避嫌。”
嘱咐完我便又睡了。这一次我却安稳起来,醒来已经日上竿头了,透过纸窗看见画眉领个老太监在殿外。
我出门先是问画眉要她从张侍卫那讨来的东西,偏偏是一个香囊,我轻蔑地一笑,画眉又爬到我耳朵旁说了一句话,“这个张侍卫还跟我打听内宫里的事情。”
“什么事?”
“打听堇贵人,看起来,他们之间果然有事。”
“哪多管这么多事。”我责备她,却不解她今日怎么抖起这个机灵,又问,“这个老太监以前是哪里的?”
画眉回答,“宫里最远的射云阁的,之前不过给宫里的人倒倒泔水,今年大病了一场,康复后便恩准他出宫。”
听着倒不像会惹事的,我转过头,问老太监,“此次出宫,家里可有什么人没有?”
老太监回答,“家里人早都饥荒死了,现在宫外置了套田舍,不过是打发掉剩下没几年的日子。”
“给你个妻子,要吗?”
老太监一脸疑惑问,“贵人,这话怎么说?”
“今日夜里,你去暖阁西边的角门等着,有人会出来,你带着那人沿着御花园南边的小路走到朱雀门,会有人在那接应,送你们出宫。遇到那人,不要和她说任何话,她如果问你任何问题,你也不要回答。”
他一脸茫然,“我和贵人不熟。不知道贵人的话…….”
“这是皇上吩咐的,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我也算参与了几分,信不信由你,可能不能出宫,可得由我,况且我父亲的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无论宫里面或者宫外面的人,我都有眼睛盯着的。”我的余光扫到了画眉惊讶的眼神,她想不到我如今也会声严厉色。
梅贵人路过进来看了眼,说,“姐姐,这是哪里的老太监惹了姐姐不自在吗?”
我笑着说,“不是,我正在赏他呢。”
那老太监这才反应过来,不得已,只能磕头谢恩。
人走后,梅贵人便和我一同进了殿,我吩咐画眉说,“去拿些花生来吃。”
梅贵人说,“姐姐今早可听到热闹了?”
“什么热闹?”兴许那会儿我正睡得醇。
“皇后几乎把太医院搬到她那去了。她检查出有喜了,太后也乐坏了。”
画眉摆在眼前的花生突然就不香了,我竟忘了伸手去拿,只是问,“真的假的?”
“真真的啊,说是两月有余了。皇上刚刚下了封赏,这会儿大家正都赶去永禄宫贺喜呢。”
“怪不得我说她好像胖了点。”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但这终究与我毫无关系,我为什么要五味杂陈。
梅贵人说,“可不是呢。这下她可作妖不起来了,可得为他肚里的孩子积点德。”
“你这话说得,好像她作过什么妖似的。”
梅贵人答,“堇贵人的事,你真以为和她没关系?”
我说,“不管了,我也不知道,人家现在怀着孕呢,可是宫里最顺遂之人了。”
“可是我不想她怀孕。倒是希望姐姐你能早点怀孕。这不我还让玲珑带了好些药材给姐姐,好给你调理着备孕用。”
说完便笑着让玲珑把药材和方子给了菡萏,又是火候、药量、时辰的各种嘱托,我接受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说,“你给你自己操心才是。”
她不理我的话,专心当她的妇产大夫:“还有姐姐,你多注意保养才是,不要总去暖阁那种地方,你看你平时就是操心太过,所以侍一次寝,连腿都不利索了。”
梅贵人啰嗦起来是真啰嗦,止也止不住,我说,“我哪有不利索。”
“那天我们去皇后那请安不是你说的吗?这几天我还留着心,所以给你带来这么多药材,宫里还有哪个好妹妹替你想这么多?”
我拉住她,心想你要知道我还是个处不得没趣死,说,“好妹妹别说了,咱们也分点心思给皇后吧。”
皇后的胎又让我想到了唐公子,他的死讯马上要淹没在宫里热热闹闹准备第一个王子或者公主降生的喜讯之中,他如同前朝停在鹤翔宫前的乌鸦一样,飞去了就再也回不来。
我没心思管皇后的事情,手里抚摸着画眉从张侍卫那刚刚拿到的香囊,上面绣着百合花的图案。我心想着,原来堇贵人还有这功夫,但凡用在嘉祺身上,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我把香囊给画眉,嘱咐她把这个交给刚刚那个老太监,让他带上,晚上作为信物去领人。
梅贵人问,“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让有的人求生不能,求死无门。”
画眉看出我的心思,只说,“那她一辈子在暖阁里不就好了吗?何必我们折腾。”
其实我内心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所以回答,“我不想见到她,她会让我想到发生过的事情。”
起身我便要去暖阁,梅贵人跟着问,“姐姐我不敢去。”
我十分嫌弃她这副不中用的样子,你刚刚雄赳赳气昂昂说我的样子哪里去了,便说,“你怕什么,又不是让你进去。”
也许是因为我在她身边,她一点也不害怕,一路跟着过来。
走在去暖阁的路上,看着丹鴸穿梭于那个黑暗的角落,我想着,也许这鸟就是阴谋的指示。
暖阁的院子里却不见堇贵人,画眉四处喊她的名字,终于院角一个大水缸的盖板动了动,看见她战战兢兢地从里面钻出来,我靠近问,“你躲这里干什么?”
“好多人追我,皇上要杀我,太后要杀我,皇后也要杀我。”
梅贵人在我旁边害怕地问了句,“她不会是疯了吧。”
“没事,我告诉她一个事,她就不疯了。”
大水缸全是腐朽的臭味,我忙不迭躲开,又招手让堇贵人过来,她如同捉迷藏一般慢慢爬过来,我嘀咕,“果真是疯了。”
堇贵人不断念着,“这儿风大,晚上有黑色的鬼飞来飞去,可吓人了!”突然她站起身跑起来,好像有人追着她跑一般。
我不耐烦,让画眉喊两个小厮抓她过来。劳烦了一顿功夫,终于制服了又哭又闹的她。
“别抓我呀,我听话的!你们别抓我!你们离我远点,你们这些没根的东西!”
梅贵人一直往我身后躲,说,“姐姐我们回去吧。我请你吃果子。我胆子小。”
我不理她的话,对画眉说,“画眉,你端盆水来。”
一会水端来了,我说,“你泼堇贵人脸上。”
画眉将水泼了过去,我伸手抓住堇贵人的领子拉过来,又用右手拍了拍她的脸,说,“醒一醒,我和你说个事。”
她忙不迭点头,我接着说,“今晚子时,你从西边的角门出去,有个老太监会拿着张侍卫的信物在那接应你,你随他去朱雀门,就能见到张侍卫了。”
堇贵人才清醒过来,眼睛里突然有了几丝感动,只是跪下来说,“谢谢贵人。此生无以为报,只有下辈子来偿还你的恩了。”
梅贵人不解,在旁边问,“姐姐,不是那个老太监……”
画眉还算机灵,拉住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看着堇贵人千恩万谢的模样,我心里只是说,不能怪我,皇上要把帐算在唐公子身上,我便只能算在你身上了,莫怪我。
夜晚宫里很静,丹鴸的叫声像绣花针一样在宫里穿梭,我怕凉,披着披风便去朱雀门等着,没多久,就远看嶙峋的老太监带着堇贵人来了。
堇贵人看到张侍卫里的一个眼神,就激动起来,上前便拿着香囊说,“我来了。”
我给画眉使个眼色,她命人把他两拉开。她转身,几分疑惑地看着我,问“姐姐,这是?”
我说,“我答应让你看到张侍卫,我做到了,但你必须要跟着这个老太监走。”
“我以为你是让我和张侍卫……”她没等说出私奔两个字,便激动起来,“那我还不如死在暖阁!”
转身她便要走,我让侍卫把她拿下。张侍卫躲开,两三个侍卫拿住了她。
“宁贵人!”她开始愤怒,眼睛凝满了血丝,“为何你也这般对我!”
其实我不愿解释,我宁愿什么也不说地就走开。但我还是回答,“我这般对你?你眼前跟着别人做事,又在我面前话长里短的,为的是什么?”
“我从未害过你,我去找你,也只不过图你那里自在,你算算,我可曾害过你?”
我想说虽说你不曾害过我,但我倒希望你害我而不是去连累无辜的唐公子。但她无需知道我与唐公子的关系。刹那间,我竟有几分后悔之心。
“我看就送去秋邢司好了。”远远地皇后的声音就飘过来了,像一个游魂一样。我转身看她,又没怀孕多久还拿个手扶着肚子,生怕皇宫里的人不知道似的,画蛇添足。
众人请安,皇后又说,“然后赏她个痛快个死法。我讨厌这种便宜的女人。”
“你个毒妇,我诅咒你和你肚里的…….”还没等堇贵人的诅咒全部出口,我便让画眉堵住她的嘴。又给皇后解释道,“她同老太监出宫,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
皇后不依不饶,“哦?我现在看上去怎么像是堇贵人与某位侍卫私通被抓了现行。”
这时我才注意到张侍卫在旁边一声也不吭,只是哆嗦,好没用的男的,但幸好他什么也不说,不然每一句话都将成为证据。
我说,“皇后这话可就说不通了,朱雀门日夜这么多侍卫,而你我也都在这里,怎么看怎么也不像私通,况且今日大家喜闻皇后娘娘的喜讯,乃是新皇登基以来的头等好事,东西六宫都在大赦,所以便也放了堇贵人和老太监。皇后又何苦相逼呢?”
“这话便是宁贵人不对了,不能因为我的喜事而影响了皇上的声名,破坏了这宫里的规矩。”
皇后还想继续说下去,可只见堇贵人冲起身就往墙上撞,还好被张侍卫拉住,只撞破了头,血流成一片,差点没昏死过去。大家手忙脚乱,扶着她半躺在墙边。
额头的血流过她的眼睛,她睁开眼,无力地盯着,说,“夜色好红啊,连月亮都是红色的。”
我递一块手帕给画眉,让她去帮堇贵人擦擦,她接了帕子过去。
“寻死?”皇后一声冷笑,“我此生最看不起寻死的人,况且你这寻死,连累的人可多着呢。”
堇贵人嘴唇发白,嘴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我是知道了,在你们眼中,我现在就是条贱命,可是这条贱命,她既不想出宫,也不想进宫了,她只想死在这宫墙脚下,变成一只丹鴸,飞来飞去地看你们这辈子困死在这里。“
“带走!”皇后下命令。
我寻思着堇贵人为什么不干脆与皇后鱼死网破,可抬头一看,她最挂念的人就在旁边杵着呢,说到底,勇敢起来,男子是怎么也比不过女子的。
不得已我只能暗示皇上的决断来拦住她,无论如何,我还不至于想让堇贵人就这样白白死去,“皇后,你这将她带走,也不是说赏她一死就是一死的,没个说法没人敢替你做这份差事。”
传来太后的声音,“都住手!”
众人回头,才看到百鸟朝凤的太后又来操心这里的闲事了,我想着这下完蛋了,堇贵人这是非死不可了。她下了轿辇,走到皇后身边说,“你还是太不懂事。放她走吧。”
这些话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又想到一层,或许堇贵人拿着的是太后的把柄。
太后转身又对玉嬷嬷说,“让那个老太监去寻一个拖尸体的马车,把她关进马车里送走,宫里的女人,不死怎么能出宫。”
太后走到我跟前,对我说,“这也算是给她的恩赐了,对吧。”
我不知道这句话对我是告诫还是宽慰,我心里突然发抖起来,估计有一天,我还未能跟林韧见面,就被这个老太婆随便捏了个罪名,给关进马车送出宫去了,至于是死是活,都任凭她的心情。
堇贵人大叫,“太后,你不能这样做!”
太后走到她的跟前,对她说,“至少你还活着,不是吗?”
“太后!”堇贵人捏着太后的袖子,又小心地不让头上的血迹碰到太后的一身尊贵,说,“你让我留在这里吧,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的,我不会再犯愚蠢的错误了。”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太后说,“你的每一步都没有做错。这是你的命,你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能得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堇贵人傻笑了两声,说,“也是了,我这样卑贱的命,还奢求什么呢?”
她抬起头,看见天空中乱飞的丹鴸,说,“我不就和它们一样吗?”
皇后看她神情恍惚的样子,问一旁的繁夏,“她说什么?和什么一样?“
繁夏摇摇头,她也没听见。
堇贵人突然乱笑起来,侍卫们把马车找来了,她放弃了挣扎,直到关进马车的那一刻开始,沉闷的敲击车门的声音,如同激情的鼓点一般,在空旷的朱雀门左右回响,伴随地是她的叫喊声,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这条宫门这么深,她一路用哭腔喊着“我还会来找你的”,但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我凝视着侍卫的眼泪和太后、皇后离去的背影,宫墙的上空依然盘旋着丹鴸的悲鸣之声,像预告一场死亡一般。
一只丹鴸俯身飞过,在我面前丢下一个纸团,我让菡萏过去捡过来,她拿过来递到我手上,是一张湿漉漉的蜡黄的纸,打开后上面写了十个字:“昨日东藩殇,旧情越人宫。”
捏着这几个字,我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菡萏看我表情,问我,“贵人怎么了?”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头疼的紧,风大,赶紧回宫吧。”
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丹鴸乌央乌央的叫喊中显得格外沉重。我回到叩翠斋,坐在埋着林韧的衣棺椁的银杏树下,发起了呆。我把画眉喊过来,问,“你知道越人宫是什么地方吗?”
画眉说,“是京城第一大妓院。姑娘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哦,我今儿不知道从来听来的。便想问问。”
菡萏在一旁说,“我也从个小太监那里听说过,说是这个越人宫,最近和京城另一大妓院玉搔楼打起来了。”
“哪个小太监?”
菡萏喊来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脸黑黑的,在月光下像一只长了脚的土豆,我问,”你是谁?“
”我是新来伺候宁贵人的,叫旧蒲。“
我想了想,问,是那个“‘旧蒲雨抽节,新花水对窗。溪中日已没,归鸟多为双’吗?”
黑土豆点点头,说,“我以前是伺候太清公主的,但是那里清闲,我便过来伺候宁贵人了。”
这个宫里的人物我倒是有点忘了,好像人称“疯公主”的,也不愿多问,只是说,“你改名叫新蒲吧,我不爱旧蒲这个名字。”
其实我讨厌的是‘归鸟多为双’这几个字,搭着这黑夜,格外凄凉。
新蒲磕头谢恩,说,“谢贵人赐名字。”
我问,“你知道越人宫?最近可发生了什么事?”
“贵人问的是越人宫和玉搔楼打起来的事吧,本来这两家妓院也没有任何联系,越人宫是官妓,玉搔楼是民妓,只是有个多情公子,一身风流,为了去越人宫,买了个官做,本来流连的是官妓的教坊,最爱在女人的花胸上作诗,仰慕她的姑娘们也不管银子多少,只管解开了衣带让他题诗,浪荡出京城多少风流韵事,后来也不知为什么又丢了官,他便只去民妓的场子,又不知惹了多少姑娘的眼泪和欲望。”
听上去并不是林韧,所以不愿再继续问下去。我起身离开,倒是菡萏和画眉好奇地紧,一直跟在新蒲后面问这问那。
新蒲又给她俩解释说,“后来这个公子有尽一个月没露面了,民妓的姑娘在街上碰到官妓的姑娘就嚷嚷着说是官妓的姑娘把公子藏起来了,怕官府追究才不敢现身,官妓的姑娘也不是好惹的,只骂民妓低贱,什么时候跑到她面前要人来了。吵着吵着竟把这几年的恩怨都吵出来了,那官妓便说了,我吃的是朝廷的俸禄,日日不过是胡琴为伴,男人要靠近我,只能拿银子来堆,不像你们,还没到门口,那胸都堆在男人面前了。”
画眉问,“那玉搔楼的姑娘又是怎么说的呢?”
新蒲笑着说,“那姑娘就一句话:说明你的胸呀不值钱!这下众人都笑了,连着卖鱼的杀猪的都来围观,念着民妓都是平日里的熟人,不像官妓,路上有几个当官的会冒出头替她们说话呢,便把那官妓围得水泄不通,都替民妓声张,还有几个人说,我们替朝廷交的税赋,怎么就养出了你们这些不成姿色的女人来。”
我院子里散漫地走着,又坐在廊下听着他们逗趣的对话和笑声,觉得月色懒散,都是闲人的乐趣。我这个寂寞的心思,全然不在此片月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