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
承熙宫的求饶声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此刻听着像是人不行了，那声儿也弱了下去。
贴着外墙根儿的太监宫女将头垂得更低，皆是庆幸自己今晨没进殿服侍，这会子也不敢进去触那位的霉头。
承熙宫的宫人静默地排开几列。
今早也不知是为何，公主一起来，还未洗漱，眼睛扫到云佩，就要掌嘴。也不知这云佩是怎么惹到主子了。
云佩被扇了几个巴掌，那张娇嫩的小脸就肿得老高，声音凄厉地求饶。可无人求情，更无人敢求情。整个皇宫中，谁人不知福康公主骄横的名声。
大宫女云想冷眼瞧着云佩昏过去，转眼一瞥身侧的宫女，示意她将人收拾下去。
立在一旁的宫女这才敢动，她借着衣袖遮掩掐了掐自己，强自冷静地吩咐力大的宫人抬人下去。
云想拂了拂衣袖，转身进殿。等候已久的宫人便捧着巾帕洗漱之物鱼贯而入。
月迎殿内烧着地龙，撩开帘子，一阵温暖的气流裹着丝丝缕缕的香味扑面。殿内陈设极尽奢华，皇帝疼宠公主，要说整个皇宫之中，比得上承熙宫的也没几个。
床边坐着一个小姑娘，只着一身雪似的寝衣，一头长发黑鸦鸦地铺在身后的被子上。满室华光，她静静似一尊小佛，倒比那价值连城的宝物还令人不敢直视。
云想急忙走过去，将一旁的大氅拿过来裹住她，便只露出一张小脸。
“殿下，怎么就这样枯坐着……”
话没说完，小姑娘便开口打断她：“云佩如何了？”
云想跪在脚踏上，一手轻轻撑住她，一手拢好她的头发：“现下已经晕过去了。”
“我不想再看见她了，我讨厌她。”
云想一愣，瞬时又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是，以后她不会出现在殿下面前了。”好似根本不在意一个卑贱宫女的未来。
小姑娘却恨恨地抓住云想：“她说我坏话，被我听到了！她说我脾气坏！”
云想便疼惜地拍拍她，眼中的冷意一闪而过：“殿下息怒，不过一个奴才罢了，别气坏了身子。”
她是从七岁就陪在赵仪身边的，皆因皇帝怕女儿一个人孤单，便赦免了她这个罪臣的女儿，让她入宫给公主作伴。
赵仪怒容难消，一双蕴满灵气的桃花眼不快地半垂着，蹙紧的黛眉如雾中远山露出的边际，眉目间艳色难挡。
福康公主虽然性子不讨喜，但却有一副无与伦比的相貌。
等赵仪梳洗完毕用完早膳后，便说要去看最近才出生的九皇子。
云想也不拦着，待收拾完赵仪出门的装束，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从承熙宫出发，前往储秀宫。
付美人这月为皇帝诞下了第九位皇子。宫中已经很久没有新生命了，她的皇子此时出生，皇帝龙心大悦，恐怕新年宫中的大封之际，这位分也要提上来了。
赵仪一边走着，一边同云想说话。她对新生儿抱有极大的好奇心。
“云想，我听说付美人生小九的时候生了一天，生孩子都要这么久吗？”
“小九怎么从付美人肚子里出来的？蹦出来么？”
“云想云想，你生孩子的时候，我可以去看吗？”
“云想……”
十一岁的小姑娘音线娇润，她轻快地问着，早已将早上的不愉快抛到脑后去了。
云想便在她身旁笑着一句句回答，实在回答不了的，便转移公主的注意力。
她指着御花园的梅花：“殿下看，这梅花开得多好。”
赵仪也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很容易便被转移了话题。
其实御花园的梅树只有零星几株，比起揽梅园的一大片可是不够看的。
但赵仪还是抬脚跑了过去，仰头看着枝头的白梅。人与花相辉映，美不胜收。云想不自觉扬起微笑，问道：“殿下可要摘一枝吗？”
赵仪点点头：“给小九带去好了。”
云想便伸手摘下一枝，其上梅花开得极好，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赵仪看了觉心满意足，便要继续走。正要转身时，耳边好像听见一点异动。
她立时停住，往四周看了一圈。
云想问：“怎么了殿下？”
眼见赵仪四下看了一遍，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慢慢朝一个角落走去。
走到一半，云想也看到了藏在拐角的衣袍。她神色一凝，不由想到宫中的一些腌臢事，正想劝赵仪别过去，谁曾想一个藏青色的身影一溜地低头冲出来，倒把他们吓了一跳。
云想忙抱住赵仪：“殿下当心！”
那人早已跑得没影了，赵仪推开云想：“去追。”一边往那角落走去。
几个太监便追了过去。
云想见赵仪神色，知道不好再劝，便陪着她靠近角落，准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挡在她身前。
赵仪拐过那道弯，便见到有个人正在慢慢爬起来。
他一身太监服被撕扯开来，露出的臂膀上青红相接，竟是没有一块好肉。
“殿下别看。”云想欲伸手遮住赵仪的眼睛，然而赵仪挥开了她，又走近几步。
那小太监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听到云想唤小姑娘殿下，便知面前这人的身份，一时间只觉自己到了绝路。他尽力掩住自己的衣衫，跪地埋首向赵仪请罪。
赵仪还从未见过这样惨的人，自己衣衫尽破，顶着一头乱发还要向她请罪。小太监露出的肩头上有一块狰狞的伤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伤的。
赵仪眨眨眼：“你和那个人打架了吗？”
小易僵在原地，隆冬时节，他露出的皮肤汗毛竖立，整个人仿佛跪在冰雪中。听到赵仪这样问，他低垂的眼中划过满满的怨恨与屈辱。
那些人……他若侥幸不死，定要……
“我问你话呢，抬头！”
赵仪不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易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唇肉，用了极大的力气强迫自己抬头。只是他的速度太慢，赵仪一不耐烦，直接拿过云想手中的梅花枝，将他的下巴挑了起来。
抵在下巴处的梅花枝带来一丝疼痛与凉意，他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正好与赵仪看来的眼睛对上。
那双眼墨色分明，带着几分天真好奇，直直地注视着他。
小易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她执着一枝梅花，手腕幼弱纤细，洁白无瑕的斗篷微敞，露出一身红底绣金的衣裙。像……像揽梅园的红梅，又像一朵人间的富贵牡丹。
他的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一张脸被摧折得无一处好地，在他最最不堪入目的时候，就这样遇见了她。
赵仪皱眉，显然对他那张脸不太满意，她扔下那枝梅花，桃花眼睥睨着小易，问：“你怎么被打成这样？”
见小太监仍旧呆呆地看着她，也不说话，顿觉无趣。也不再多问，转身便走。
云想赶紧跟上。
对赵仪来说，这个偶然遇见的惨兮兮的小太监，就像是路边遇见的小猫小狗似的，逗弄一下，便被她抛到了一边。
延禧宫近日热闹非凡。各宫都遣人来送了礼，庆贺付贵人生下皇子。
赵仪到时，恰逢尤贵妃来探望付贵人。
尤贵妃虽身处高位，却也不过双十年华，一张脸美艳而有韵味。
赵仪立在原地，也不上前去见礼，双手拢在斗篷里，像是没看见尤贵妃似的。
尤贵妃也不恼，亲亲热热地开口：“阿池也来了。”
赵仪的小名叫阿池，是皇帝当初抱着她，觉得她的眼睛像太液池那一汪池水，便赐名阿池。其实就连她的名字也不像其他的公主是从玉取的，而是单字“仪”，足可见皇帝的殊宠。
赵仪不喜欢尤贵妃喊她的小名，显得他们多亲近似的。
“是啊，我来看小九的，你来做什么？小九出生，你可别想着使什么手段害他。”
此话一出，尤贵妃脸上也不觉一僵。赵仪总是仗着自己得皇帝喜欢，在这宫里横冲直撞，得罪了不少人。
不过很快她就按下心头的不快，脸上挂着笑，同赵仪一起进去了。她好歹也在宫中这么久，要以其他的手段收拾一个小丫头还不容易。
婴儿安安静静地躺在摇篮里，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到凑近的赵仪时，明显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咿咿呀呀地朝她伸手。
赵仪看着他的小手小脚，只觉这一团小的可怜，便伸手去牵他。
付贵人正留心看着这边，见赵仪伸手，立时喊道：“公主，小九还小呢，别咬着您。”
她哪儿是怕婴儿咬了赵仪，是怕赵仪下手没轻重，弄疼她的孩子，这可是她下半生的指望。
赵仪被付贵人的侍女刻意隔开几步。她起先虽没明白付贵人的意思，可这侍女明明白白一动作，她便懂了。
本来好奇的神色就这样阴沉下去。
她冷冷地盯着付贵人：“怎么？怕我掐死他吗？”
付贵人靠在苏绣软枕上，闻言不禁一颤，弯起一个勉强的笑来：“公主说笑了。”
尤贵妃便捂嘴轻笑。她的指甲被精心养护着，又长又好看。
“阿池，小孩子都是很脆弱的，你可小心点，要是伤了皇子，皇上也会不高兴的，”她又转向付贵人，温柔又熨贴，“皇上对小九可是很重视呢。”
付贵人听了便觉高兴：“皇上还是更为喜欢三皇子，三皇子文采斐然，听说又得了宏文阁的老师称赞，前几日皇上来时，还对妾提起呢。妾也希望小九长大了，能多向三皇子学学。”
这两人交谈得热切，显然没将赵仪放在眼中。
赵仪看了一眼不远处咿咿呀呀的婴儿，突觉厌恶，便一甩袖，大步走了出去。
尤贵妃便勾起一个隐秘的笑来：“诶，这说着话，阿池怎么就走了？”
付贵人也不喜赵仪：“许是有什么事吧。”
“唉，也就是皇上宠着，宠得这样没规矩。”
付贵人顿了顿：“也是难怪，公主母妃去得早，没人……”
尤贵妃便看她一眼，美目中蕴着一些恰到好处的惋惜，跟着慨叹了一声。
要说赵仪的生母，那可是，当今陛下的心尖子了。
倒是幸好去得早。
赵仪阴沉着一张脸回宫。身边侍候的人皆不敢劝慰。
云想尽管担忧赵仪，却也深知他的脾气，此时正是她生气的时候，这个时候上去劝，还会起到相反的作用。
走到御花园入口那儿，看到那株梅树，赵仪便想到来时竟想要给那个孩子带花的念头，生气不过，便上去踹了几脚。
她人小力气也不大，那梅树丝毫未动，倒是赵仪自己踢痛了脚。
赵仪气没出完，便随地捡了一块石头，竟是直直地扔向了随侍的人。
那石头尖锐，被扔在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顿时鲜血直流。被扔中的那个人慌忙跪下请罪，也顾不得擦自己满脸血。
赵仪也没想到就把人伤到了，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
“公主殿下安。”
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
赵仪转身望去。不远处跪着一个小太监。
宫中的太监大多一把阴柔的嗓子，偶然间听到这样一道声音，倒让赵仪愣了愣。
小太监此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掩住了一身的伤。只是脸上仍旧青青肿肿的。
赵仪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
她走近小易：“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小易鼻尖闻到几缕赵仪靠近带来的香味，他紧张地将头垂得更低，抬起的手掌颤颤巍巍，其上放着一枝梅花：“奴才来还公主的梅花。”
赵仪刚刚才为此发过脾气，重又见到此物，方才放晴的脸又冷淡下去。
云想心想这小太监怕是要被罚了。却见赵仪头也不回地走过了小太监。
云想一愣，赶紧抬脚跟了上去。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便绕过了小易。
小易愣愣地放下手中的梅花。方才赵仪走过他时，在他的衣袍上踩了一脚，现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印子。
云想追上赵仪，正想开口，却听到赵仪说：“领人去太医院。”
赵仪一脸嫌弃地往后看：“刚刚脸伤了的那个，和那个丑八怪，都去。”
云想应了一声，有些好笑地看着赵仪故作嫌弃的脸，轻易看出了一丝别扭。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