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姜乆

3、3

　　卞豪再小一些的时候没有这么胖。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也还在。

　　那个时候他对死亡还是一无所知的。

　　那个时候他也对其他的事物提起十二万分的兴趣。

　　一切的一切结束于父亲的死。

　　卞豪的父亲死于事故。

　　冬天驾车时被一辆打滑的车撞上大树，被送往医院后不救身亡。

　　匆匆赶来的母亲带着他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父亲的冰冷的尸体就在面前的病房里面，母亲悲恸的哭声回荡在他耳边，医院的消毒水的味道还充斥在他的鼻腔，还有事不关己的陌生人在旁边关心的劝告。

　　医院的急救室的走廊两边没有窗，半白半蓝的墙压抑的像令人闯不过气的监牢。

　　明明不久之前父亲还带着他去公园野餐。

　　明明上个星期还为让他听话的去幼儿园办手续，全家一起去了游乐园。

　　明明前两天还说他上幼儿园就开始长大了，他要看着他长大。

　　明明白天去工作之前，还笑着对他说，晚上回来要和妈妈一起做什么好吃的，说陪他写作业，说陪他看动画片，说陪他拼积木。

　　然而他没能回来。

　　等来的是医院的电话。

　　明明和和美美的家庭好像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那之后的一个月，母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直都在哭，母亲总是强撑着笑容告诉他，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但卞豪知道，父亲不会回来了。

　　因为在父亲的葬礼上，他听见了亲戚的窃窃私语。他们说父亲死了，他没有父亲了，这么小，真可怜。

　　死亡是什么呢？

　　是永远——永远，都不能再见了。

　　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陪他写作业，做不到了。就连冲他笑，都做不到了。

　　哭泣也好喜悦也好，死了就都没了。

　　他不会去问母亲，为什么要骗他，他为什么没有父亲，这么傻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母亲才应该是最伤心的人，可那么伤心的母亲还能对他说，没关系。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质问母亲，为什么要骗他？

　　那以后他的一个月每天缠着母亲，待在母亲的身边，不去幼儿园，不带在家里。

　　因为他怕哪个一眼没有看到，自己就没有妈妈了。

　　妈妈那时候好像着了魔，给他吃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大概妈妈觉得，他吃饱了就什么都忘记，他也不拒绝，妈妈做什么，他吃什么，照单全收。

　　食物的确能缓解人的情绪。

　　这是卞豪意识到自己学会的第二个事。

　　于是他暴饮暴食，体重疯狂上升。

　　父亲死后一个月以后，他主动回到幼儿园。

　　他不能一直缠在母亲的身边，没了父亲，母亲的工作要艰难很多。尽管家中有车有房，但是单身母亲带孩子总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个时候的卞豪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再缠着母亲了，就回了幼儿园。

　　回了幼儿园的他不再和那些孩子们来往。

　　因为他认为与人往来是不安定的，可能随时会崩塌。他总会想，如果那些人也像父亲一样消失了怎么办？他会不会像现在一样难过？他害怕同他人交往。

　　但食物是最安全的，会变质会腐败，但不会消失，吃在嘴里是存在的。

　　起初是卞豪不爱和其他的孩子来往，后来变胖的卞豪就开始被其他的孩子排挤。毕竟排斥异类是人类的天性，而不会掩饰天性的孩子们就会将这种本能发挥的淋漓尽致。

　　卞豪一个人乐得自在，吃的欢快。于是恶性循环，卞豪越胖，其他人越排挤他，其他人越排挤他，卞豪自己一个人吃的越多，就越胖。知道卞母发现这件事，已经来不及了。

　　卞豪已经有了自闭症的前兆。

　　卞母对此也无能为力。

　　卞豪的世界只剩下自己和母亲，整整两年。

　　一直到幼儿园大班的时候，白黎的到来。在白黎到来之前，没有孩子愿意和卞豪一座。

　　那天卞豪像往常一样带着一书包吃的去幼儿园，坐在自己的座位就开始不停的吃了起来，就算老师说有新同桌转来也毫不在意。

　　直到——这个新同桌坐在了他的身边。

　　卞豪侧头看了一眼新同桌。

　　瘦到脱相的脸，苍白的皮肤，小小的脸上由于过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

　　新同桌也侧头看着卞豪。

　　在卞豪的注视下，新同桌抿了抿嘴没说话，默默地从书包里掏出几个好吃的推到了卞豪的桌子前面，然后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认真，听着老师在上面讲拼音之类的东西。

　　新同桌不说话，卞豪也不想和他说话。

　　他讨厌和别人说话。

　　只是他看着面前的好吃的，也没推回去，而默默地吃了起来。

　　这天回家，卞母破天荒的发现自己儿子书包居然有没吃完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新同桌每天都会推给卞豪一些好吃的，卞豪也只是沉默的接受，但两个人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

　　就相安无事到了某节体育课。

　　瘦弱的新同桌被大班里几个比较壮的孩子推倒在了地上，不知道理由，不知道原因。

　　卞豪沉默了一下，还是冲了过去。揍翻了几个孩子之后，卞豪低头看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站起来的新同桌正抬头看着他。

　　用着和平常的沉默不一样的惊讶的表情。

　　那双镶嵌在那张干瘦的脸上显得过于巨大的眼睛，此刻是雪亮又灵动的。

　　那一瞬间，卞豪一直空空的大脑难得闪过了一句有关于其他人的话。

　　“新同桌的眼睛其实还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