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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风荷尽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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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沐浴后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半晌,床幔上云祥莲花浮在火红的衬锦上,凝流出丹色。鲜红得就像赵城主被杀时溅出的血迹,鲜红得就像那金簪上悬滴的血液。莲花似也染上了鲜血,绽放出瓣瓣血红。
手刃匈奴人数千余,杀过匈奴左贤王呼延曼,我本以为自己早习惯了鲜血,今夜却因这鲜血迟迟难以入眠。
我想到雪娘,胸口犹有余痛。
究竟我该如何做,她才会原谅我呢?
从小到大,烦心事在我脑中从不隔夜,这回我却干脆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想得头疼不已。要不我朝胸口插一刀,但雪娘失去了她的父亲,我杀我自己有个屁用,赵扒皮终归是回不来了。或者把全部俸禄买纸钱烧给他,他不是最爱财物吗?万一他会自觉地托梦给雪娘让她原谅我呢?
这时,似乎从窗外传来奇怪的声音,忘我地高声独唱着‘嘒嘒’,一声高过一声。
是何人深更半夜里来一展歌喉?声音还难听得堪比在割床腿。自从连翟常常为我弹琴,耳朵是越发挑剔了,等闲之音再难入我耳中。
怒气熊熊的我翻身下床,穿好衣衫摸出枕下的匕首潜出房间,老娘正失眠,这人好死不死来碰我霉头,不教训他我就不姓陈。
借着皎洁的月光,我握着匕首四下里寻找,终于在一高大的银柳上寻到了那声音根源,仍在不停息的歌唱着。
难道说那人爬到树上去了?我暗自握紧匕首,蹬着银柳的树瘤三步两步爬上了银柳,在树梢上四处寻找着。
未寻到那个杀千刀的,倒是捕获了一厢美景,叶片在月华的普渡下婉转流淌着银辉,馥郁芬芳的花香弥散在微凉晚风中。可惜我实在没心情赏玩。
下树时,我脚下一个趔趄踩空,从树顶直直地摔了下来。
今年我绝对撞邪了,不仅砸到泥坑里,连爬个树也铩羽而归。
预料中落地的震痛却迟迟未临,转瞬间便被一个冰冷的怀抱圈住了。
“小灵,你在做什么?”连翟略带薄怒,剑眉微拢沉声道,“你拼了命要杀呼延曼,我无法阻拦你。现今你白日出去溅了一身泥,夜里又来爬树。”
半晌,他放下我,遥望着一株被雷劈得黑不溜秋的树,垂眸道,“你糟蹋自己的时候,能想到我吗?”
我初时一惊,泛起一阵心虚,连翟看着我接二连三地这般作死,挑个个儿仔细思量,若我看着连翟不爱惜自己,怕是愤怒得连面皮都绷不住了。
思及此,我握紧他的手,温声解释道,“你听,有人在乱发噪音,吵得我睡不着觉。”
却猛地察觉这借口哄小孩子都不够,以前在玉门关戍守风物凄紧雪声凛冽,我照样能睡得昏天黑地。跟连翟同住一帐的时日,他对我的各种癖性是了如指掌,更惶论他向来是个心如细发的性子。
连翟总会在我的书页里夹上桃木签子提醒我记着页扉,他见着我帐内的伤药快尽了会默不作声地为我更换,他总挑我最喜欢的曲子翻来覆去的弹,至于月信,现今我都不甚清楚是什么时日,而回回皆是连翟事先提醒我。说起月信,连翟总算清楚那不是痔疮了,想来连翟比我不知房中术还不知房中术。
傍晚许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让我侥幸瞒过了他,现下我一个嘴漏自个儿暴露出来。我真想扇自己几大巴掌。
“这是蝉鸣,在西北很少见。”他望向我,“小灵,你有心事。”
我痴痴的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流霜似的月光于他眼中沉淀出了寒潭的颜色,却有柔和若玉的微光静静流转。
于是,受了蛊惑似的,我呆呆傻傻地把我弄丢了他的玉佩和祭旗的事向他全盘托出,
“小灵,只要你活着,那玉佩……不算什么,”他微滞,复垂眸道。
“至于祭旗,赵城主确实有问题。”连翟抬起手安抚般揉了揉我的头发,“不然初遇见你,我也不会那般简单地就信你。”
“可惜后来至玉门关,无暇顾及他。”
一股热意腾上我脸颊,我登时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近乎无耻的不要脸。我补救般急急问道,“雪娘会原谅我吗?”
他的手指滑落在我肩侧,凝视着我,莫名其妙地问,“若有人伤害了你,你会不会原谅他?”
“那要看程度了。”我在心里默念,小则骂,大则揍,前提是连翟不在旁边,不然我苦心经营的天真可爱形象就要崩了。
连翟沉默片刻,勉力笑了笑,“雪娘是个识大体的姑娘,今日或许是她急火攻心罢,她会原谅你的。”
我心中略微安定,若是这样那再好不过了。想清楚雪娘的事情后,我才反应过来,连翟他怎会在此,今日他刚回来,不应该好生歇息吗?他的伤养好了吗?
我一着急就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连翟却将目光投放在那柱被雷劈得惨不忍睹的大树上,或许已经不是树,只是留着阴森森裂痕的残骸,黑沉的深渊周围是狰狞的焦色烧痕。
同它旁侧开满棉絮般花朵的银柳相比,它是那么丑陋,丑陋得人下意识就会把它忽视。可连翟凝视着它。
“胡杨,死了。”他冷声道。
我惊愕地瞧了眼那颗树上唯一余留的生命痕迹,残缺的枯木上擎着枝叶,已是半被烧毁,细细打量,才发觉那树是胡杨。
“小灵,别再上战场了,”紧接着他轻声若呢喃,“我后悔了,我不想报仇了……”
我听到他前面那句便脑袋一阵哐当,心像被拴了块石头直往下沉。没仔细注意他后面那句被蝉鸣声覆盖了去的话音。
我是将军啊,将军能不上战场吗?
我磨了十年的剑啊,刚出鞘便要收回去吗?
不,连翟定是见着我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忧虑过头了而已。现下我应该好生安慰他,对,安慰他,他会理解我的。
神思错乱若缕缕缠绕的麻线,我‘刷’地拔出自己的匕首,那把沾染了呼延曼血迹的匕首,那把见证我荣耀和光辉的匕首。划向那株已了无生气的胡杨,因颤抖,划了几次才划破了胡杨焦枯的表皮。
“你看,”我用刃挑出那一滴晶莹的胡桐泪,手控制不住地颤抖,那滴若琥珀般剔透的胡桐泪在泛着冷光的剑刃上微微匀散开来。
“它没有死,”我颤声道,心头一阵恐慌,“只要根还在,它会活下来的,连翟,它会活下来的……”
在沉默中,我的心越来越沉,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最后一阵无力,匕首便滑落在地。
我的心晓得我不会拒绝他,若放不下手中的剑,我会把手砍掉。
半晌,连翟微蹙眉心,半蹲下身,墨色的衣摆倾覆在地上,拾起那匕首,轻牵起我的手放入其中,“小灵,我并不愿你伤心。”
“从今往后,让我亲手了结这乱局,归还一个四海升平,再无战事的天下罢。”
他微仰起头,黑发半束半散,英俊的面颜不复昔日的温润,满目凌然赤诚,如是忠心耿耿的臣子,许诺为他的帝王打下江山。
我拉起他扑到他怀中,又哭又笑,不忘回道,“是我们,我们杀回长安,那时,我们一起在天街骑马赏桃花,一起在酒肆纵酒品烟霞,一起在峄山登顶看日出。连翟,只要战争过了,相信我,只要战争过了,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