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临安

4、月朝

　　她愣愣地走过去，看着里面那张瘦得不成人形的脸，无意识地唤：“叔叔。”
　　闻声，被扶坐起来的清明大帝封偦死灰般的眸光微微一亮，然后他一笑，露出右颊边那个小小的梨涡，对着女儿轻声道：“叫父皇。”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抬眼看去，昔日疼她爱她的叔叔已经病入膏肓，原本极好看的脸上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但他颊边的那个笑涡依然轻轻浅浅，望着她的眼神依然充满慈爱。
　　她张嘴，用尽所有力气，喊出来的还是：“叔叔。”
　　清明大帝眼神黯下，微微敛下的眼中有泪光闪现，他重重喘了几口气，然后伸手握住了她瘦瘦的小手，望着她的眼神中有着深深的歉意。
　　“小小，叔叔以后不能再陪着你，叔叔要失约了。”
　　“为什么？”她怔怔地问，看着自己被对方握住的手，他的掌心很粗糙，磨得她的手背微微发疼，一如往常，“我有乖乖地等你回来。”
　　闻言，清明大帝嘴角微微抽搐，一行帝王泪顺颊流下，漫过那个她从小就非常喜欢的梨涡。
　　“因为，叔叔快死了……”
　　“我知道，”她出声打断，“和妈妈一样，死了以后，就不再管我了。”
　　清明大帝神色颤动，握着她的那只手不停地颤抖，忽然，他眸光大亮，手上使劲一拉，将她抱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像他走的时候一样狠狠地亲了亲她的脸，在她耳边轻声道：“到死，叔叔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你是我最尊贵的公主！只是以后不能陪着你，叔叔要去见你妈妈了。”
　　清明大帝在说这句话时，被他紧紧抱着的她清楚地看见坐在一旁的那个女人紧紧地绞着自己的袖子，脸色铁青，一双凤目中有着刀剑寒芒。
　　然后清明大帝松开她，看着她那对黑得出奇的瞳仁，以及瞳仁中倒映出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小小，爸爸很爱你。”
　　最后这句话里，清明大帝不再用“叔叔”称呼自己，他笑着看女儿，明灭不定的眸光隐隐期待着什么。
　　然而她还是呆愣地望着他，唇角抖动，却说不出话来。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清明大帝挥了挥手，道：“带走吧。”
　　被许多人推着走出宫殿时，她一直回头看着，叔叔在和她说了那么多话以后似乎累极了，颓
　　然倒回床榻上，又对着身边的人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走出宫门时，她看见叔叔的眼神一直一直跟着她，没有悲伤没有歉疚，有的只是淡淡的笑意，像无数次哄她入睡时望着她的那种眼神。
　　淡淡的温暖，却穿透了重重宫门，让她在被推出宫门的那一刻蓦然泪流满面。
　　——这是最后一次见叔叔了。
　　猛然意识到这点，她蓦地挣扎起来，想要冲回殿内，身边的人连忙抓着她，似乎也没料到一个小女孩会有这样大的力气，两个宫人抓了一阵被她跑了，然后从宫门口冲出一队侍卫来将她牢牢按住。
　　她对着那群人又踢又咬，始终挣脱不了，于是大声哭喊：“叔叔！叔叔！”
　　宫里忽然有一阵哭声爆发，瞬间如潮般传出，丧钟声哀然响起，整个皇城开始了恸哭。
　　她愣住，身边的侍卫也都愣住，抓着她的手松了些。她抓住机会猛地逃脱冲入宫内，一直跑到清明大帝床边，那个女人见她跑近，扬开袍子一巴掌把她扫在地上。
　　“贱人！那个贱人生的杂种！”章御皇后让悲痛冲昏了头脑，不管小小已经倒在地上，冲上去对准她的头脸狠狠地踩踏，涕泪纵横，“你怎么阴魂不散？让偦哥死了还要去见你！还有你这个杂种，你也去死！去死！去死！”
　　左右的人要么扑倒在清明大帝床前哭号，要不就是慑于章御皇后威严，没有人上前阻拦，一个“已死”多年无权无势的公主，又有谁想管她。
　　小小在地上滚作一团，一声不吭任皇后踢打。
　　直到她听见“啪！”，比任何时候更加响亮的一个巴掌声。
　　她抬起头，章御皇后披头散发，脸侧向一边，神情无比震惊，她面前并没有任何人。
　　然后她顺着章御皇后的视线看去，在寝宫门口，立着一位身着白色术士袍，长发披地的绝美女子。
　　所有人在见到这个女术师的时候，神色无比惶恐，纷纷往后退去。
　　然后白衣术师冷冷的开口，道：“奉神女令前来垂问，大月国皇帝，死了没死？”
　　章御皇后拢袖站好，闻言神色连变，白衣术师不耐地一皱眉，再问：“究竟死了没有？”
　　章御皇后深吸口气，道：“请回神女，陛下驾崩了。”
　　“那就好好办丧事，”另一个爽利清朗的嗓音自白衣术师身后传来，带着些怒气，“这里总是吵吵闹闹的，都给我安静点。”
　　这简直是放肆到了极点的话语。
　　小小望着那个方向，她看见白衣术师垂首让开，一个身穿银白色长袍的身影出现在寝宫门处，所有人惊叫着避让，争先恐后地跪下行礼，连章御皇后也是面色骤变，极快地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大鹏展翅礼。
　　小小虽然禁闭多年，年岁也小，但她却也知道这样的礼仪整个大陆上只对一个人使用——浮云山上的月神神女。
　　那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女性，不到三十的年纪，乌黑油亮的长发绾成利落的发髻，两眉微挑，眸光极亮，加上薄唇紧抿，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铿锵的英飒之气，不像一个术师，倒似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
　　她走进寝宫，朝最近跪着的一个女人伸出银白色的权杖，“你，就是你，每回哭得最大声的就数你！就这么不乐意见到本尊？”
　　那个女人吓傻了，求助的眼神望向皇后。
　　神女见此冷冷一笑，道：“果真不乐意啊……怎么？不是？那好，给爷笑一个……你这也算？……给我拖下去，好好教教她怎么笑。”
　　随手整了一个看来比较不顺眼的宫妃，神女朝里走来，一直走到小小面前，伸手把她整个人从地上拖了起来，一眼不看其他人，包括床榻上沉眠着的清明大帝，便向宫门外走去。
　　章御皇后估计有些疯了，见状蓦然抬起头出声阻止，道：“神女乃世外之人，早和皇室无关，公主是我皇室之女，她的事神女不该插手！”
　　小小让神女拉着，感觉神女的脚步停下，下意识抬头看去，但满脸的血迹让她看不见拉着她的人的脸。
　　“嘁，”她感觉神女冷冷地嘲了一声，讽刺味极浓，“皇后，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样的阵势，你当我来游山玩水吗？”
　　章御皇后人在寝宫内，看不见宫外情景，于是神女一挥权杖，道：“把这墙推了，让皇后娘娘仔细看看。”
　　神女话音刚落，寝宫正面轰然一声响，大面宫墙连着宫门一起倒下，漫天烟尘中，神女拉着她的手，走出了寝宫。
　　章御皇后追到寝宫门口，猛然怔住了，只见宫外文武百官退避一旁，中央广场上静静立着两百来名白衣术师，按照特定的方位站着，像是某种星阵的排法。
　　两百白衣神侍，月神神女亲临，这样的法阵，只有在迎接新任月神神女的时候才会出现。　　　“这不可能……”章御皇后浑身一软，倒在了废墟中。
　　银袍神女侧首望天，神色冰冷，她道：“这世上有什么不可能？我也认为他不可能死得这样快，但他今天还是死了，没什么不可能。”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小小，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她蹲下，看着小小浓浓的黑色瞳仁，对她说：“你爸爸说了，从今往后由我来牵你的手，你愿不愿意？如果愿意，以后就管我叫‘师父’。”
　　小小看着神女的眼睛，在她眼里有着淡淡的笑意，暖暖的亲切感。
　　“师父。”小小轻轻唤了一声，然后吸了吸鼻子，伸手握住了神女向她伸出的手掌。
　　“好孩子。”神女似乎很高兴，嘴角一弯便笑了，她一笑，右脸边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在那一霎漾进了小小的心底。
　　那一天，月神神女拉着她的手，走出了叔叔没有带她走出过的宫门，在全城百姓的膜拜下，穿过街道，慢慢地向北行去，一直走到浮云山。
　　那一段路很长很长，神女一直握着她的手。
　　神女的手修长有力，指腹粗糙，掌心有着厚厚的茧子，那些硬硬的茧子一直磨着她的手背，这双手和多年来一直牵着她的那双手如此相似，在那一段路上，她几乎分辨不出拉着她的人已经不同。
　　神女牵着她的手登上万尺高山，这一段路走了两天，神女走得很慢，但从来不停，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小小累极了时，她也从不休息，只是拉着她的手不曾松开过。
　　在第三天的清晨，她们终于打开了第九重宫门，登上了揽月宫。
　　那个时侯她抬头看师父，却见她没有一丝笑意，极目一片沉重，拉着她的手分外用劲。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师父那时候并不高兴，因为师父知道，她不过将小小从一个宫门里带出，然后送入了另一个更高更大更冷的宫门，只是在这重门后，没有人再敢轻忽她。
　　“‘月夕’，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在望着揽月宫广场的那尊月神垂泪像时，师父忽然说，“月朝，这是我的名。”
　　“母神与您同在，我的宫主，”所有白衣侍者双膝跪下，行大鹏展翅礼，咏唱之声如潮水漫漫而起，“月神是我母神，垂泪以恕万民。当月自那一处升起，愿神，唱出我的本名。”
　　受过礼后，神女拉着月夕进入揽月宫内殿，无数侍者静立其间，在见到她们的那一刻跪地行礼，落地无声，只带起一阵又一阵衣风。
　　月夕呆呆地任月朝神女拉着手穿过廊柱，穿过殿堂，她一直看着四周，忽然看见侧面廊柱下站着一个小男孩，和她一般年纪，在看见她的时候没有行礼，不仅如此，那个小男孩在看着她的时候目光挑衅，十足傲慢。
　　月朝神女朝小男孩招手，那个原本已经转身要走的小男孩不情不愿地走来，对着下任月神神女道：“新来的，你好啊。”
　　见状，月朝神女照着小男孩的脑门弹了一下，然后对她微微一笑，道：“月夕，这是月神宫里唯一的男孩子，他叫太一。”
　　她转头看这个小男孩，相对于她一身脏乱，这个小男孩收拾得整齐干净，眉眼神气张扬，相貌很是漂亮出众，明明看着她，神态却又傲气得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内。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太一，她记住了，他叫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