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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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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雨势磅礴,兜头泼下。
盛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外间软塌上的云菱已早早进入梦乡,睡得香甜。
今日这丫头得知顾表哥是宦官后,不敢置信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接受现实。嘴里还犯着嘀咕说,表少爷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一点都不像太监。
是啊,一点都不像。
盛婉也在心里如此想。
她正对着窗户,忽觉外面一道昼亮闪过,而后“轰隆隆”打雷声惊起。
盛婉着实吓了一跳。
以往打雷的日子里都有爹爹或者长兄陪在身边,现如今不免觉得凄凉。
这种感受促使她从床上坐起,穿戴整齐衣物后,放轻脚步走出房间。
盛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等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顾逢时的房间门口了。
她左右思忖了片刻,还是抬手敲了敲房门问道:“表哥,你睡了吗”
里头静默了半晌。
盛婉以为顾逢时歇下了,她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转身欲走。
却听身后轻轻唤了声:“婉婉?”
盛婉应声回首。
顾逢时仅着白色中衣。约是方沐浴不久,如墨的长发尚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浸透了胸前布料,两点樱红若隐若现。那双似有烟雾缭绕的漆眸在水汽的烘托下,愈发衬得如□□惑。
他倚靠着门框浅笑,微微歪头:“睡不着?”
盛婉见状,蹭时连耳朵带双颊全红了。眼神躲闪无处,只好低着头回:“嗯,想找表哥说说话。”
顾逢时侧避身子,“快进来吧,外头冷。”
盛婉刚进屋,便感觉一阵暖意扑面而来。炉内碳火生得“滋滋”响,有馥郁的檀香自另外的香炉内袅袅升起。
她寻了个凳子规矩坐下,想起之前在顾逢时身上闻到的香味,不由问道:“表哥似乎很喜欢檀香?”
顾逢时给她倒了盏茶,应道:“嗯,家父很喜欢。爱屋及乌,闻久了觉得确实不错。”
盛婉不渴,但见了人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便低头抿了口茶。沉默了会儿,犹豫道:“舅父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顾逢时寻靠近盛婉的位置坐下,支着下巴看她,“大概是个和婉婉一样,温柔又勇敢的人吧。”
他说话时眼神极为专注。
盛婉不敢抬头,便愣愣问:“勇敢?”
顾逢时笑:“是,勇敢。若是没有勇气,怎么敢接连两次帮我指责他人呢?”
盛婉回:“我只是觉得,他们对表哥不敬,就是错。” 她顿了顿,“表哥难道不生气吗?”
“生气。”顾逢时话锋陡转,“可每次看到婉婉帮我指责他们时,我心里就一点都气不起来,只剩下欢喜。”
盛婉闻言,觉得胸口心猿意马。
她放下茶杯,四下寻了条毛巾给顾逢时擦头发,胡乱笑道:“表哥真会拿我打趣,可别这样了。头发湿的不好,日后容易头疼,还是应擦干。”
顾逢时但笑不语。
两人间谁都没再说话。
盛婉手里的动作十分轻柔,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一个江南女子所有的温娴。擦的时候她的手指无意撩过顾逢时的后颈,他禁不住滑动了下喉结。
忽地,外头有一声惊雷平地响起。
盛婉本出神地在想些什么,顿时吓得“啊”了声。
下一刻却陷入温柔怀抱中。
这个人的体温有些凉。
身上非常香。
顾逢时一只手圏抱住她,一只手揉了揉她的乌发,轻声哄着说:“婉婉不怕,我在这儿呢。”
其实她并不是怕,只是突然的响声,让她条件反射性地吓了一跳。
盛婉怔在原地,她发现自己并不抗拒这个怀抱,反而意外地有些贪恋。然后,她缓缓抬起手,回拥住了顾逢时。
她莫名想起了那天在古禅寺求的签,又莫名地联想到那个梦境。
盛婉试探性问:“表哥,或许除了名外,还有字?”
顾逢时身体一僵,而后肯定说:“仅有名,家父未赐字。”他沉默少顷,续问:“怎么了?”
盛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没有,原是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表哥莫放在心上。”
是啊,自己在瞎想些什么呢?若是她与表哥自小相识,而今他站在她面前,却互不相认,该有多难过?
顾逢时哑着嗓子低低“嗯”了声。
盛婉心知抱久不妥,于是松开手想离开他的怀抱,脑子却突然晕眩起来。她呢喃地喊了声“表哥”,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的身子有下跌之势,顾逢时眼明手快地连忙搂住。他尝试喊了两声“婉婉”,见她果真没反应,索性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弄好一切,顾逢时坐在床头,认真地端详着盛婉。
盛婉睡颜依旧好看。
她睫毛生的纤长而卷翘,像两把扇子,在眼睑下端打了层阴影。
目光再往下流连,是泛着粉嫩色泽的薄唇。她的唇形很是美丽,唇角略微上翘,引人一亲芳泽。
顾逢时的瞳仁隐隐发沉,带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用力攥紧身下的床褥,直把指尖逼得发了白,方才勉强撇开眼。
这样安静地待了会儿,外头隐有门栓被撬动的声音。顾逢时微微眯眼,内力凝结于指弾灭了烛火,顺势放下幔帐。
那道黑色身影小心翼翼地执剑探进来,放轻脚步摸黑走到内间,确认听到匀称的呼吸声,方敢行至床边。
许是有些犹豫,在床边顿了会儿,才屏着气用剑挑开帐帘。
晦暗不清中见床上躺着道人影,心中冷笑一声。
下一秒,咽喉却被人从身后扼住。
顾逢时蔑笑:“有意思吗?”
“怎么会?”刺客大惊:“你竟然还清醒着?”
顾逢时不回答,手中慢慢收紧。
刺客只觉呼吸困难,挣扎着就要以肘攻腹。
顾逢时眯眼,轻而易举地捏住他的关节。
一声响动,伴着痛苦的闷哼,刺客的胳膊瞬间被卸脱臼。同时因为喉咙被锁的缘故,脸色都憋紫了,意识也在逐渐涣散。
在快窒息时,顾逢时却施施然松手了。
他冷道:“回去的告诉你的主子,这只是小惩。为官也这么些年了,叫他下次放聪明些。”
刺客护着喉咙咳了几声,警觉道:“你肯就这样放了我?”
顾逢时闻言蹙眉,反手就是一耳光扇去,毫不留情。
“本督真的很讨厌他人废言,更何况是一条走狗。你该不会以为本督不杀你是心软?”他嘲讽地淡道:“不过是念你还有两分传话的用处,否则,早死一百回了。”
刺客默然。
咬牙忍痛复位胳膊,逃离出了房间。
房间又恢复了安静。
顾逢时重新掌灯。
烛火摇曳,散发温暖的橘光,一切像是没发生过。顾逢时于床踏坐下,俄而,握住盛婉的手贴到脸庞,轻轻蹭了蹭。
眼中有些委屈,和方才的他大相径庭。
顾逢时用一种孩子般拙劣的语气撒娇说:“婉婉,其实我不喜欢争与斗。可我想要护着你,死生不论。”他顿了顿,悄悄笑了,“这些年,我好想你。幸好,我活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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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婉又梦到那个少年郎了。
初次遇见,他好狼狈啊。满身血污,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被剑和树枝划破了好几道口子。
她爹刚把他带回府的时候,他不爱笑。梦境朦胧,盛婉看不清他的脸,却依稀从轮廓感觉到他的长相应是甚美的。
因为他的声音很好听。
那是少年独有的还没有变声时候的音色。温温柔柔,像是泉水,干净清冽。
他还有个好听的名字。
叫薛谨言。
那时候盛婉念私塾,接送她的任务就落到薛谨言的头上了。
私塾同盛婉年龄相仿且模样端正的富家姑娘还有好几位,薛谨言美丽夺目的容貌自然获取不少关注。
关注多了,祸端也就接踵而至了。
有个年龄约莫十二岁的少年是私塾里的小霸王,叫江朗。被家里人宠惯了的,在私塾里整天耀武扬威。平时对姑娘家倒算客气,这下薛谨言的出现让他看不爽了。
当下带了府里的几个魁梧的家丁于傍晚时分拦住薛谨言。
江朗站在最前端,身上的锦衣是用上好绸缎做的,在余晖下泛着漂亮的光泽。他高傲地昂着头笑:“你又来接盛婉?”
薛谨言脸上神色漠然。
面对这阵仗没有露出半丝恐惧。
江朗瞧他不说话,烦躁地“啧”了声,而后道:“本少爷问你话,你装什么聋,作什么哑?”
薛谨言只淡道:“让开。”
你体会过自己的愤怒就那样被别人四两拨千斤般不重视吗?
江朗蹭地火了,立即做了个手势,语气恶劣道:“给本少爷打,打到这小子求饶。”
他身边有家丁似乎有些忌惮,便低头附到自家少爷耳边提醒道:“大少爷,咱们真要打吗?他好像是盛府的人啊。”
江朗闻言,踹了家丁一脚,斥道:“没用的东西!怕什么?少爷叫你打就打,别忘了,我爹和盛府的关系顶好,盛老爷还能为一个家仆责怪我?”
家丁一听,是这么个理。站直身子后兀自掰了掰手腕,对其他几个人使了个眼色。
那几个家丁对薛谨言步步逼近,他却也不退缩。
面上好像永远只有冷淡的表情。
那边盛婉等不到薛谨言来接,还在心想他是不是今日有事不能来。直到有个素日里玩得不错的姑娘急匆匆跑来告诉她薛谨言被打了,盛婉从头到脚如遭雷击,赶紧跑去看看。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掉,那个小巷子里,薛谨言的模样。
脸上有血,身上外露的其他部位全是青紫。即使是这样,他也不曾喊一句求饶。
盛婉怒不可遏,推开围绕在薛谨言身边的家丁,把他护在身后,指着江朗的鼻子就骂:“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打我盛府的人?不过区区一个商户之子,仗着家里有点钱,当真无法无天了吗?”
周围还有其他私塾里的学生在围观,江朗觉得失了面子,不由心虚反驳道:“怎么了?他惹到少爷我了,我不过是出手教训教训,不能吗?”
“惹到你了?”盛婉觉得自己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这个被父亲领回家门的哥哥平日里沉默寡言,也不犯事,怎会平白无故去招他。想着,讥笑了声,拔高音量道:“江朗,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知道。”江朗蹙眉,“那又如何?”
盛婉定定道:“你既然知道,最好乖乖同他道歉。”她蹲下身子,把薛谨言费劲地半抱到怀里,脸也不红的撒谎道:“你大概不知道吧,他是我远房哥哥。你今日这般冒犯了他,倘若不好生道歉,我定让父亲治你江家的罪。”
江朗闻言,咬了咬牙。
他身边的家丁审时度势地附到他耳边劝道:“算了,大少爷,咱们今天还是吃个亏,道个歉吧,万一真有什么,老爷和夫人肯定不轻饶你。”
江朗攥拳。
沉默了会,硬着头皮一挥手道:“真是对不起了。”又对周边围观的私塾同窗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世面怎么的?”
说完,灰败地带着家丁离开了。
私塾里的学生见无热闹可看了,也纷纷散了。
三两结群,口中低声议论这江朗不是个东西。
小巷恢复万籁俱寂。
只剩盛婉,薛谨言和夕阳光辉。
盛婉年纪小,自然扶不动薛谨言起来,只能伸出手,关怀问:“还能站起来吗?我扶你去医馆先。”
薛谨言被打得意识有些模糊,他勉强睁开眼。
唇开裂了,声音也嘶哑了。
轻轻一说话就牵扯的痛。可即使这样,他还是说:“言,身卑人微,不敢执小姐之手。”
盛婉心里发酸。
“不敢拉我的手,那为什么刚才不还手?我躲在树下偷偷看过你,我知道,你会使剑,也会功夫。”
薛谨言对她说的不可置否:“那小姐可曾想过,若是我还了手,他日我不在小姐身边保护小姐的时候,您再被找上麻烦,可如何是好?”
盛婉蓦地笑了,伴着簌簌留下的眼泪。
半天,哽咽着喉咙颤着声道:“我爹……莫不是领了个傻子回来?”
“不哭。”薛谨言费力抬起手,笨拙地摸了摸盛婉的头,自损道:“言,确实不聪明。不能察言观色,害小姐落泪。”
盛婉不敢哭了。
继而听他以轻到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姐的安危,自当有言来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