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五柳前

8、老僧与小僧

　　我怀着忧郁的心情回到教室，见大部分桌椅已经摆回了原位。细密的灰尘飘洒在空气中，两个孩子拿着扫帚打闹，嬉笑着追出了教室。

　　屋外的欢笑声忽然断了，就像正在打鸣的公鸡被割了脖子。

　　“哨兵被杀了？”室内所有人都觉察出异常，不自觉的停下了玩耍。

　　不一会儿，那两孩子垂下扫帚，低着头默默退回了教室，身后跟进来的是满脸肃杀的班主任。

　　运动会已经结束，班主任的笑脸自然也没有了。顽皮的孩子被拧着耳朵，当众打了手板，沮丧的回到座位上乖乖坐好。

　　“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多月，这是五年级的最后一学期，希望你们在接下来的考试里能好好表现。”

　　班主任宣布道。于是大家知道欢乐的时光已经结束，明天又得做好孩子了。

　　放学了，我和相熟的同学走在回家路上，大家聊着运动会上的趣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欢笑声。原来是潘扬又在和别人讲笑话。

　　作为对手我不想和他凑一堆，他好像也没这个打算。于是我隔着小段距离，一边往前走，一边耳中偷偷听潘扬说道：

　　“一个老僧带着一个小僧出门化缘，走到河边，见一名美貌女子也要过河，那河上却没有桥。事急从权，于是老僧背着美女过了河。。。”

　　“这个故事我知道，”另一个小伙伴立刻插嘴，“小和尚心中不解，过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老和尚：男女授受不亲，师傅怎么能背女子过河呢？老和尚就说我已经把女子放下了，你怎么还没放下呢？这个故事太老了大家都知道的！”

　　“不是这样的。”

　　潘扬坏笑的声音：“放下女子之后，老僧满脸沉思、回味无穷的模样，过了半天小僧忍不住叫道：师傅，你怎么能一直想着女施主呢？？”

　　“哈哈！哪有这样的老和尚？”众人笑骂。

　　我觉得不对劲，不由得稍微集中了精神。

　　见大家提起了兴趣，潘扬继续说：“谁知老僧满脸严肃道：为师是在想一个问题。

　　方才我们碰到的是一个女子，假如碰到了两个女子，而为师一次却只能背一人；若是先将一女背过去，把你和另一女单独留在河边，又担心你坏了戒律。而且老僧年迈体力衰微，最多只能背四人过河。

　　所以，为师怎样才能让你们几个都渡过河呢？”

　　“你家的老僧是数学家啊！”

　　我实在忍不住，扭过头对他笑道。这明明是个过河问题，被潘扬拿来调侃人。

　　“老僧就是这样的。”潘扬摊手，无辜的表情。

　　我心里默算了下他出的题目，没找出答案，正想问一下他。

　　这时旁边的小马满脸惆怅：“老僧太坏了，这是完全不给小僧犯错的机会嘛！“

　　此话一出，大家都笑喷了，一致同意果然是老僧太坏，挖空心思的对付小僧。

　　_______

　　十分吊诡的是，在逐渐看清学校这个体系的真面目时，我并没有完成对它的否定，相反在学习和考试上投入的心力更多了。我不是比原来更爱学习，只是找不到更能相信的东西。

　　失败的人是没资格嘲笑这个世界的，甚至他的嘲笑本身即是对失败的注脚。就像一个武功稀疏的武林人士，每天说着江湖喋血人心险恶，但就算在最荒诞的梦里，他也会禁不住幻想：要是我成了武林高手该多好。因为免不了这等讥诮，他始终是那个搞不清状况的人。

　　嘴上说着千般不好，心底却羡慕得要死。为了不被当成这样精神分裂的傻子，我只能设法先在考试上取得成功。躲在这个成功的阴影里面偷偷寻找着自己的侠义。至于成功之后怎么办却没想太多。

　　毕竟在武侠的世界里，绝大多数问题似乎都能归结为一个问题，即学艺不精。我想等自己再强一些，或许就可以找到答案了吧？

　　五年级的期末考试后，

　　“潘扬，语文91，数学100！”班主任带着几分赞扬的语气念道。

　　教室里传来一阵惊叹声，因为潘扬的成绩节节提升，现在已高居本班第三，把班长万生甩在身后。

　　我觉得这些人大惊小怪。早在这天之前很久，我就看出了这孩子的潜力，对于现今的结果那是毫不意外的。而且他还没法打败我。

　　这次考试第一仍是居里夫人，第二却是我，我的两门功课都在97以上。

　　在互相追赶中，我到达了更高的地步。曾经以班长为目标，觉得他的背影永远那样高大，当我找到更好的对手后，就发现班长只是个普通的孩子，他在日常事务中投入了太多心力，在每个方面都很好，学习上却远非无懈可击。班长还是班长，我却不是过去的我了。

　　我没有比过去更善良，智力上的进步也微乎其微，只是更加投入了而已。投入的越多，在考试上就越成功。这真是一个可怕的等价公式。

　　这个公平简直带着与生俱来的邪恶力量。

　　在别人未觉悟之前这个公式绝对有效，它未必能让你免受耻辱，但至少在被世界玩弄时，你不会说那是因为自己不够聪明。

　　请原谅我在很多年后，还要如此繁琐的记录下这些看来很幼稚且微不足道的考试的结果。

　　从头到尾我心里都十分清楚，考试本身其实没什么意义，连人生也是如此。看出这点不需要多少聪明才智，任何一个认真生活的人都能发现的，但孩子们被迫的必须完成这些工作，于是只好找个能将就下去的意义。

　　我的意义是什么呢？

　　那天在运动场金色的夕阳中未能寻到的东西，我在考场上看到了它壮丽的轮廓。那是很特别的东西，让一个侠客浴血奋战后，可以背着剑安心的走向田园。

　　考试是如此不合时宜的公平，年复一年的仪式，终于让一个笨蛋甘心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在露出真面目之前，我几乎觉得她是爱我的，除了忠诚以外没有旁的东西可以侍奉。作为一名侠客，我相信考试。

　　相信考试的时候，我不修佛法、不敬神明、不去害人也不用爱人。

　　这是我眼睛看到、耳朵听到和心里所想的，是构成记忆的一部分，它使得我不断的选择相信，不断在错误里寻找那个正确的东西。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此时我还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距离最好的时间还有一个漫长的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