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姑》朱雅子

5、第5章

　　明月窗外高悬，子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老根叔关于麻姑的话，给他带来了无尽的悲哀与忧伤。半儿那娟秀的脸庞，在他脑海中闪现，他一千次的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半儿不会是麻姑，可又一千零一次的扪心自问，那她为什么在这老店里做工，山村里没有女孩子会在客栈做工的道理啊。一遍遍的猜疑，一遍遍的忌惑，让他感到心劳意攘。

　　六
　　寨中鸡鸣，东方破晓。子佩依然到牲口棚来看马。
　　半儿在那边劈柴，很难想象，偌大的一堆柴竟是出自她那双小手。二狗子在牲口槽前用铡刀铡草料，嬉皮笑脸的跟半儿逗闷子，问她有没有搭了月楼。半儿闷头干活，也不理会。
　　子佩牵了自己的马，出了大门，扬鞭而去。马在山路上狂奔，子佩全身伏在马背上，任其如流星般飞驰。那匹马似是长了翅膀，把他带到了蔚蓝的天际。直到汗流浃背，子佩才轻勒缰绳，滚鞍落马。躺在路边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水浸湿了衣衫。一路的驰骋，像是舒了筋骨，通了精神。人的心情真是奇妙，来时的气愤，竟然像随着汗水流了出去，烦闷一扫而空。子佩牵着马，缓缓的向老店方向走去，这一气真不知跑出了多少里来。

　　——————————————————————

　　子佩回到老店，已是午饭过后，他把马拴在后院的牲口棚，然后刻意的寻了一遍半儿，果然还是不在店中。她莫不是每天下午都要出去？难道她真的有一个月楼不成？子佩摇摇头，决定不再胡猜乱想，一定要等她回来，把心里的疑问搞个清楚。
　　午后的暖阳撒进老店的大堂，似乎要将一切心事搁浅，但愿这浓浓的暖意能够一扫阴霾。子佩坐在靠窗的那张桌子前，安静的任日光涣散。
　　这时候，一个穿着蓝花布褂的小小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半儿，手里挎着个竹篮，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一进门，就看到坐在窗前的子佩，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而这次她却没有害羞的低下头，而是走上前，轻轻唤了声：“子佩少爷。”
　　“你知道我的名字？”子佩问。
　　“听三子说的，”半儿一说话，秀气的脸上还是略有些羞红。
　　“哦。”伙计们都这么叫，她听到自然也不奇怪。
　　“你去，干什么了？”子佩一边问一边看了看半儿手里的篮子。
　　“去送饭哩。”半儿答道。
　　“哦。。。。”
　　“子佩少爷要没啥事，我去阿个后面干活了。”
　　子佩明明有一堆话想说，有一堆话想问，却只是轻轻的“哦”了一声。

　　————————————————————————

　　子佩愣愣的坐在原地，寻思了一会儿，忽然果断的站起来，大步来到后院。
　　半儿正坐在后院那棵桂树下，拿着刀剖青篾。
　　柔软的手上，有几道新旧的口子，足以说明这项活计的艰辛。子佩轻轻的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那手上的伤口，眼里不禁露出怜惜之色。
　　看着她那乌黑的辫子，与额角和脖子后面的碎头发，从碎发中露出的耳垂，如同羊脂美玉雕琢的一般，子佩不小心看得呆了。
　　听到半儿喊：“子佩少爷。”，才缓过神来，忙把眼睛望向地上的篾条。
　　“嗯。。。。。这个，在做什么？”子佩问这话的时候，又不由自主的瞟了玉儿的耳垂一眼，然后抬头漫无目的的看了看桂树。
　　“我是要编个笸箩，”半儿说道。
　　“这么粗的竹条编出的笸箩能干什么用？”子佩没话找话。
　　“想捞鱼。”交谈起来，半儿比子佩想像的要落落大方。
　　“捞鱼？哪儿？”
　　玉儿这时抬着眼，脸上挂着笑：“山坡后面溪水里有鱼哦。”
　　“用这个能捉到鱼？”
　　“行的，小时候阿爹就带我和阿姐用这个抓鱼哩，那时候我们孙家沟的山溪里有好多鱼。”
　　“孙家沟？”
　　“嗯，对哩，我家就住那。”半儿仰头看了看西北方向：“大约有三十里路吧，要么就四十里。”
　　“你阿爹怎么让你来这店里做工了？”子佩终于问出了口：“女娃儿家在这客栈里不都是做麻姑的吗？”
　　子佩说完这句话，心里又极度后悔，不自主的低下了头，又偷偷的看了一眼半儿。
　　半儿错愕的张大眼，惶恐的摇着头：“没。。。没，不是的。。。”
　　子佩在怨恨自己口无遮拦，可听到半儿的否认，就心满意足了，一时不知要再说什么，只好静静的站着。
　　半儿也不说话了，用刀一下一下的刮着篾条，子佩盯着半儿的手，随口说：“你爹是篾匠啊？”
　　“嗯。我阿爹。。。。”半儿咬了咬下唇，略带惆怅：“他在前年病死了。”
　　“啊。。。。”子佩蹲下来，伸手捡起一根竹屑：“什么病啊？”子佩感觉自己今天说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
　　半儿倒是并没在意他的唐突：“不知哩，家里也没钱请先生，后来就总是咳。。。。”
　　又沉默了一会儿。半儿见子佩没有要走的意思，拿了个小竹凳给他，问：“子佩少爷，是住在县城里的？”
　　子佩坐下：“不是，县城外，杨家坪子。”
　　“那子佩少爷去过县城吗？”
　　“我在城里的学堂读书。”
　　半儿这时用刀在给篾条削尖，突然停住手，看着子佩，眼睛里闪着羡慕：“那你会写字嘞？”
　　“自然是会的。”
　　“半夏咋哩写？”
　　“半夏？草药吗？”
　　“对哩对哩，就是那个。”一说到写字，半儿变的饶有兴致起来。
　　子佩用竹屑在地上划出“半夏”两个字。
　　半儿瞪大了眼睛盯着。
　　子佩问：“半儿的半，也是这个字吗？”
　　“嗯――”
　　“为什么叫半儿呢？”子佩这时也不那么尴尬了。
　　“娘生我的时候，阿爹盼个男娃子，”半儿提起她爹就咬咬下唇，“结果生了个女娃，阿爹生气的说又是半个人，就叫半儿了。”半儿一边说着，一边也用手指在子佩的划痕上学着写：“后来阿爹挖药草，人家收草的人说他挖的是半夏，娘听了怪好听的，就说俺娃就该叫这么好听的名儿，不过这可是只有我娘跟我姐才知哩，遇到别人可难为情说的。。。”
　　“那怎么就跟我说了呢？”子佩看着半儿，看看她是不是难为情。
　　“子佩少爷跟别人不一样，嗯，，，你，你是好人哩。”半儿显然没有难为情，见子佩总盯着她看，忙找话说：“子佩少爷跟子健少爷是亲兄弟么？”
　　“不是，堂兄弟。”
　　“子健少爷也读书吗？”
　　“没有，他在家里上过两年私塾，就做了少掌柜，收药材。”
　　“那子佩少爷家是做啥哩？”
　　“也收药材。”
　　“那子佩少爷咋没做少掌柜？”半儿学着歪歪扭扭的写了几遍字，自己颇为满意，话越来越多。
　　“嗯，，因为，我不想做什么少掌柜，我想读书。”
　　“学堂上完了呢？还要读书吗？”
　　“到东洋留学。”
　　“东洋？东洋在哪儿啊？”半儿一脸的茫然。
　　“东洋，”子佩皱了皱眉：“就在大海的东边。”
　　“大海啊。。。。”半儿喃喃的念叨着，一时回不过神来：“很远吧？”
　　“嗯。。。很远。”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去大海，”半儿痴痴的望着院外不尽的青山：“我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去威宁县城看看，可是，，我连黑石头镇都没去过哩。”
　　“我们下一站就是去黑石头镇。”
　　“真的？要是能跟你们去一趟就好了。”半儿一脸欣喜的说，可转瞬就沮丧起来：“不过，不行啊，去不成的。。。。”
　　“是啊，去不成的。。。”子佩也痴痴的望着院外的青山，幽幽的说：“东洋，去不成的。。。。”
　　半儿转头望向子佩：“东洋，去不成吗？为啥哩？”
　　“我阿爹不同意的。我娘又总替我担心，”子佩有点垂头丧气：“我最怕我娘伤心了，如果去了东洋，一去几年，也许十年，我真怕我娘受不了。。。。”
　　“要去那么多年吗？。。。。”半儿不知怎的，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子佩见到半儿哭了，晶莹的泪珠从她那清秀的面颊上滑落，子佩不由的抻出手，想给她拂掉眼泪，可是手伸到一半就停住了，他忽然想起，自己从没有碰过女孩子，不自禁的脸红了一红。呆呆的问：“你怎么哭了？”
　　半儿胡乱的用手抹了抹脸：“没啥，没怎的哩。。。。”
　　她开始编笸箩的底圈，篾条总是跳出来，子佩就用手帮忙按着。
　　阳光穿过桂树的叶子，斑斑点点的洒在两人的手上，子佩就那么看着半儿的手，灵巧的编着篾条，看着半儿额角与脖子上的碎头发，看着半儿那如白玉雕琢的耳垂，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半儿每一次浅浅的回眸，都是这安稳红尘中艳丽的芬芳。
　　笸箩快编好的时候，子佩问：“什么时候去捉鱼？”
　　“吃过晚饭，收拾好前堂。”半儿手里忙着。
　　“嗯，，，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啊？子佩少爷也要去？”
　　“嗯，要去。去看看我们编的这个能把鱼捞上来？”
　　“都说行的。”半儿一脸的喜悦：“子佩少爷要去的话，我就在上山的岔路口等你哩。”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