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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上海的弄堂(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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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留香港的日子,母亲格外忙碌。杜月笙没有食言,他慷慨的为上海沦陷区准备了满满一个仓库的药品和物资。母亲每天早晨都要赶到码头,指挥赈济委员会的义工(一些爱国的港大学生)对货物进行打包装箱。她忙的不亦乐乎,差点忘记了自己来港的最初目的——查明韩复榘来沪与自己无关。
所幸的是,杜月笙不负所托,只用了三天时间,事情便水落石出。
得到消息的那天,杜月笙特意将母亲和程正夫请到了杜公馆。这一次,杜月笙的神情举止大为不同,落落大方,端庄合度,像是对待生意场上的熟客。
程正夫心想,母亲不过虚扯了“黄允耀的女人”这个幌子,杜月笙的态度便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看来上海滩的“地头蛇”,也不得不顾忌这只香港“金钱虎”呀!
杜月笙笑着说,“韩复榘来沪因由,我已派人查清。不过依重庆雨农兄的意思,这不白之冤,恐怕白小姐得咽到肚子里了。”
雨农是戴笠的字,早听说杜月笙与戴笠关系不错,直呼其名也不足为奇。可是,这事和戴笠又有什么关系呢?
母亲和程正夫面面相觑。
杜月笙又道,“雨农兄知道白小姐受委屈了,特意托我转交这个,聊表寸心。”说着摸出一张单据放在案子上,程正夫瞥了眼,是汇丰银行一万块钱的存单。
母亲疑惑的问道,“是什么事,竟劳烦了戴老板出面过问?”
杜月笙面有难色道,“说来这事本与小姐无关。韩复榘来沪,是为讨回委员长临时借去凇沪的两个炮营。可是凇沪也吃紧,委员长丢卒保车,就没还他。韩复榘手里没有炮营,又见日军机械化师团来势汹汹,一气之下,弃城逃跑,以致失了山东全境。”
“那这恶名为何会落在我头上?”母亲愤然道,“那些报章实在是信口开河!”
杜月笙叹道,“白小姐先别动怒。这事咱们讲来清楚简单,可难就难在,如果对外公布真相,那委员长的威信何在?韩复榘是杂牌,守凇沪的是中央军,如果外界知道委员长临阵将杂牌军的重武器调给中央军,那军心岂不大乱?而且,南京失陷之后,委员长的日子本就不好过,汪兆铭(汪精卫)又笼了一拨人处处指责他仓促开战,做属下的,又怎能给长官雪上加霜?”
程正夫渐渐听明白了,原来这无由的栽赃,竟是国民政府授意的声东击西之策!一个女明星的清白,和委员长的威信比起来,根本不足惜!
母亲静默着,半晌才低声道,“这都是戴老板安排的?”
杜月笙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母亲又道,“那这冤屈,我不担也得担,不忍也得忍了?”
杜月笙宽慰道,“现在兵荒马乱的,谁记得这些?没准等你回上海,一切都过去了。”
“希望如此吧……”母亲低着头,很快又抬起来,眼睛湿湿的,“请转告戴老板,我不是个能忍的人,也从来不知道怕,可是这一次,我愿意忍!只要能赶走鬼子,我什么都能忍!”
杜月笙由衷敬佩的看着母亲,“雨农兄说的不错,白露小姐果然乃巾帼丈夫也!”
程正夫赶紧接茬道,“这事儿既然是戴老板安排的,那我们就不说什么了。烦请杜老板在戴老板面前递几句话,以后国民政府新生活运动的电影,能否先考虑由白露来出演?刚才杜老板您也亲见了,白露为了国家大计忍受委屈,是一句怨言也没吐啊!可是世道不易,她也很久没有片子拍了,各位老板方便的话,就帮衬一把吧!”边说着心里却在想:市井传言“戴笠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戴老板比阎王爷还厉害,谁得罪的起?不如趁这个机会提些条件,倒不至于太亏。
杜月笙呵呵笑道,“程导演真是时时不忘电影呀!这要求不难,不用雨农兄出面,我给负责新生活运动的阎宝航阎参议打个电话便可,我在他那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是委员长行营的阎将军吗?”母亲的眼睛亮起来,“戴老板去年传我到南京问话时,我还见过他呢!他说很喜欢我的电影!”说着把目光投向了程正夫,“少之,我们的电影有望了!”
杜月笙也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听黄老板说你此番要和徐贞小姐一同去重庆,正好拜见拜见这位故人。他可是委员长面前的红人儿呀,有他帮你活动,何愁事不成啊!”
程正夫连连点头,心里暗暗记住了这个红人的名字:阎宝航。
在九龙往新界的轮渡站台上,程正夫见到了徐贞。出乎意料的是,徐贞看上去年轻极了,一身素色旗袍,眉眼相当标致,文文静静的像个学生。站在热情爽朗的母亲身边,像一滴安静的露水。
程正夫纳闷了,这样的人来教台词,行吗?
母亲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急忙介绍道,“徐贞小姐以前学过西洋的歌剧,上了台,声音洪亮得跟寺里的大钟似的,嗡嗡直绕!”
徐贞扑哧一笑,一开口,嗓音果然好听,“你瞎说什么呀!什么嗡嗡直绕!叫人想起苍蝇来!”
母亲争辩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嘛,我是夸你呢!”
看得出来,虽是短短几日接触,母亲和这位徐小姐说话已经颇为随意,这也是母亲为人处世天生的亲近感,和任何人都能很快打成一片。程正夫见那徐小姐形象气质嗓音俱佳,便试探道,“徐小姐别听她胡掰。你的嗓子不演话剧实在太可惜了,再加上如此出众的气质,往银幕上发展也未尝不可啊!”
徐贞婉言道,“白露小姐干的事,我可做不来的。”
“她才是胡掰!”母亲不满的反驳,“她啊,是等着做黄家的少奶奶了!才不用像我这么劳碌呢!”
“哦,是嘛?”程正夫有点惋惜,在他看来,女人嫁人,好比天使堕入烟火凡尘,少了那份清冷,就少了仙气和灵气。
“她和黄允嘉,都谈婚论嫁了!”母亲补充道。
“那徐小姐还陪她去重庆?”程正夫开玩笑道,“不怕她搅了好事?”
徐贞淡淡一笑,“白小姐的事要紧,反正婚期还早。”
母亲在重庆整呆了两个月,奇怪的是,徐贞竟也留在重庆陪了母亲两个月。程正夫每天忙着和那个大红人阎宝航套近乎,和几位文化界名流、银行老板拉关系。他心里的算盘很明确,如今半壁江山已经沦陷,全国唯一还算安稳点的地方,就数西南大后方了。尽管日军的飞机苍蝇似的隔三差五在头顶盘旋,但习以为常的人们并不恐慌,西南联大的课堂里,炮声隆隆时竟没有一个学生离开。阴云密布的机群下,劫后余生的人们在山城顽强而坚韧的生活,学会了忍受恐惧,学会了看透生死。程正夫看到了这种振奋人心的山城精神,心里不可抑制的膨胀起东山再起的强烈愿望。
他费了好多心思与包括阎宝航在内一些重要人物接触,说服他们支持自己拍摄抗战题材的电影。当时正是正面战场最难支撑的时候,汪精卫等人的指责使□□的日子十分难熬。中央迫切需要热血沸腾的舆论手段来增强老百姓的信心。程正夫切中时机,投其所好,立即构思了一个《烽火儿女》的剧本,并很快得到了新生活运动主席阎宝航的赏识。已经两年多没有戏拍的程正夫终于重执导筒,在动荡硝烟中继续着自己银色的电影之梦。
主角自然是母亲,经过两个月的台词训练,她软绵绵的上海口音得到很大改善,正好出演铿锵有力的战地女英雄。原本程正夫还想请徐贞在影片中客串一个角色,无奈徐贞以婚期将近为由竭力推脱,只得作罢。可就在《烽火儿女》即将开机的前夕,一个令他万分震惊的噩耗传来:
徐贞在渡过嘉陵江前往机场搭乘飞机回香港时,所乘的舢板突然翻沉,她和另外一名女乘客都掉入了滔滔江水之中,踪影全无。
直至三天后,才在几十里外的下游找到了她的尸体。
一切转变的如此迅疾,人生宛如最最残酷的蒙太奇,于生如夏花之盛处,无情的接上死亡。
徐贞的未婚夫黄允嘉闻讯赶来,看着爱人面目全非的遗体痛不欲生。
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程正夫第一个想到的是母亲。徐贞是为了母亲才来到重庆,她的不幸和黄允嘉的悲痛,都和母亲紧紧相连。
果不其然,尸体找到的第二天,母亲就出事了。
她跑到戴笠的办公室里,大吵大闹,又哭又叫,把戴笠骂了个狗血淋头。原来母亲有个中学同学叫沈丹娜,在中央党部当机要秘书。徐贞出事故后,沈丹娜无意中听军统的人提及,另一个溺水而亡的女乘客是军统的特勤人员,这次舢板翻沉,很可能是日本特务制造的。如果这消息确凿,那日本特务必然是冲着军统的特勤去的,而徐贞恰好也在同一条舢板上,便遭了这“池鱼之灾”。
母亲不能接受这个结论,一个才华横溢仗义助人的姑娘,一个就要嫁进香港首富之家的美人儿,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葬身鱼腹。她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军统,也无法原谅那个已经死去的特勤,她冲戴笠发火,除了愤懑,更多的是发泄。用程正夫后来的描述说,当时母亲如果不找人吵上一架,整个人都会炸了。
这一吵,把沈丹娜吓的够呛。戴笠何许人也?是你一个女人想骂便骂的么!于是她急忙找到戴笠说情。沈丹娜虽然只是个机要秘书,但她的速记水平十分了得,但凡□□主持的大小中央会议,都由她担任记录,深得委员长器重。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戴笠军衔不过一介少将,但从中央到地方,谁敢得罪这个委员长的心腹亲信?即便是李宗仁、张学良、白崇禧这样的人物,也对这个“国民党的希姆莱”顾忌三分。沈丹娜也是一样,作为“天子近臣”,戴笠不看僧面看佛面,自然不好全驳了她的面子。
戴笠也好玩,竟然和沈丹娜倒起了苦水,“除了委员长,还没人敢这样骂过我呢!这个白小姐,真了不得。”
沈丹娜连忙道歉,“白露她性子直,孩子脾气,戴局长大人有大量,就别和她计较了!”
戴笠没有表态,而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沈丹娜,这种笑容使熟悉和不熟悉他的人都感到后背发凉,所谓的“笑里藏奸”不过如此,“沈秘书,听说最近徐恩增局长经常邀沈小姐喝茶?”
沈丹娜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立刻知道自己此行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这还得从戴笠和徐恩增的关系说起。徐恩增何许人也?此公乃中央调查统计局局长,国民党元老陈立夫、陈果夫之外甥。中央调查统计局简称中统,和军统一样,都是□□领导的情报机构。委员长极其热衷于借助形形色色的情报机构,建立从知识分子到地痞流氓等各个阶层的庞大情报队伍,来帮助他监视政府要员,地方军阀和合作抗日的友军——共产党。而中统和军统,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两支力量。当时有句话叫:蒋家天下陈家党。双陈的影响力可见一斑,而徐恩增无疑是陈家党中极为重要的一颗棋子。
□□显然深谙历朝帝王之术,知道竞争是制约权力无限膨胀的最佳方法。于是,军统和中统,戴笠和徐恩增,就好比康熙朝的明珠与索额图,乾隆朝的和绅和纪晓岚,开始了明争暗斗的“争宠”大战。搞情报工作,人员是关键。当时中统的成员都是知识分子和留洋归国人员,遍布中央各部、外交俱乐部和中国驻外机构,素质明显高于戴笠领导的军统。在留美硕士徐恩增眼中,戴笠手里不过是一帮大字不识几个的流氓无赖,除了杀人放火之外什么也不会。
戴笠暂时处于下风。他从徐恩增的步步高升中明白了一个道理:特务机构不仅要做领袖的眼线、爪牙,更要成为领袖的参谋、智囊!只会傻卖命,卖傻命是不行的,还要学会动脑子!他是个从来不放弃竞争的人,因此从民国二十七年开始,戴笠便处心积虑的往自己队伍中补充高素质人才,用重金网罗了一批专业人才,来增加他的筹码。
重庆日本特务头子“独眼龙”的落网,就是对戴笠组织优化最立竿见影的肯定。几个月前,戴笠吸收了原川军译电处的译电专家张之萍加入军统密电码处,没出一个月,这位无线电专业的毕业生就截获了异常的电波,并通过美国专家的协助,最终一举捣毁了日军在重庆的间谍网。使戴笠在委员长面前立了一大功。
戴笠初尝甜头。如今沈丹娜前来说情,他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拉拢网罗的绝好机会,更不能让中统捷足先登!
沈丹娜是个聪明人,知道军统这种地方,向来是“活着走进来,棺材里躺出去”,是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于是软中有硬的答道,“徐局长找我喝茶,只是切磋棋艺而已。不是吹牛,我在党部,徐局长在中统都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围棋高手。我们俩偶尔杀两盘,不违反精诚团结吧!”
戴笠阴阴一笑,“如果只是下棋,那自然不违反。”
沈丹娜理直气壮的反唇相讥,“除了下棋还能干什么?我整日跟随在委员长身边,徐局长多问一句不该问的,都会惹来监视委员长的嫌疑。他可没戴局长这么大的胆子。”
戴笠很没面子,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沈丹娜驳了回来,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端庄文静的女秘书,关键时刻这么泼辣,并且一语中的:监视委员长的嫌疑。没错,他想拉拢沈丹娜,确实是想在委员长身边设个耳目。但他的目的并非图谋不轨,而是为了自保。□□是个猜忌心很重的人,人前三分,人后七分,即便是戴笠这样的亲信,也经常不明白委员长的所思所想。
当年□□一手扶持了军统和中统两套完全独立的情报机构,却密不透风到连戴笠和当时的中统局长陈立夫都不知道的对方的存在。直到抗日战争爆发,两套机构合作进行对日情报活动,真相才水落石出。戴笠刚得知中统的存在时,简直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他在军统和中统各自为战期间,表现稍有逊色,那必然在委员长心中留下糟糕的印象,更会导致实际上的“失宠”。
尽管心惊肉跳,但戴笠表面上还是对手下人说:情报工作好比人的眼睛和耳朵,一个人要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情报机构也是一样,成双成对的才能更好的开展工作嘛!他让手下人不要在乎,只要有委员长的信任,待遇等方面的小差别都不用计较。
可是实际上,戴笠相当在乎。这些都是后来沈丹娜对母亲说的,她说戴笠是极端矛盾的一个人,他说好,不一定是好;他说不好,也许就是好;他的笑不代表赞同,他的冷面也不代表反对。他永远都在竭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