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二小姐》露娜喵

1、咖啡渍

　　这日下晚，林濯薇仔细收拾妥当了，便拎着小包急忙踩了高跟鞋蹬蹬蹬下楼，又穿出弄堂去招手叫个黄包车。一楼里烧水婆子便喊她：“二小姐又出去跟朋友耍啊？还要给您留晚饭不？”

　　“不必了。”林濯薇略一住脚，回眸露出一个笑来：“今儿他请我去咖啡馆呢。”

　　那烧水婆子便惊异了一瞬，眼瞅着自家二小姐蹬上黄包车行远了，急忙探过头与一边的小丫鬟絮叨着：“这二小姐倒是显见着心情不错啊。”

　　“哪能不好呢？”小丫鬟一撇嘴：“二小姐那朋友可是季家的独子，近日里常登门那个，据说老爷夫人也对他颇为赏识呢。”

　　“哎哟哟！便是那个俊俏后生啊？”婆子挤眉弄眼起来，笑道：“怪道二小姐这般用心思呢。”

　　铁皮水壶冒着热气尖叫起来，婆子颤巍巍地伸出一只青筋横亘的手去拎起把手来：“用心好啊。”

　　她嘴里兀自念叨着：“用心好哦。”

　　林濯薇那边却只是满心想着即将到来的一场约会。她坐在车上呆呆地望着一路碾过去的小石子儿，过会儿又恍然醒过来一般，从小包里翻出一只手镜来，端详起自己新烫的头发。

　　手镜里映出的确然是个美人儿。唇红齿白，再典型不过的一张瓜子脸。眉毛精心地描成细细一条，微微上挑着飞进鬓角里去。

　　艳若桃李，眼似秋波。

　　她却还是止不住惶惶然着——无论怎样的女人，也到底是个女人，面对心爱的男人便总是止不住地多思多虑。

　　何况那个男人还如此优秀。简直可以当选当今时代最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他……会喜欢自己这样的类型多一点吗？

　　黄包车咔的一声停住了，车夫扭头向她伸出一只汗津津的手：“小姐，四块大洋哇。”

　　她低头去翻包，身旁却伸过一只手来，抢先她把四块钱放进车夫的手心里。

　　耳边跟着便响起一个温润的声音，语中带着笑：“二小姐，你可迟到了。”

　　林濯薇心里一喜，任由着那只手把她搀下车来：“分明怪季先生的邀请来的太过突兀，而我总得花些时间打扮一番是不是？”

　　所以说女儿家的心思总是奇妙。方才再怎么惶惶然想着最坏的结局，真到了心上人面前，却还是忍不住地要娇蛮起来。

　　她抿着朱唇低低地笑，偏头飞一个眼波过去。她知道自己这样看人的时候，最是柔媚入骨。

　　“好好好，怪我怪我。”季文臣忙不迭抬手告饶，笑道：“二小姐便饶了文臣这一次，好不好？”

　　林濯薇碾了碾鞋尖，喉咙里轻轻哼出一声。

　　“今日确是我突兀了。”季文臣颇为绅士地屈起一只胳膊，林濯薇便把小包换到另一只手去拿着，自然而然挽上去：“原本不过是一个朋友告诉我这街角新开了一家咖啡店，很有些意趣。”

　　“我便一个人来看看，却不想这儿果真是一个安静雅致的好去处，咖啡也好喝。”季文臣说着，有些自嘲又无奈地歪了歪头：“心下便止不住地有些痒痒，想着即刻就与二小姐分享一番才好。”

　　“你这人总是有一千条理由的。”林濯薇择了一个位置落座，取过菜谱翻着：“摊上你，我又哪有什么法子说过你去。”

　　“我倒是以为，面对二小姐的时候，总笨嘴笨舌讨不得美人欢心的那个可怜家伙是我才对。”季文臣伏在桌子上轻声打趣：“二小姐觉得呢？”

　　“油嘴滑舌，你再怎么变着法儿奉承我可也是没用的。”林濯薇向男人这边偏了偏身子——他们几乎是亲密地挨在一起了：“你瞧瞧，这杯咖啡的拉花好不好看？”

　　“好看，这杯奶味儿也足，是你平日里爱的。”季文臣伸手按铃叫过服务员：“依着你喜欢的点就成，我给你当个参谋。”

　　林濯薇便在菜单上指定了两杯咖啡：“再拿份司康饼来。”她吩咐道。

　　“你新染了指甲？”季文臣望着她在菜谱上指指点点的小指：“很漂亮，也适合你。”

　　“真的吗？”林濯薇轻轻摩挲着指甲微笑：“我亲自去店里挑出的正红色，姐姐还嫌弃太艳了呢。”

　　“你姐姐毕竟是内敛些，听令尊说是极爱看书的。”季文臣回忆道：“思想也随你母亲，稍微老式些，一时间接受不过来也是有的。”

　　“那哪里是稍微老式些！”林濯薇嘟囔道：“你可一定想象不出她们有时候多死板！真亏了父亲疼我些，不然我怕是连出来喝咖啡的零花钱都不能有。”

　　“这么凄惨？”季文臣不由得失笑：“我登贵府门的次数也不少了，见到令姐的次数却只有一两次。她给我的印象总是文文静静的，看着十分好说话。”

　　“好说话可不一定，触了她的霉头她能在你耳朵边啰啰嗦嗦说教一整天！”林濯薇撇嘴道：“文静也许倒是有的，日后嫁了人，我这姐姐可一定是全城妇女贤良淑德的典范。”

　　季文臣来了兴趣，便接着问道：“那你呢？”

　　“我？我可定是别人口里最不该学习的反面教材。”林濯薇有些羞红了脸，但还是小声地接下去：“三从四德，我概不知晓。”

　　“巧了，我也不知晓。”季文臣笑起来，悄悄地碰了碰美人红透的侧颊：“二小姐评评，我们岂不是很般配？”

　　“你！”这次便是猛然涨红了整张脸了：“我……我瞧那边还放着书架，我去瞧瞧有没有姐姐近日托我寻的书！”

　　这声音在咖啡厅里便显得有些高了，四周的客人都望了过来，见是一对小情人，便也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这边季文臣却兀自拉着她的手腕不让走，嘴角扬着一个大大的弧度。

　　林濯薇哪里见识过这般排场——她也不过是一位富贵人家里的娇小姐，只觉当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结果便被拉回座位去，只软了脚望着季文臣噗嗤地笑。

　　初开情窦的羞涩伴着女儿家心思染红了眼角眉梢，愈发是我见犹怜。

　　就在这气氛最为暧昧的关键时候，耳畔却响起一个熟悉而又不合时宜的女声来。

　　“濯薇？大庭广众之下，可不该这般提着嗓子。”

　　她转过头懒懒扫一眼，瞧见自家姐姐几乎是惨白着脸站在桌边。

　　林清玉：“……季先生？”

　　季文臣却是坦然极了，哪怕他怀里正以一个算得上轻薄的姿势半揽着美人：“林小姐。”

　　林濯薇果断拍掉这人的爪子：“姐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倒是奇了。她这姐姐，平日里可是甚少出门去图书馆以外的地方——与母亲一样，总把一切交际场所批为“鲜廉寡耻”。

　　“嗯，我来找一本书……听说这里有。”林清玉说着，眼神却半点没分给自家妹妹：“季先生是来喝咖啡？真巧。”

　　“嗯。”季文臣礼貌地笑：“林小姐是要找什么样的书？回头我给你找找——我家别的不多，也就藏书多了。”

　　林清玉幅度很小地一笑，竟翩然在对面落了座：“季先生此言差矣。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有了书，自然便是什么都有了。”

　　“我倒以为，古人云的可不尽对。”季文臣看一眼林濯薇，笑道：“贵府这红颜如玉，可不见得是从书里长出来的吧？”

　　林濯薇在桌子底下踩他一脚，高跟鞋的跟力度不轻不重地蹬在锃亮的皮鞋面上。

　　“我姐姐她最不懂说笑的，”她有些羞恼地轻声娇嗔：“你，你可不许跟她胡说！”

　　“无妨。”林清玉面上的微笑几乎有些勉强了：“无妨的，季先生。我这几日读到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是讲西洋发展史的。季先生是海外留学归来的大才子，想必会对这些感兴趣？”

　　“姐姐你还会读这些？”林濯薇只觉得莫名其妙：“姐姐你以前不还赞同母亲的意见，说西洋人都是不值一哂的洋鬼子么？”

　　“你胡说！”

　　林清玉声音尖锐起来。她陡然站起身，猛地晃倒了桌上的咖啡杯。咖啡沿着桌面流得飞快，霎时便染脏了林濯薇半面裙子。

　　“呀！”林濯薇惊叫一声，赶忙把咖啡杯扶回去，一时间手忙脚乱。

　　“怎么回事？”季文臣面上还算镇定，两只手却无措得不比林濯薇好多少——他甚至更紧张一点：“你烫着了没有！”

　　“你胡说的。季先生，她胡说的，我……我那时还年轻……”林清玉还兀自反应不过来，幌了好一会神才道：“啊，我刚才不小心发了呆，抱歉。濯薇还是赶快把这脏渍擦了，大庭广众，实在不雅的。”

　　林濯薇低着头拿手帕一下一下擦裙子，又哪里擦的掉。脏污的位置尴尬，季文臣又不好出手帮忙，只在一旁焦急地盯着看。

　　林清玉在桌对面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坐回去。清了清嗓子，重新摆出一个得体的笑来：“濯薇，没事吧？”

　　忽然的，季文臣看见裙面上砸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来。他赶忙板过林濯薇的肩，声音几乎是在吼了：“濯薇？”

　　“我疼。”林濯薇慢慢地抬头，一双美目里盈着的满满都是泪水。她的声音止不住地带着哭腔，有些沙哑：“我好疼啊，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