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衾不同，穴相望》星北

1、第一章

　　大雨下得滂沱，京城被浇得水淋淋的，润湿一片，城士兵手握长枪戍立于城墙之上，雨水打在眼睑上，轻轻一眨眼的功夫，再睁眼时，有千军万马自京城外奔涌而来，狂乱的马蹄溅得污水四射，踏踏的马蹄声震得人心澎湃，士兵擦干雨水，看清兵马的旗帜后狂喜着朝后方奔去：

　　“报——韩将军率领韩家军凯旋!”

　　“咚，咚，咚——”

　　城墙上的红色大鼓被敲得震天响，有士兵骑着高头大马朝着皇宫奔去。

　　小太监穿过长长的走廊，跪在了宏伟的宫殿前：
　　“皇上!韩将军回来了。”

　　身着明黄龙袍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却落寞地背对着传话的太监，许久不曾回话。

　　小太监被这许久的沉默吓得心惊胆颤，小小声地轻唤道：“皇上？”

　　“嗯，朕知道了。”

　　年轻男子沉声开口：“传旨下去，追封庆嫔为嘉庆皇贵妃，下葬妃陵。”

　　小太监倏地瞪大眼睛，不敢抬头，待那双精致的龙鞋从身旁走过后，才敢抬起头来，看向床榻上双目紧闭，了无生机的俊俏女子，长长的悲痛声从他口中发出：

　　“庆嫔娘娘薨了——”

　　文帝缓缓走出宫门，听到这一声悲呼，身形微微一僵，宫门外的侍女太监全部跪倒在地，不敢发一言，渐渐的，有低低的啜泣声响起，文帝声音微冷：

　　“想哭便哭，憋着做甚？”

　　啜泣的宫女浑身一颤，竟连大气都不敢出。

　　文帝没再理她转身大步离去。

　　后宫的嫔妃还在御书房外跪成一片，只求他不要立他的爱人为后。

　　皇后谁都可以当，贵胄千金也好，乡野村姑也罢，唯独他不行，因为他是男子。

　　后宫的嫔妃可以和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共侍一夫，却无论如何都不允许一个男子入主中宫。

　　“皇上。”

　　清冷又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穿过厚厚的雨帘，响在相思入骨的帝王耳边。

　　文帝停下脚步，看向一身戎装，身长玉立的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笑容极苦，还不如哭来得好看：

　　“你回来了。”

　　韩将军重重地“嗯”了一声：“幸不辱命，江南割据之乱已定，陛下可安心。”

　　文帝点了点头，看向韩将军的双眸，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好看，包容天地万物，也一直映着他的身影：

　　“你做的很好。”

　　文帝缓缓抬步，走到他的身前：“朕本想给你一个惊喜，可惜，搞砸了。”

　　文帝轻轻地在将军唇边落下一吻：“你怨朕吗？”

　　本想着在他凯旋之际，亲手将中宫凤印交到他的手上，向全天下宣告他是他的妻子，他此生挚爱，却不曾想后宫嫔妃竟以死相逼，不肯他入主中宫。

　　“皇上，天下女子千千万万，为何偏偏执着于他？”

　　病榻之上，庆嫔面无血色地质问他：

　　“妾不明白。”

　　文帝声音微冷：“朕以为，庆嫔与朕青梅竹马一场，会懂得朕。”

　　却没想到她的反对声竟是最大的。

　　“妾不懂，妾从来不懂，若皇上所爱之人为男子，又何苦纳后宫这一众妃嫔？”

　　“朕爱他，无关性别，朕只后悔没能早些遇到他。”

　　庆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虚弱的声音多了几分颤意：“若皇上更早遇见他，是不是就不会纳臣妾入宫？”

　　“.....是。”

　　女子的双眸瞬间睁大，满满的哀恸从她的眼中溢出，她的喉咙发出了细微的声音，似乎想要陈痛什么，却太过虚弱发不出更多的声音，她的双眼大睁着，哀恸仍在，却已没了生息。

　　她竟死不瞑目。

　　文帝闭了闭眸，他的心一阵一阵地纠痛着，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大铁锤在一下一下地猛烈地敲击着他脆弱的心脏，无人能理解他，他却不能怨任何人。他只能沉痛地伸出手去，慢慢地为她合上眼帘。

　　“陛下收回旨意吧。”

　　这些日子里，无数人向他说过这样的话，可却都不如他这一句话让人崩溃：

　　“你不信朕能让你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后吗？”

　　“臣的皇上是千古第一明君，有宏图伟略，能人善用，能成大业，让我成为皇后也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可是，皇上做下决断这么久也没有下过一道圣旨，臣知道，皇上爱臣，可是皇上心中也有天下，有国家，有臣民，陛下想要纳我为后，可更要对天下黎民百姓负责，天下黎民百姓接受不了男皇后，王公大臣更不可能，陛下若是皇上，臣便不可能入主中宫，皇上心里清楚，又何必挣扎？”

　　文帝万分痛苦，他说的极对，立后只是他的私心，没有人会愿意接纳一个男皇后，立他为后，不过是他侥幸的幻想罢了，哑然许久，他神情低落地道歉：

　　“......对不起。”

　　他太了解他了，他的心中所想所思，他都一清二楚，可正因为他的相知，他才更觉对不起他。

　　“陛下何苦说这话，臣本布衣，无缘朝堂，无缘战场，是皇上慧眼识珠发掘了臣，让臣当了将军，也造就了臣，陛下是臣的伯乐，臣的身心皆属于皇上，又何需道歉？”

　　韩将军后退一步，在文帝的跟前重重地跪下：

　　“一日为臣，终身为臣，不论是何种身份，为将还是为后，臣都会一生追随皇上，永伴君侧。”

　　文帝久久不能言语，这样知心的人，怎么就不能当他的皇后了呢？他们做错了什么，要不被世人接纳？两行清泪从文帝眼角缓缓流下，他看着一脸坚定的韩将军，垂在身侧修长白皙的手紧紧地攥住，最后，还是慢慢地松开了，他俯身紧紧抱住韩将军，将头埋在了他被雨水润湿的颈项里，悲凉地叹息声在韩将军耳边轻轻响起：

　　“我的将军啊......”

　　韩将军班师回朝第二日，文帝终于还是收回了纳后的旨意。

　　次年春，敌国来犯，韩将军带兵出征。

　　同年冬，文帝身染风寒，身体每况愈下。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韩将军再次凯旋回朝时，文帝已病入膏肓。

　　文帝病重之际，旧事重提，不顾嫔妃，大臣劝阻，决意纳韩将军为后。

　　明德殿外，王公大臣跪在雪地上，乌泱泱地跪了一片。纵然白雪落满肩头，冻得瑟瑟发抖，也不肯向那生命垂危的皇帝妥协：

　　“陛下三思，男子切不可为后!”

　　“韩将军决不能入主中宫!”

　　“男子为后，有违阴阳协调，天下必将大乱!”

　　龙榻之上，消瘦苍白的皇帝闭着眼听着门外的痛哭流涕，一脸决然，丝毫不动容。

　　太监细碎的步伐响起，紧促而慌乱：
　　“陛下!韩将军班师回朝了!”

　　文帝的眼睛缓慢睁开，虚弱却坚定地吐出一个字：

　　“宣。”

　　“是。”

　　太监退了出去，门外的哭泣声，痛诉声渐渐消失，有铿锵有力却急促的步伐响起，越来越近，随着脚步声的靠近，文帝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无奈又释然，在脚步声停在身前的时候，他勉强睁眼看去。

　　朝思夜想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模糊却熟悉：
　　“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韩将军沉默地上前，看着面前不过一年未见，便骨瘦如柴的人，心如刀绞：“陛下，您的身体......”

　　文帝打断了他：“朕的身体如何，朕很清楚。”

　　他停顿许久，喊道：

　　“我的将军啊......”

　　“臣在!”

　　“朕快死了，朕活了这么多年，当了十几年的皇帝，享尽荣华，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娶你为妻。韩将军啊，容朕忘了这天下臣民，万千百姓，自私一回吧，你......可愿做将死之人的皇后？”

　　“陛下!”
　　韩将军看着病榻上手握大权十余年，却连婚姻都不能自主的男人，心如刀割。

　　“韩将军嫌弃我快死了吗？”

　　韩将军双眼通红，他紧握住文帝的手：“陛下，不要再说胡话了。”

　　“不是胡话，我是认真的。”

　　文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的精神十分虚弱，眼神却坚定不移：

　　“朕为他们负责了一辈子，临死前，还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韩将军啊，生，我们不能同衾，死后，我们同穴好不好？”

　　文帝的眼神期待而忐忑，韩将军死死地将泪水憋在眼眶里，握着文帝的手不肯松开，咬牙说出了他的答案，意料之中的答案：

　　“......好。”

　　文帝笑了，笑得很是满足，他的目光还在韩将军身上，眼神却渐渐空洞，他喘着最后一口气，像是小孩子确认自己的所有物一样地说道：

　　“那我们......说好了啊.......韩将军.......是.......朕的皇后。”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朝臣跪于明德殿前，放声大哭，殿内，在位十余年的帝王永远闭上了双眼。

　　文帝驾崩，举国哀悼，三年国丧。文帝留遗诏立韩将军为后，新帝与王公大臣皆不敢从，文帝下葬帝陵，韩将军自请守之，帝允。

　　次年春，帝陵守卫来报，韩将军逝世。

　　帝恸，将其葬于香山之上，与帝陵相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