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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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黎猛然从一股飘飘然的状态中惊醒，像是在浴缸里破水而出，连空气都变得不自然了起来。他习惯性地想要找一件金属的物件靠着——自从成了灵魂之后他的身体总是会不自觉地随风摆动，挺不舒服的。
可他没能顺利地到达那个看起来就具有磁力的音响边上，扬声器的磁力很大，按理说只要他想要，就一定能过去的。
唐黎久违地陷入了一种怔愣的情绪中，手臂没有刻意支撑自己，身体自然也从桌子上滑下去，紧接着，他的脸颊砰地一声磕在了实验室冷冰冰的凳子上。
眼泪都磕出来了，南大的实验室太老，用的还是白铁皮圈的凳子，他流了点血，伸手一摸，红通通的。
本来站在他旁边的人立刻揪着他的领子把可怜兮兮的唐黎从地上提了起来。
这个人是他的师兄，唐黎眨眨眼睛，在他的记忆里师兄的长相已经模糊了，可现在师兄就站在他跟前，这不合理，他死了，师兄拉不住他，他也不该在这儿。
唐黎的记忆开始慢慢复苏，他们兄弟俩都比较倒霉，因为班级人数问题被分到了混合寝室，而后两个倒霉蛋又恰好找到了同一个老师，闷头一起做实验，争取在毕业之前能发一篇文章。
他的左脸疼得厉害，唐黎此时终于确定自己是真的重新活了过来，费嵩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磕傻了吗？小唐？”
“啊，没……”
唐黎跌跌撞撞地跑到药柜前拿了一卷纱布给自己止了血，同时不动声色地开始观察四周，他按着自己的伤口小声问：“有点累，师兄我们到哪儿了？”
费嵩有些忧心地看着他，看他还要去实验台连忙伸手拦住他，握着他的胳膊把小师弟往后推了推。费嵩人高马大，拎唐黎轻轻松松，直接把小师弟像个毛绒玩具似的放在了凳子上。
“别，休息，你休息，我来。”他眼神瞄着门口，又看了一眼表，嘴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还没下课呢，得让他看见你在这儿呆着才行，不然又叨叨。你休息一会，他来了我跟他说你刚刚坐下。”
唐黎听着师兄的话，终于掌握了确切的时间点，今年应该是大学三年级下。而这个他，指的就是他们两个的指导老师封启荣，副主任医师，平日回学校挂职，教两堂课，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唐黎当时选老师的时候精挑细选，希望自己能够真正学到点东西，哪怕严格也不怕。
那时候的自己多么天真，又可爱。
唐黎被师兄按在凳子上，终于不再试图起身，手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裤子，低着头，眼眶被烧得通红也没有流出一点眼泪来。
看来，他回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时间点啊。
要任劳任怨，要积极主动，因为大家都这样，怎么能说是压榨呢，这词太严重了。封启荣在本科生里头风评挺好，因为给他跑腿做事，最后总能发一篇，但在研究生学长里却是另外一种光景，不只有一个人提醒唐黎，绝对、千万不能选封启荣。
唐黎那时候正忙着收拾书包，匆忙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班长还不放心似的，把他拉回来嘱咐。
“你胆子小，太好欺负，这会他拿捏不到你，等到了研究生的时候，你生杀大权都在他手里，你真的会毕不了业，听明白了吗？”
唐黎当时说自己明白了，然后就健步如飞地跑出去干活了。封启荣给人穿小鞋的时候从不讲道理，他虽然平时不用去老师家帮忙干活，但迟到这件事只要发生一次就能被挂起来批评半个月，当着实验室所有人的面骂他个狗血淋头，那种感觉像是他小时候没有考一百分一样令人难堪。
而师兄就更惨了，因为长得高力气大，经常被使唤去换燃气，搬东西。费嵩对这种明显的不公平几乎不抱怨，他好像天生就比别人更有劲儿，更抗造，从封启荣家里回来还会跟唐黎炫耀他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包子，师娘给的。
前生他那么委屈，为什么不反抗？又没有人按着他的手去做实验，也没有人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说话啊？师兄的做法他不苛责，人都有不容易，但这辈子，他不忍了！
想到这里，唐黎猛地站起来扒掉了身上的白大褂，师兄不解的看着他，还没等问出口就听见小师弟冷冷的说：“老子不干了。”
“不是，师弟你等等，马上了！马上了啊！你忍忍！”
他指着培养基，指着正在跑数据的电脑，也指了指自己。
通讯作者封启荣，一作唐黎，二作费嵩。
按照封启荣给他们画的饼，这个论文写出来发到杂志上能给他们换个好看的履历，让他们在研究生阶段过得容易一些。
虽然杂志水，但发了就是发了，费嵩写不出漂亮的论文，帮他一起做实验，蹭个二作也能够接受。
可这不是蹭杂志，不是写出来好看的东西。唐黎因为这篇论文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挫折，那也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封启荣为了升主任，未经他同意就改了他的数据和结果，发到了高分杂志上。封启荣或者是疯了，因为他的顶头上司又要升迁了，只有他，受限于几篇破文章，做了十几年的老.二。
偏偏他带的研究生课题还没做出来，他病急乱投医，把主意打到了本科生身上。
唐黎手里在做的实验是个新的领域，在这个仍有巨大谜题的领域，任何一件匪夷所思的东西都可能是真的，哪怕是肠道菌群和骨质增生之间的联系。他曾开玩笑的说过，医学就是这么神奇。
唐黎被师兄拽着衣袖，他猛地甩开，声音忽然尖利了起来，他从没这么大声说过话，此时嗓子都要劈了：“师兄你还不明白吗？根本没结果的！我们跑了快半年了！”
费嵩欲言又止地辩解道：“可是老师说……”
封启荣科研能力不行，忽悠人却非常有一套，他对研究生和本科生实施不同的盘剥手段，哪怕师兄师姐们都毕业了，但本市的医院就那么几家，这个圈子小的惊人，所有人都在忍气吞声，并且说服自己这没什么不对的。
出门在外哪里有不受委屈的？
唐黎以前也这么安慰自己，出门在外，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怎么能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
但上辈子的教训实在太疼了，他因为学术不端被学校处分，这个圈子真的很小，也很大，他的名字被人民日报高高挂在置顶。因为他，所有人都要连夜检查数据，国家对科研口拨款收紧，很多实验做到一半，就直接被一刀切地停了。
他成了个罪人，没有人听他辩解数据不是他自己改的，而真正改了数据的人，他的导师封教授，半夜三更兢兢业业写了一篇两千字小论文把他从唾弃里挖出来，又鞭了一次尸。
他在后来每个寒意彻骨的夜里后悔，他想，当时怎么不直接累死他啊？他明明就觉得自己不对，为什么胆子那么小？连质疑都不敢提出来就去做实验，老师随便说了点什么他都当成圣旨？
哪怕现在，他也因为即将要与老师对抗产生了一种近乎实质的恐慌，他觉得心跳加快，呼吸困难，他手里拎着崩开扣子的大褂站在桌子旁边，费嵩被他吼了两句之后也愣愣地待在那儿，一言不发。
唐黎迫使自己平和了下来，他的手放在师兄肩膀上，疲惫地道歉：“对不起师兄，我没……只是……这东西没有前途的。”
“我们已经做了这么久了……”费嵩憨厚的脸上神色悲喜难辨，只是重复着：“我们已经做了这么久了小唐。”
唐黎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维持积极的表象，他直截了当的问：“没有可能的，你说，现在我们能得出什么结论？”
费嵩看起来马上要哭了：“无明显差异。”
两张苦瓜脸相对，唐黎闭了闭眼睛，从嗓子里挤出来一句：“你觉不觉得这句话好像放屁？”
他话音刚落，封启荣拉开门走了进来，胳膊底下夹着一本教材。唐黎心脏猛然紧缩，竟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
唐黎承认自己胆子小，他曾稀里糊涂过完了一生，窘困的生活和病重的母亲把他逼得愈加唯唯诺诺。因为勇敢的代价太大，他反抗了老板就会丢工作，他去捐献干细胞有可能会生病，生病还是意味着丢工作。他的赤诚和孤勇都在他拿到处分到毕业的那段时间里被消磨干净了，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只想要钱。
最可笑的是，他死后来认领他的尸体的人居然就是个有钱人，跟他见过的每个有钱人一样严肃板正，不苟言笑。办好他的后事之后给他挑了最好的墓地立了一块碑，上头写着：长子严黎，其父敬立。
哇哦，我都傻了。
已经化成一缕幽魂的唐黎跟这个“其父”一起站在自个儿的墓前，盯着他落下的那一滴泪，怔然无声。
然后他的墓就让人掘了，生前窝囊死后憋屈，睡个好墓地都有人不乐意，唐黎蹲在自己的碑旁边，风吹得他直抖腿。刨坟的男青年捧着他的骨灰盒，也不管脏不脏，掀开口罩就是一口。
他的眼泪好像是在自己的灵魂上下了一场雨，伴随着由嚎哭组成的雷鸣。唐黎抬起不存在的手摸了摸不存在的脸，用不存在的脚走到他身边，给他讲一句不存在的好话：别哭啦，你这么好看。
伤心的孩子跪在唐黎的脚边，喃喃念着：“我来晚了。”
之后幽魂小唐开始了他的跟屁虫生涯，那天哇哇大哭的小美人仿佛从来不存在，手段十分心狠手辣。先把他的名字从耻辱柱上摘下来，再把他姓严的爸爸搞垮，最后小美人拎着一把电锯，把封启荣大卸八块。
指甲拔了舌头剪了，骨灰都给他扬了。
唐黎脑中思绪纷乱，实际只在电光火石，只用十几秒就把他糟糕的前生想了个遍。最后定格画面是血刺呼啦的封教授，和同样沾上了血的，为他戴孝的漂亮男青年。
他忽然就不怕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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