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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   风不断扑打进来,花气袭人,湖里青荷和廊外桃花掺在一起,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蜜和清凉,窗子在风中不断开阖,戚少商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花树后面。顾惜朝定在窗前一动不动,一头长发卷曲着肆意飞扬,案上白纸被吹得呼啦作响,他的背影安静地让人恐惧。小蝎子死命捂着嘴不敢再叫出来,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惜朝后背,满是惊骇的神色。

      晨曦很淡,天色似明未明,一花一树都蒙眬如梦境,恍惚地不真实,小蝎子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咬痛的手指告诉他这不是噩梦,却可怖远胜噩梦。

      顾惜朝背上那道狰狞外翻的伤口里伸出无数腥红枝叶,灵蛇一样伸展摇曳,吞噬着伤口周围血肉,无数枝叶簇在一起,好似血肉中开出花朵,繁复靡丽,却又灵动如妖魔。

      伤口以让人惊骇的速度愈合,在小蝎子把自己咬死之前迅速消失不见,狼藉破烂的衣衫里面,露出的皮肤光洁美好,没有半点瑕疵。

      当最后一条枝叶也缩进身体里,顾惜朝虚弱地开口,“不用怕,死不了人。”小蝎子仍旧捂着嘴犹未回魂,顾惜朝转身低了低头,把散乱的头发重新簪好,换下身上血衣,解下墙上的剑,平静地道,“事出意外,我们不能再拖了,就今天吧,你敢不敢?”

      小蝎子愣了一愣,忽然扑过来抱住顾惜朝大腿,“是血菟丝,我认识,那是血菟丝,饲主是谁?师父饲主是谁?”

      顾惜朝低下头看着他,眉梢微动,“你说是谁?”

      小蝎子死命抱住他,“我就知道是那个老妖怪!我不去,你也别去,他死了你也活不了,我不要你死。”

      顾惜朝抬头望向窗外,廊外桃林夭夭,露水在晨光下点点如珍珠坠下,平静地道,“我也不想死,我也没想死,你放心,我不杀他。”顾惜朝眯了眯眼,死未必就比活着更难受,何况我原本就不爱杀人。

      小蝎子一动不动低着头,闷闷地道,“我不信,你心情不好,今天不行。”

      “但是我们没机会了,”顾惜朝拍了拍小蝎子肩头,“你看谁来了。”

      “你们在干什么?”身后传来小幺男女莫辨的声音,小蝎子肩膀抖了抖,门外树下小幺逆光站着,看不清什么表情,语调无比冷漠,“弦哥哥,这就是你说的来带我走?这就是你说的一直在找我?你其实是来找顾惜朝的吧!”

      “你骗我!”

      “幺仔,我不是,我……”小蝎子慌乱地解释,磕磕巴巴地比划着,小幺满脸肃杀,再也听不进半个字,宽大的双袖中笼出淡淡轻雾,顾惜朝在小蝎子背上一拍,两人从隔墙的窗子跃出,正落在小幺的上风处,小幺讥诮地看过来,“以为逆风我就没办法么?今天你们两个谁都走不了!”

      顾惜朝看了小蝎子一眼,小蝎子咬唇点了点头,顾惜朝道,“交给你。”

      两个昔日好友年轻的身体交错在一起,出手没有半丝情义,南疆蛊术和西域幻术,无不是登峰造极的旁门左道,拼斗起来仿佛汴梁茶肆里文人雅士热衷的斗茶,方寸瓷杯里蕴含天地万象,咫尺衣袖间包罗六道众生,一生一死都悬于发丝之间。

      逆风而来有隐隐花香,曼陀罗根茎叶花无不迷人心窍,而效力以花为最,小幺轻易不用。顾惜朝闭了闭眼,没有也不敢回头,事到如今没有一个人有回头的余地,回头便是万劫不复。

      迎面廊下蓝十一迎风而立,长发猎猎舞动,双刀如雪如霜。

      宫殿依旧奢华阔大,重重帷幔遮住大半阳光,无论怎样好的天气都晦暗不明,角落香炉中轻烟袅袅缭绕,每个人的面目都不清楚。

      隔着深长的大殿息红泪说多谢侯爷款待,这些日子打扰了。赫连春水说贱内多承侯爷照料,他日定奉厚礼以谢。戚少商说侯爷没什么事,我们这就走了。

      凤凌云慷慨地大笑,各位实在太客气,来人送客。

      殿外排场比来时更盛大,绣金红毯在阳光下鲜亮地灼人眼目,遥远的地方传来鼓乐弦歌,震耳雷鸣中烟花绽放,高台远处是贺兰山不尽雪峰,连绵在青天下寥廓壮美,满湖青荷摇动,湖边桃林夭夭,墙上的琉璃瓦宝石般闪着光,朱红的游廊曲折没有尽头。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像仙境,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加残酷,这是美丽的仙境,这是梦想的尽头。

      “且慢!”烟花燃尽,渐渐透出青空,顾惜朝这一声且慢不高不低,正好满场人都听见,戚少商心中一痛,赫连春水惊奇地说,“顾惜朝?”

      息红泪挽着赫连春水手臂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凤凌云幽深的双眼看在顾惜朝身上,戚少商忍不住踏上前挡了一步,一瞬间殿前好像只剩了他们五个人,复杂的心思交织出滚滚重云,低低地压在了每个人头上。

      “我们似乎有账要清算。”顾惜朝绕过戚少商,带起的风中有淡淡血腥,戚少商下意识抬手去抓,却连半片衣袖也没有碰到。

      凤凌云静静地看着顾惜朝,“最后那一赌你输了,难道不服气?”

      稍远一点的地方赫连春水拉住戚少商,低声询问这都是什么,什么赌,怎么回事。

      赫连春水和息红泪茫然的样子让戚少商略感安慰,低声说我也不知道,却听对面顾惜朝扬声说句什么,接着凤凌云脸色骤变,三人转头,只听顾惜朝讥诮道,“梁王爷,千金候,千金之子,生来便富贵尊崇到无以复加,只可惜却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妖魔。因为你是这世上最肮脏罪孽的私生子,你的皇帝爹,你的公主娘,你身上流着最高贵的血,可是生来便背着最肮脏的罪,你是孽种,你是妖怪,你是比我这娼妓之子还下贱的孽种。尽管你从来都不认,但你才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你玩弄人心,你看人挣扎痛苦,因为你早就连痛都不会,因为就连生你的人都恨不得你从来都不存在,你真可怜。”

      你真可怜,顾惜朝冷漠地重复着,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惊,赫连春水把息红泪拉在身后,似是想要远远地避开殿前那两个冷漠疯狂的灵魂,戚少商颤抖着站在顾惜朝背后,无法去想他在说出那句娼妓之子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大殿上一瞬间静默,凤凌云安静地坐着,周身散发出让人窒息压抑的气息,顾惜朝继续冷漠地陈述着,戚少商默默走到一旁,三人形成一个完美的三角,平静的光影中风云暗涌。

      “梁王爷,你还记不记得李淮衣?”

      “在所有人把你当妖怪时,教你读书认字教你骑射弓马的李淮衣,没有他,你不会有机会上战场,没有他,就不会有你的黑旗军,没有他,梁王爷早就是个死人。”

      凤凌云幽深的双眼亮了又暗,握杯的手纹丝不动,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他背叛了我。”

      “顾惜朝,不要以为你今天知道了我是谁,就能让我垮了,”凤凌云居然微微笑了笑,轻佻地道,“我这□□的孽种远比你这娼妓的儿子要坚强得多,你低估我了。”

      顾惜朝也是一笑,“未必。”凤凌云缓缓抬眼,目光中似有隐锋暗刃,空气里是随时要爆发的压抑,沉闷地让人窒息,让人一动也不敢动,顾惜朝拂了拂衣袖,继续道,“元丰三年侯爷十七岁,夏宫内乱,元丰四年侯爷十八岁的时候,宋发三十万大军分五路进攻灵州,锋锐无人可当,其时夏军节节败退,很快西市、兰州、麟州、米脂、夏州,接连被破,五月鸣沙川御仓被劫,情势危急,倾国之祸眨眼即至。”

      “七月,侯爷请出征,以十八岁少年将军,率黑旗军所向披靡,克宋军如摧枯拉朽,一月间连复麟夏诸州,声望无人可及。”

      “有子千金候,复我鸣沙洲。”

      “人人都当你是天降救星,西夏的大英雄。”

      顾惜朝挑眉望着他,“只是没有人知道,你爱的只是杀戮而已,你享受的只是将别人命运握在手里的快感,因为你十八年来,一直都被命运扼住,玩弄于股掌,你不甘。”

      “宋军退后,你追亡屠寇犹未过瘾,狂性大发时命人决黄河七级渠水淹灌泾源、环庆,千里沃野顿成修罗地狱,八月飞雪天气无数人冻饿而死,其中大半,是你的同胞。”

      “而当年泾源沃野,在洪水退后十数年,仍旧是泥沼盐泽,至今寸草不生。”

      “你事后上表辩解说误信斥候信报,误以为宋军大部仍旧驻扎泾源,满朝文武也为你求情,在你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候,你平生第一次约人喝酒,酒醉得意之时将决堤胜景一再提及,隔天九月初八,李淮衣上表弹劾千金候。”

      “人证物证俱在,你被革职幽禁,十数年间困居九重天,砂子寨看守你的老烟袋,就是李淮衣的父亲,四年前你突出李将军看守奇袭古格城,满以为能找到李淮衣杀了他,可是却铩羽而归。”

      “是也不是?”

      一切旧事这样娓娓道来,袅袅轻烟中凤凌云撑着额头,想起少年时那段岁月,李淮衣,淮衣,年少的,英俊的,干净的,高贵的,五月阳光一样的淮衣,握着笔教他读书写字的淮衣,纵马教他骑射的淮衣,永远微笑的淮衣,从不拒绝的淮衣,近在咫尺,朝夕相对,却如星晨般遥远的淮衣。

      让人如日夜般绝望。

      “为什么要出卖我,淮衣。”凤凌云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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