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乱象》唐玘

18、第五章：渐入林深（中）

　　我面上不敢稍有表露，然心中一紧。还是发生了，也不知道我给他的平安符，他带没带在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一匹快马驰入战阵，将意识模糊的豪格拽上马背，杀出重围，此人名叫赫舍里索尼，是大学士赫舍里希福兄长的长子。

　　此战凶险，明军越战越勇，最终力挽狂澜，将皇太极前进的步伐挡在了紫禁城之外。八旗军队屡屡受挫，伤亡惨重，溃败而走。这趟伐明之战，由此暂时性的画下句点。

　　我只目送那传话的人离去，说不上什么感觉。

　　这样日复一日地等着传信人来，像追连续剧一样把这场战斗追完，我意识到，其实袁崇焕的死，根本与那两个太监干系不大。崇祯帝召他回京复职，说白了，就是看在他先前重挫过努尔哈赤父子的份上，要用他来牵制后金。所以，当皇太极的八旗军越过长城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死已定。反间计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传信人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皇太极下令，让岳托与豪格二人先行回到盛京，稍适打点。他要设宴款待众位蒙古贵族，以及军中有功的将士。而莽古尔泰与多尔衮则领军去攻打永平，稍后再到盛京与众人汇合。

　　我突然想到，眼下坐镇盛京的不是阿敏么？

　　阿敏是个狂妄自大的主。历史上就有说，皇太极在京城那边打的如火如荼，他在盛京造作的热火朝天。又是外出行猎，又是寻欢作乐，好不欢快。且这些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每逢朝集，便会令其余的留守大臣分坐两侧，自己居中而坐，俨然就是一副劳资最大的架势。但恶人自有恶人磨，在那不久之后，他就因看守不利丢失了永平四城，因而获罪，被皇太极幽禁。

　　我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联想到那哈娜的父亲阿达海，不就是镶蓝旗阿敏的部下么？如果说阿达海利用职务之便将阿敏的恶行告诉了豪格，以豪格的性子，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顺水推舟，故意推举阿敏去看守永平四城借机陷害他？我觉得很大程度上他会。

　　是，皇太极是要集权，是要压低三大贝勒，从阿敏作为突破口原本是可行的。但究其根本，皇太极更想入驻紫禁城。如果拿区区阿敏去换永平四城，不划算。

　　我生怕豪格犯傻，一刻不敢耽搁，随即修书一封，告诫他断不可劝皇太极让阿敏去守永平四城，这个意思都不能表达，容易作茧自缚。不然等到来日皇太极追忆痛失永平四城的始末，他又不傻，肯定会想到是豪格处心积虑，要除掉阿敏。当然，我写上去的东西还是稍微修饰了一下，不那么细致，只是尽力劝阻。

　　等了两日，他没有回复，更没有质询。也是，他从来都没回复过我的信笺，想来这次也等不到了。

　　多铎回府的时候，很高兴，一个是他自己立了军功，其次是多尔衮与莽古尔泰成功拿下永平四城，他为他的哥哥高兴。我也作出了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但我还是忍不住替豪格担心。这么看来我这个人还挺忠犬的呀，明明都想好了只把他当作垫脚石，却如今心心念念地在替他筹谋。

　　我心里有点慌，我没来由的笃信，他一定不会听我的。毕竟之前面南独坐的话也是我说的，现在放过阿敏又是我说的，他一定会以为我在跟他抬杠。

　　多铎见我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我缘由。我当然也不能说我在担心豪格会不会急功近利做傻事，只能赔笑说昨天夜里头吃多了不消化。

　　这天夜里，我正去给多铎斟茶的工夫，屋里来客人。我刚想进去奉茶，被田宗拦住：“是十二爷，贝勒爷吩咐了，让姑娘还是避着些好。”

　　阿济格突然来找多铎做什么？也是了，他们原本就是亲兄弟，如今多尔衮又新立战功，他们自然是要聚起来庆祝一波的。果不其然，我才走到书房外，就嗅到有酒香传来。我装作站的很乖巧的模样，侧耳到窗边偷听。

　　只听阿济格说：“你平日不爱读书，就喜谈兵，不想这书房倒是装点得雅致，文房墨宝样样俱全。只是你建府至今不都一年过去了么，怎么这些触手可及的用具都还崭新的发亮？不会只是摆着做样子罢？”

　　多铎不甘示弱，解释说：“用的多了，磨损得厉害，自然就换新的了。”

　　“是么？”阿济格也不反驳他，我听得有脚步声，大约是他踱步到多铎书桌前去了，又说，“只你这方砚台，我瞧着眼熟得很，倒像是十四弟为贺你乔迁之喜送来的。我依稀记得，这可是十四哥请专人为你定制的，上好的澄泥砚，瞧这雕刻，仿佛就是这一方了。别是我记岔了，还是十四弟送了你一打，我竟不知？”

　　多铎大约是站起来将他拉回去坐下了，又说：“这阵子我读兵书多，不常写字，你可不许告诉十四哥。”

　　窗外的我，忍不住偷笑。他那方砚台，多还是我用的呢，平日里两人相对无事，我便会拿他的砚台来临摹练习，他也没说什么。经常就是他看书，我写字。

　　阿济格也被他逗乐了，随即又说：“这你倒大可以放宽心，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连着我一块儿数落，说我整日没个正形不说，还带坏了你。只是他自从领了镶白旗，我是乐得一身轻，逍遥快活，他就忙坏了。这不才从紫禁城回来，他又马不停蹄地去了永平。眼下才回来，便忙着入宫给皇太极复命去了，即使我有心要向他告状，他也未必能抽出时间来听我说。”

　　多铎表示赞同：“他受重用自然是好事，可这样日忙夜忙的难免熬坏了身子。原本人就消瘦，如今更是读书读的深思倦怠，头脑发昏了。偏我还不好去打搅他，怕耽误他正事儿。可他如今才这个年纪便将身体熬成这样，将来可怎么好？”

　　“我已替他专门从关内请了名医过来诊脉，都到了两日了，偏他也不见腾出空来去见一见的。”阿济格大约也是无奈，回道。

　　多铎继而又问：“说起来，十二哥今日怎么想到来我府上了？怕不光是为了与我说十四哥的事情罢。”

　　阿济格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一说闲话，就什么都忘到脑后去了。我今儿来找你，也是为了十四弟先前交代的事情。当日广渠门一战，豪格不是负伤了么？十四与他素来有嫌隙，不好过去，让你替他去看下豪格伤势如何了，顺便关心一下，也算化干戈为玉帛。”

　　多铎大约是不情愿，说道：“我可不去，额娘殉葬的事情我还没忘呢，他是皇太极的儿子，料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况且我府上前阵子还出了他的细作，我不是对你提及过此事么，说来可笑，竟还是我的妾室。他竟然胆子大到跑到我府上来安插眼线，你如今就是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是不会去的。”

　　阿济格像是浑不在意的模样，继续劝他：“你说这话可就孩子气了，也就是你平时只与我们亲兄弟几个来往，才凡事后知后觉。你不会以为朝臣之间相互往来，都是这样干净的罢？且不说豪格府上也有十四的耳目，就是豪格与岳托那样的交情，也未必能全然交底，更何况是你与豪格之间这样剑拔弩张的关系，他能不防着你点儿？且你别看平素受皇太极重用的济尔哈朗，两人好似主圣臣贤，可实际呢？为了摸清皇太极的心思，连他都要往宫中安排人手，你的府上才不经意混入一个，还被你揪出来了，你还哪里这么多气。”

　　多铎不服：“可济尔哈朗安插人入宫，是为了要探知皇太极的好恶，并没有恶意。若是真让豪格的人知道了我什么事情，可不是要把我往死里整么？”

　　阿济格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你这脑子平时挺机灵的，怎么一碰到皇太极那群人就不好使了呢？难不成你真要谈什么要紧事，还会让旁人在场不成？且你仔细留心着，但凡是那些有意攀附于你的奴才，都不是什么好果子。即使不是谁的眼线，也不会是正经做事的人，不必多想，只管乱棍打死就是。”

　　这话听来，倒确实十分在理，多铎受教：“知道了，待我备下了礼，明儿就去。”

　　阿济格：“这就是了。且我先前就听说，你府上伺候笔墨的奴才，换了个汉人家的女子？那是个什么人，我记得你先前身边也没有要女子服侍的先例，可是她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没有？”

　　多铎：“她是木璕。”

　　我倒是没想到多铎会这样直接的承认我的存在，方才他还不让我进去。不过这也好，他大约是不想再将我藏起来了，他的心中，应该还是十分看重我的。

　　阿济格的话停了几秒间，才说：“就是从前被十四用鞭子打出去那个，玥儿的妹妹？”大约是多铎点头了，阿济格惊呼：“我的好弟弟呦，这样的人你也敢留在身边？你也不想想从前她在私牢里受了多大的委屈，怎能不记恨咱们？这样的人放在身边，要真有个歹念，可比豪格的细作危险多了。总之这事儿十二哥替你做主了，你要心疼，那就不伤她，即刻赶出盛京也就是了。”

　　多铎不依：“十二哥未免夸大其词了，她一个弱女子，能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难道还能掀了这座府邸不成？且她如今并不记恨十四哥，无非是想着要找回失散多年的姐姐，所以才会到我府上。更何况，她并非真的贴身伺候我，只是整理书房伺候笔墨而已，能出什么事。”

　　阿济格仍是坚持：“你就倔罢，当初你不也以为没事，可后来呢？你进不了宫，见不上额娘最后一面，不都是她的缘故么？我倒不是说单她自己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可保不齐又被人利用，到头来还是会害了你啊。”

　　当年的事情多铎是当事人，他当很清楚是怎么回事：“当年是因为她在范府，旁人才有可乘之机。现如今她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呆着，有我护着，看谁敢利用她。”

　　阿济格仍不死心，问：“这么说，你是有意要维护她了？”

　　大约是阿济格黑脸，多铎的声音都放软了：“十二哥，当初我甘冒大不韪，求你去向小舅家的女儿提亲，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她那张与玥儿略有相似的容貌？玥儿在这世上就剩这么一个亲人，若是我今日赶了她的亲妹妹出去自生自灭，将来你让我怎么安心寻她，又怎么昧着良心对她解释？且我看这丫头恪守本分，也不是什么会惹出什么是非的人，十二哥你且就信我这一回罢。”

　　阿济格双手一摊，不再与他争辩：“罢了罢了，你既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总之今儿好在是我。只有一条，你别让十四弟看见她，以免徒增烦忧。”多铎点头应下。

　　我见他们话说的差不多，装作去厨房的样子先行离开。心里莫名有些暖，就像是有个令人安心的靠山一样，不论我做什么，多铎都会替我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