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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道桥 ...

  •   楔子.

      干燥的大地上血腥味蔓延,残破的旌旗在滚滚烽烟中燃烧,恍如刚经过残酷杀伐的修罗场。几只乌鸦从这修罗场的上空一掠而过,凄厉的叫声划破长空寂静,惊醒沉睡黎明。

      一.

      九月,燕地,武阳以南三十里,祁帐。

      胡月鸣坐在大帐中央的铁座上擦着剑,刀锋寒利,一如她此刻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神。

      “将军,那个人来了。”

      胡月鸣停下手中动作,英气的眉微蹙:“让他进来。”

      片刻,一个身穿青布衫的男人戴着斗笠走了进来,他身体微躬,礼数周全的道:“小人见过将军。”

      座上人一愣,随即将手中的剑入鞘。

      “师兄如此多礼,叫我这个做师妹的如何承受得起?”

      底下的人并未多言,他伸出手,将头上的斗笠缓缓取下。

      斗笠下是一张英俊的面孔,说话时清潭般的眸里没有一丝波澜:“师妹,好久不见。”

      胡月鸣握剑的手不自觉收紧,忽而想起那年初拜师时他如神祗般立于檐下,也是这样轻声唤她师妹。

      胡月鸣一笑,起身朝他走去,双手漫不经心地背在身后。

      “师兄这些年可是让师妹好找,当初入门派时你为文我为武,我曾和你约定学成之时便一起策马天涯,却未想师兄一朝不告而别,全然无踪影。”

      说着她又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等我终于有师兄你的消息时,师兄都已是燕国的谋臣了。”

      奕尘的脸上仍没有一丝表情:“师妹,我从未对你许下任何诺言,从未。”

      这句是实话。

      胡月鸣手一紧,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快速敛去。

      “听说师兄此次是以燕国使臣的身份前来谈和,只是如今我已兵临城下,拿下蓟都指日可待,不知师兄究竟要与我这个师妹谈什么?”

      “不敢。”奕尘仍是谦谦君子般的口吻,“但求师妹破关时能留城内百姓一命,不伤及无辜便可。”

      胡月鸣被这话气笑,一双细长的寒眸盯住他平静的面孔。

      “师兄这脏水泼得我措不及防,我破燕城数十座,师兄可见哪座城池有冤魂?”

      奕尘不语。

      胡月鸣蓦地顿住,倏尔,她笑了。

      “师兄,你此行来该不会只是为了与我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吧?这样,你陪我三天,之后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一一答应,可好?”

      奕尘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但更多的,是怀疑。

      “怎么,师兄不敢了?”她往座上一靠,多了几分女将军的潇洒。

      他思虑了一番,最终点头答应:“好。望师妹说到做到。”

      “来人,传本将军令,全体将士原地休整三日!”

      二.

      玉树歌成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

      燕地的九月已有了几分刺骨的寒意,燕地多雪,这场战争若是在冬日来临之前还不结束,那祁军花了大半年打下来的优势将全部化为乌有。

      军师帐中,几个副将目光炯炯地望着座上的男子。

      “军师,胡月鸣一介女流之辈当将军本就是前所未有之事,如今战事吃紧,她竟与燕国使臣在军营外厮混,这等行径,军师怎能再忍?”

      “是啊,这要是传了出去,我祁将颜面何在?再者胡月鸣身为主将,却以权谋私,勾结敌国谋臣,实在是——”

      “是什么?”门外忽地响起悠闲的女人声音,下一刻,胡月鸣便踩着战靴踏进了军师的大帐。

      几个副将顿时惊住,只能退后将目光迟疑地投向座上的军师。

      游寒云淡风轻地理了理袍子,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不关我的事。”

      胡月鸣冷笑一声,“李副将,你对本将军有异议大可上大王那儿参我一本,跑过来挖本将军的墙角,是何意思?”

      胡月鸣将几人寒寒一望,狭长的眸仿佛含了刀子般,叫人不寒而栗。

      “末……末将不敢。”

      “一人军棍八十,自行下去领罚。”

      看着几个副将灰溜溜地跑下去,游寒却是在座上撑着下巴调笑道:“将军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我还以为你会让他们血祭军旗呢。”

      胡月鸣瞥了他一眼,冷漠道:“下一战武阳城,他们会死得其所。”

      游寒一愣,继而微笑:“将军果然物尽其用。”

      胡月鸣正准备走,游寒却又忽然道:“那个人值得你这么为他?据我所知他可是燕国太子的谋臣,还与燕国公主有婚约。”

      在他的记忆之中,她一直是个冷漠的人,就算与他联姻,也不过是各取所需。三年来,他还从未见过她为了哪个人这么上心过。

      胡月鸣只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与你无关。”

      “自然与我无关,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不要引火烧身。”

      游寒笑眯眯地望着她。

      胡月鸣却没有再理会他,直接出了军帐。

      粉身碎骨她都不怕,引火烧身又算什么?

      三.

      夜色寒凉,九月夜晚彻骨的寒气透进铠甲里,冷得人禁不住发颤。

      胡月鸣一个人坐在庭院里擦着剑,除去白日里沉重的战甲,现在的她身上只裹了一件单薄的白色长衫,瘦削的身躯透着军人的坚毅和果决。

      若不是三千青丝垂腰,很难想像这是一个女人会有的气场。

      和许多普通女子一样,她也有一头长长的青丝,一张姣好的面容,只是她却注定不能如普通女子一般平淡生活。

      就像命运赋予她一身武功,也必将给她带来一手难看的老茧。

      有些事,早走冥冥之中就已注定好了。

      肩上忽然的一沉,胡月鸣下意识拔剑回头,却未想身后竟是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诧异之余也顿时松了警惕。

      他倒也不急,一边替她披好衣衫,一边温和道:“天气冷,别着凉了。”

      天知道那一刻她有多想哭,五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积攒的思念犹如洪水铺卷而来,叫她差些不可抑制。

      她赶在他抽手离开时抓住了他的手,一双带水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一如当年初入师门时望着他那般。

      她迫不及待的问他:“师兄,五年前为何不告而别?”

      他一怔,嘴角泛开浅浅一抹笑,“我这不是在么?只要师妹愿意,师兄永远都在。”

      她心里忽的一疼,他终究还是不肯告诉她。

      可她依旧满怀希冀,“那师兄还愿意娶我么?”

      他退开了一步,眸眼疏离,“我已有婚约在身。”

      胡月鸣猝然起身将剑往旁侧一扔,剑身准确无误地插入檐柱中。

      她笑得盎然,“那可巧了,师妹也有一门婚约在身。不过为了师兄,什么婚约,什么王令,师妹都可以不在乎的。”

      她目光灼热地望着他,使他几乎忘记了此行来的真正目的,甚至忘了她就是那个令燕国大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胡月鸣。

      至少这一刻,她不是什么大将军,只是他的小师妹。

      他最终妥协下来,淡淡道:“师妹,聊聊你这些年吧。”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事,从十几岁初入师门聊到两人第一次出山门完成任务,从她武学不成被师傅责罚聊到他离开后她依照师傅命令下山辅佐祁国。

      只是她再没问过,他当初为何不辞而别。

      “这天下啊,就像一条河,我们都是这河里的流沙,被河水推着往前走。可即使渺小如流沙,每一颗流沙依旧有它最独特的使命,而我的使命,就是守卫燕国。”

      奕尘平静的说着,胡月鸣静静地听着,耳边飘过风的声音。

      “师妹,这世上的事难有完美,若择一方,另一方则必然舍弃。不过师妹你已然很幸运,拥有了很多,师兄很为你高兴。”

      胡月鸣自嘲地笑了一下,她确实拥有了很多,权势滔天、声名远赫、家财万贯……

      却独独少了他。

      世事两难全啊。

      她靠上他的肩,手指向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师兄你知道么,在极北的地方有一种鱼,它们每到冰雪消融之际便会逆流而上,从海里一直游到出生之地,繁衍后嗣。从大海到雪山源头,它们就那样游着,就连飞溅千尺的瀑布也阻断不了它们行进的执着。”

      她说:“师兄,我不想做流沙,只愿做一条逆流行进的鱼。”

      四.

      胡月鸣从未觉得时间这般快过,转眼便到了第三天的末尾。

      这三天里,她最喜欢的事,就是执着他的手,策马去看军营外的山山水水。

      就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她身后教她骑马,那时候没有战乱,没有阴谋,她还是他的小师妹,是他就算不会一点武功也要挡在前面誓死保护的小师妹。

      她总是喜欢笑盈盈地问他:“师兄,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呀?”

      奕尘便一边摇头笑,一边无奈道:“别闹。”

      一句“别闹”,却也足够让她粲然一整日。

      “要是日子能过得慢一些就好了,可这世上最留不住的,就是时间。”

      胡月鸣靠在庭院里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低语着,树叶已见泛黄,这样短暂的时光,也终于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身侧的人却没有任何的反应,仿佛陷入了某种深远的沉思。

      她忍不住一笑,侧过身去望他,细细地打量他面庞的每一处,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丝微小的变化。

      她伸手,刚想要触摸他的脸,却发现他剑眉微皱。

      侍婢刚好从外面进来道:“将军,军师那边派人来话说,这庭院借了许久,也是时候还给他了,不然可是要加利息的。”

      这院子是游寒在燕地的私产,胡月鸣倒没想到这人讨债竟讨到她的头上来了。

      “告诉他,想要宅子可以,提剑来拿。”

      “是。”侍婢躬身退去。

      胡月鸣起身环顾四周,许是入夜的缘由,这院子静谧得不像话,连落叶的声音都别样突显。

      那人却一如既往静静端坐在银杏树下,衣袍干净,眉目温润,恍如一缕月光不慎被风沙卷来了此处,若他想,便可腾云离去,再不入这人世的腌臜。

      她真怕啊,怕一转眼他就会不见。

      “刺客!有刺客!”

      随着一声尖叫,侍婢直接被刀剑割破了喉咙,血溅当场。

      胡月鸣眸光一利,刚侧身躲开突如其来的暗器,数十名黑衣杀手就将他们团团围住,一个个手握长刀,眼神狠厉却又略有戒备。

      “奕尘,殿下派你来此谈和,而你却通敌卖国,罪不可赦,我等今日便要了你的狗命!”

      话音刚落,数十名杀手便齐齐朝着奕尘攻去。

      却见那人依旧端坐如松,只轻轻偏头向她望来,笑意温柔:“师妹,可否护师兄一时?”

      胡月鸣抽出腰间匕首,唇角一勾:“这是自然,师兄。”

      敢对她的人动杀念,她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游寒赶到的时候胡月鸣已倒在了奕尘的怀中,数十名杀手只剩下三四个还在强撑,正在他们准备一鼓作气将庭院中的两人击杀时,后方一道剑光闪过,几人几乎在同一时刻被腰斩,继而倒在了血泊中。

      游寒收回刀,目光冷冽地望着地上的男人。

      “她是为了救我而伤。”

      奕尘紧紧的抱着怀中的女子,神色复杂。

      游寒表情阴沉得吓人,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的从奕尘怀中抱起不省人事的胡月鸣,转身离开。

      “让军医用最快的时间滚过来。”

      胡月鸣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游寒一人,他脸色并不好,似乎是在生什么气。

      她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师兄。”

      游寒的脸完全黑了。

      他扳正她的脸,怒火中烧:“看清楚,我是谁?”

      胡月鸣眼里的温度一寸一寸的降了下去,“你怎么在这儿?他呢?”

      “死了。”

      “不可能。”

      “我杀的。”

      “那我杀了你。”

      两人像是斗气般地对视着,谁也不让着谁。

      “将军,燕国使臣求见。”

      门外偏生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游寒凝眉,刚要开口就被胡月鸣抢了先:“还不快让他进来。”

      奕尘进来的时候游寒早已不知所踪,胡月鸣垂着发靠在床边,肩上的白色纱布透着点点殷红,分明虚弱得要死,她却狠狠强撑着露出自以为好看的笑容。

      “师兄,你不用担心,刀上虽有毒,但好在我命大,加之伤口处理及时,现下已经没有大碍了。”

      “对了,今天你就要走了吧,昨夜那群杀手来势汹汹,你此回武阳城,只怕凶多吉少吉少,我已在你带来的人中增派了些人手,一同护送你回去。”

      奕尘眸光淡然,并未因胡月鸣的话有半分动容。

      他默然片刻,在胡月鸣察觉他的反常时,终于道:“师妹,戏演够了,是时候兑现你的承诺了。”

      胡月鸣一瞬哑然,笑容在脸上凝固。

      五.

      胡月鸣终是答应了奕尘退兵五十里的要求,三天的美梦,随着他头也不回的身影戛然破碎。

      雾汽氤氲了眼眸,她伸手擦去那一滴不慎滑落的眼泪,强迫自己镇定。

      可在最后一刻,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当着无数将士的面,胡月鸣疯了般朝那身影飞奔而去,毫无颜面的、近乎卑微地抱住了他,全然不顾忌她大将军的身份,以及这一身大大小小的刀伤。

      他短暂的愣了一下,缓缓道:“师妹,何必?”

      声音一如以往温柔。

      她固执地抱着他,哽咽道:“燕王已对你有所怀疑,昨夜的刺客就是最好的证明,你此次回去必定举步维艰,师兄,别去。”

      奕尘闭上双眸,似乎是在按捺什么。

      良久的沉默后,他毫不留情道:“胡月鸣,戏演的还不够么?昨夜那群刺客从何而来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再自欺欺人?”

      她猛然怔住,不可置信。

      再反应过来时他已松开了她的手,没有任何一丝犹豫留恋,一如五年前他离开时那般。

      “师兄,你认为是我?”她在后面颤着声音问。

      他没有回答,只一步步朝军营外走去。

      营外,早已停好了一辆半旧的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位蒙面女子,仿佛等他已久。

      胡月鸣站在远处看着,眼睛被风吹得发疼。

      是了,他是燕国人,从小又在皇宫中长大,当初他不告而别,是否也是因为马车里的那位佳人?

      她突然觉得好累,带兵五年来,第一次有了连骨头都开始发酸的疲惫。

      关键时候有人在身后扶住了她,那人在她耳侧笑了笑:“怎么?这就撑不住了?”

      这调调,不用猜她也知道是谁。

      “撑不住了就靠在我身上。”

      他刚想拥住她,却被她抽身躲开。

      大帐中,游寒第一次对胡月鸣发了脾气。

      “退兵五十里,胡月鸣,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大概是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胡月鸣整个人异常的平静。

      她笑了笑,“之后军营的事就交给你了,他们随我征战多年,你手下留情,可别让他们全军覆没。”

      游寒轻哼了一声,“你倒是想得开,这么快就想好他们的退路了。那你的退路呢,你想好了么?”

      这么大的事,皇城那边一旦得知,她必定会被弹劾,搞不好还会落下个叛国的罪名。

      胡月鸣看了一眼挂在战甲旁的长剑,淡淡一笑。

      “想未想好又有何妨?征战这许多年,我早已没什么东西剩下了。”

      一切如胡月鸣所料,刚退兵五十里驻扎,王令便从皇城城传了过来,要收回她大将军的玺印,将她贬为庶人。

      胡月鸣跪在地上接住这一道旨意,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祁王这是看在她之前数次救驾有功的份上手下留情了一把。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临走之际,李副将等人却将一张帛书甩在她案上——一张足以叫她粉身碎骨的帛书。

      而帐外早有预谋般的围满了将士,都是她这几年一同征战的部下。

      帛书是在营外截住的,上面的内容大抵是写信者告诉某人祁军已退兵五十里,燕军可趁此机会补充粮草,并等待机会埋伏祁军。

      而帛书的最后,是端端正正的“胡月鸣”三字落款。

      倘若只有这三个字完全不足以将她定罪,可这整张帛书都是她的字迹,她根本无从辩解。

      “将军大人,这你要怎么解释?”李副将气势逼人地瞪着她。

      解释?她哪里还有解释的余地?

      六.

      “为什么要害我?”

      胡月鸣坐在冰冷的囚牢里,目光平静地望着牢笼外的男人。

      这世上能模仿她字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曾与她同门多年的奕尘,另一个就是最善模仿他人字迹的游寒。

      她并非想不通游寒为什么这么做,毕竟一个令他蒙上如此奇耻大辱的未婚妻,有什么比她死了更令人解气呢?

      这样一了百了,干净利落,也的的确确是他的风格。

      只是当这事真的发生,她还是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以及连她都几乎不可察觉的失望。

      “明日你就要被押解回皇城城了,毕竟做了三年的未婚夫妻,临行前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他目光难得的带了一丝感伤,若不是太了解他此人做派,她大概会以为他是真的在为她伤心。

      她还以一个嘲讽的笑,“我走以后军权势必顺理成章的落到你手上,那就祝你早日带领大军破燕立功,可别叫九泉之下的我瞧不起你。”

      他蓦然一笑,“你这祝福倒也善解人意。”

      九月的冷风萧瑟的卷来,她忍不住寒噤,脸色越发苍白。

      她眸色忽地暗了下去,“那夜的刺客,可是你所为?”

      他滞住,脸上的笑容缓缓落了下去。

      可他没有回答,只是默然地站在她跟前。

      像是证实了心中猜想般,她忽然疯狂的大笑起来,直到眼泪如雨点般打下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游寒,你要杀我就冲我来啊,何必演那么多的戏码!就是因为你,他才会那般误会我……”

      她早该想到的,她的地盘一贯守卫森严,若不是他,又有何人能做到那样的悄无声息,而她却毫无察觉。

      而那夜的刺客刀刀杀招,直取她与奕尘命门,一看就是要置他们于死地。

      可笑他筹谋至此,她竟从未发现。

      许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崩溃的面貌,游寒没有由来的一阵心烦。

      继而转过身去,“好了,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安心休息一晚,明早好上路。”

      胡月鸣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眼前却忽的一阵模糊,紧接着便是毫无预兆的眩晕感。

      她紧紧地抓住禁锢自己的牢笼,挣扎着想要回拢意识,却还是抵不过沉重的眼皮,缓缓闭上了双眸。

      七.

      胡月鸣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花开花败了九个轮回。

      那是在五年前,她还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求学者,不远千里赴玄星派求学。

      为了赢下唯一的一个名额,她在决斗台上活活撑了七日,直到打赢除她之外的所有求学者。

      可当她满身血迹地跨入师门,见到的第一个人,却不是那位神秘的师傅,而是他。

      那日的雨很大,他站在檐下望着跪在雨地里的她,眼眸里含着担忧的光。

      那时她就在想,这世上怎会有那么好看的人,若他做对手,她都有些舍不得下手。

      他唤她:“师妹,进来吧。”

      她欣喜若狂地站起身来,却在进屋时一个踉跄扑倒在了地上,她刚想咬牙站起来,视线里却猝然闯入一只白皙纤长如女子般的手。

      他轻声道:“师妹,下次可要小心。”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受他的好意,他却已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身上那样的干净,却丝毫不嫌她满身的泥土血腥。

      后来的那些日子里,身为玄星武学弟子的她每日练剑练到筋骨酸痛,稍有不慎便会被师傅狠狠责骂。

      他虽不习武,每日却有许多兵书要看,晚间还要被师傅抓去问书,可尽管这样,他却总能抽出空来给她做一碗香喷喷的炸黄鱼。

      他总是一边揉着她的头一边老父亲似的与她说:“练武辛苦,你要多吃肉,才能补给身体。”

      她从小便是个孤女,从未感受过这般关怀,所以当他对她那么好的时候,她便将一颗心完完全全的奉给了他。

      她甚至立志,若他要做这天下第一的谋士,她便做他身侧武功第一的暗卫,护他一世。

      可后来的后来,他却不见了。

      黄粱梦醒。

      胡月鸣醒来时外面天气正好,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伸手挡住这一抹刺眼,隔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无数的事从脑海中一晃而过,惊得她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

      “将军,你怎么了?”一旁的侍婢惊诧道。

      胡月鸣环顾了一圈,发现自己身处之地竟是她自己的军帐!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应该在被押回皇城的路上么?”

      侍婢听后却是放松了下来,解释道:“将军莫急,如今事情已经真相大白,游寒军师陷害将军之事人尽皆知,将军早已官复原职了。”

      胡月鸣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侍婢,“你说什么?”

      “将军有所不知,那日将军刚晕倒,便有人在军师的帐中发现了军师通敌的书信,且还有他模仿将军字迹的帛书,证据确凿,军师也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承认一切都是他所为,包括那日的刺伤将军的刺客……将军你……”

      侍婢的话还未说完,胡月鸣便夺门而出,险些将纤弱的侍婢撞倒在地。

      门外是她熟悉的军营,将士们如往日一样在空地上操练着,几个将士走过时也一如既往的向她恭敬行礼,除了突然大好的天气,一切都与之前无异。

      怎么会呢?胡月鸣依旧难以相信。

      游寒是那样心思缜密的人,怎会在军帐中留下如此致命的证据?且凭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又哪里会这般容易的承认一切都是他自己所为?

      耳边忽地嘈杂起来,马匹嘶鸣的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脚步声也跟着急促凌乱起来。

      “将军,侧方突现燕军偷袭,还请将军定夺!”

      胡月鸣这才回过神来,眉头瞬时一紧:“敌军此来多少人?”

      “大约五千人!”

      胡月鸣当即做出决断:“本将军命你即刻领兵三千与其周旋,其余人等,随本将军绕后包抄!”

      “是!”

      八.

      杀伐度日,度日饮血。

      这一战胡月鸣赢得艰险,几次差点将命葬送在了战场上。

      十月中旬,胡月鸣带军攻破武阳城,燕王惶恐,又派人赴敌营谈和,却被营外副将直接斩下首级。

      传言女将军胡月鸣有令,除奕尘外,任何燕人来此格杀勿论。

      十月末,蓟都城外十里扎营处。

      “报!将军,皇城来报,军师已被就地处决!”

      “啪!”

      胡月鸣手中的笔蓦地折断。

      她一把揪过那人的衣领,面孔几近狰狞地怒问道:“我不是已经派人回皇城阻止此事了么!”

      “人……人赶到皇城之时,军师已经被押赴刑场了……”

      终究晚了一步。

      胡月鸣猛地推开那小将,眼神倏然前所未有的坚定:“传令下去,三日后拿下蓟都!”

      “是!”

      燕国的使者终是又来了,只是这一次当副将即将抽刀斩下来者头颅时,那人却从容不迫地取下了脸上面纱。

      看着眼前这张倾城的容颜,所有的将士皆愣在原地,冰冷的刀也仿佛有了感情般不忍砍下。

      “燕国公主求见将军!”

      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入军营中,恍如一只百灵撞进灰暗的阴霾,一双双眼睛如饥似渴地朝她望去,她却丝毫不为所惧。

      半日后,总算传来了营内的消息。

      “将军说了,她不杀女子,请公主回去。不过至于破城后公主的死活,她就管不了了。”来人清冷道。

      燕国公主似乎还不死心,声音洪亮的冲军营里叫嚣道:“胡月鸣,我知道你想见奕尘,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已经死了!”

      一支箭猝然划过她耳发,她一瞬惊住,汗水从额角滑落,无声地没入鬓发间,整个人都吓得苍白。

      胡月鸣满意地扔下手中长弓,从军营中走出,一步一步、气定神闲的朝那女子走去,眸间隐含杀气。

      然就在她与之相距不过一步之遥之时,燕国公主身后那名蒙面侍女却突然冲了过来,短剑一挥便在她胳膊上划下一道深刻的血痕。

      待众将合力将那侍女捉住,胡月鸣毫不在乎胳膊的伤,上前便扯下了那人的面纱。

      过往的记忆如雨点般打来,她从未觉得自己这般可笑过。可笑她之前还心存希冀。

      她直起身来,冰冷的看着跪在刀戟压迫之下的男子:“奕尘,你的戏演的可真好。”

      九.

      年少时,她曾与人鲜衣怒马,可是到最后,却是背叛与失去。而保她的人,却恰恰是她从不在意之人。

      她早该猜到的,他的突然到来,他对她的好,以及那三天的温柔,甚至是那一夜的刺杀,都不过只是他的筹谋罢了。

      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让她退兵五十里,更不是为了窃取什么机密,而是为了置她于死地。

      他是一个多么精明的谋士啊,那一场刺杀没有要了她的命,便留下那一份模仿她字迹的帛书,要彻彻底底的毁了她。

      若不是今日那突然的一刀,她或许还心存希冀,情愿这一切都是她想错了。

      可那一刀,落得那样快,她甚至都来不及心痛,就被划上了伤口,再无法愈合。

      监牢里,奕尘端坐在角落里,眸中一片寂静。

      胡月鸣缓缓走去,长久的沉默过后,她终于开了口:“你放心,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公主,我已经放回去了,在破城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逃跑。”

      男人未语,仿若什么都没听到般。

      胡月鸣深吸了口气,问:“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奕尘眸中终于有了些光彩,他站起身来,冷冷看着她:“成王败寇,何足挂齿?”

      她一愣,竟笑出声来。

      好一个成王败寇!

      笑够了,她再不看牢中的男人一眼,快步出了军帐。

      可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刻,牢中的男人却如泄了气般跪了下去——这个向来清高自傲的男子颓败的跪在冰冷的地上,自嘲的疯笑着。

      他终究还是失去了。

      十.

      大战告捷,望着这一块祁国的新领土,胡月鸣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

      这些年她南征北战,身边的人除了游寒,便再没有一个可以肆意说话的人。只是如今连这唯一的人也不在了,今后的日子该会有多寂寞啊。

      大雪漫天而下,胡月鸣伸手接下一片雪,目光里闪过一丝忧伤。

      “禀告将军,人已经带到了。”

      几个将士推搡着奕尘来到她跟前,她点了下头,示意几人离开。

      大雪很快将眼前的这片大地淹没,北风狂妄的呼啸着,将刀子般的雪刮在她脸上——置于这样的世界之中,心也渐渐跟着冷了。

      “你走吧,师傅传书来说,留你一命,以尽师徒最后情谊。”

      奕尘一滞,随即莞尔一笑:“师妹,何必撒谎?”

      他走了几步,却又忽然站定,背着她道:“师妹,与你同门九载,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她表面淡淡,事到如今,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看着那越来越远的身影,胡月鸣抬手摸了摸眼,本以为会摸到眼泪,却未想是刺骨的冰凌。

      风雪渐渐的大了,就在胡月鸣转身离开的那一瞬,远处的男人却突然倒在了雪地里,无声无息,仿佛一片厚重的雪花,落在了自己该落在的地方。

      奕尘望着穿过自己胸膛的利箭,脸上缓缓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师妹呀……

      更远的地方,巍峨的男子拉着弓站立在风雪中,玄袍随着风雪猎猎飞舞,眼神锋利如同染血的箭尖。他望着男人倒下的地方,片刻,转身离去。

      十一.

      胡月鸣刚进军帐,就被人从后面蒙住了嘴巴,打仗多年的她警惕性极强,立时胳膊肘用力往后一捅,岂料那人却像早已预料到了一般,一个侧身便轻松躲了过去。

      她快速抽出腰间匕首,可还未挥刀便被眼前的人惊住了。

      那人却是笑意冁然,“将军大人,许久不见,你就是这么对我这个救命恩人的?”

      胡月鸣却如遭雷劈般木讷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游寒一笑,继而放肆地搂住她纤细的腰肢。

      “怎么,吓傻了?”

      胡月鸣顾不上疑惑,不由分说便推开了贴在身前的男人。

      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没死?”

      男人却是靠得越发近了,“你就这么希望我死啊?我死了,你嫁给谁?”

      胡月鸣心里一咯噔,定亲三年,他从未提过成婚之事,今日竟这般突然。

      “你还没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现在只想知道真相。

      游寒并未再隐瞒,他双手握住胡月鸣的肩,认真道:“月鸣,相信我,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之后胡月鸣才知,原来游寒替她顶罪被押回皇城后,就被游老将军给救下了。而之后他得知她派了人回皇城,便自导自演了一场被处决的戏码,目的就是要利用自己的“死”激她一把,让她决心攻下燕国。

      “战事紧迫,为了祁国,也为了你,我不得不这么做。”

      男人目光坚定,胡月鸣望着他,想不出任何话来反驳。

      游寒握住了她的手,眼神前所未有的诚恳:“三年的时光,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有人,所以从未逾矩半步,可是如今你已知道那人是个怎样的人——月鸣,你还要再推开我么?”

      胡月鸣怔住,门外是风雪狂啸的声音,一寸寸腐蚀着她的心。

      是啊,那一刀……

      片刻,她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

      “好,回去后我们便成亲。”

      十二.

      “将军。”

      四下无人时,有暗卫靠到胡月鸣身旁。

      “说。”

      “军营外不足三里处发现一具男尸,似是燕国人士。”

      胡月鸣目光紧盯手中兵书,“找个地埋了便是,这等事也要来叨扰我?”

      暗卫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是。”

      十三.

      三月后,胡月鸣凯旋而归,伴她身侧的,是祁国最出色的军师和剑客。

      三日后,两人大婚。

      可就在成亲当日,新娘却不见了。

      整个将军府霎时乱作一团,唯独新郎看着洞房里她留下的诀别信凄然一笑,“别找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在布局的第一天,他就猜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没错,为了她,他下了一盘大棋。

      起初他只是单纯的担心她会因奕尘而背叛祁国,所以派遣杀手欲杀之而后快,甚至连她的死他也一起算计了进去。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是,在得知她已身受重伤快支撑不住的那一刻,他竟是那般揪心,甚至失控地冲进去杀了他自己布下的杀手,只为救她。

      那时候他才看清,三年的陪伴,他早在不知不觉之中喜欢上了这个表面冷酷可内心却柔软的女人。

      于是他开始发了疯般的嫉妒那个叫做奕尘的男人。

      杀人不如攻心。

      他知道她生性多疑,却唯独对那个人坚信不疑。

      所以那封通敌的帛书,他为她顶罪,以及后来的假死,都是他一手设计,这一切不过只是为了让她相信,是那个她心心念念的男人,陷害了她!

      他想让她对那个人死心!

      可惜啊,筹谋到了最后,却还是一场空。

      不,也并非无所获——

      游寒忽地狂笑起来,好在他得不到的女人,那个人,也得不到了。

      山门外,胡月鸣一身红装跪在地上,她已在这里跪了整整三日。三日粒米未进,她整个人都已憔悴到了极点。

      不知又过了多久,山中终于下来一个小童。

      “下山之人不许再回山,这规矩你可还记得?”

      胡月鸣低头,固执道:“可我就是想要一个答案。”

      小童叹了口气,道:“师傅让我来告诉你,你要的答案就在这帛书之中。”

      胡月鸣颤抖着打开那帛书,未想帛书上却是奕尘的字迹:

      师傅,徒儿自知不孝,违反门规与师妹生出私情。但情起难灭,且师妹胸有宏图,乃徒儿之不及,是以,徒儿愿弃承者之位,永不归山。

      “门规就是门规,任何人都没有特权,就算奕尘当初是师傅认定的玄星派下一任掌门,也绝不容许他逃避。现在你可明白当日师傅为何要派遣你辅佐祁国了?”

      “而奕尘知师傅之命终不可违,亦知你战前心软犹豫,他对你所为,是狠了心,也倾了心,目的就是要你杀了他。”

      “至于祁国军师所为,也不过只是推波助澜罢了。祁国乃天下属,你若回去,还是以大局为重。”

      回祁国的途中,胡月鸣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小童的话。

      初春的寒气彻入骨髓,胡月鸣颓然地坐在马背上,目光里一片涣散。

      倏尔,她露出一个凄凄的笑容。

      她得到了那么多,却唯独亲手弄丢了他。

      哪怕战功赫赫,于她,又有何用?

      玄星派门规第三百七十一条,生男女私情者,当使二人斗,胜者生,败者死,以此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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