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苏藜。

1、新欢

　　【壹】

　　“胭白近来可有找过你？”
　　惜言摇摇头。呵，她同她这位表妹之间的关系远不如长辈们眼中那般好。两人自小就打心眼里与对方暗暗较着劲。
　　闲来无事，联系作甚？
　　“她上月嫁了一位莫先生，很有钱似的，但年纪一大把，已够做胭白的父亲，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是么？
　　惜言一惊，自己还真不知道。倒不是那男方已经岁数那样大这一点，惜言半点也不觉得奇怪，胭白自小就挑剔与自己同年龄段的小男朋友太过幼稚，不够成熟。
　　只是有一点，一般女人找到好归宿，定会像平日里比较要好的女友炫耀一番，不要好的更是要想法设法地去灭灭她们的锐气。抑或，胭白怕自己知道之后向她勒索，狠狠敲上她一笔？
　　不，惜言自问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看呵，关系再好，一旦涉及钱财，照样脸上变色。或是顾左右而言他：什么？今天天气不错呵。
　　“惜言，你呢？你同那位方先生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谁？
　　“哪位方先生？”不是故意装糊涂，是真的记不得了。
　　“就是在银行工作的那一位啊。惜言，你别怪姑姑啰嗦，还是早些嫁了的好。不然今天一个方先生，明日一个张先生，像什么样子。”
　　呵，是他。那位方先生怕是早已又觅到新欢。
　　他不是对的人，要嫁，如何嫁？
　　自己又何尝不想早日找到着落，呵，到时就可以搬离现在的这个住处，这栋像是寄宿学校学生宿舍的筒子楼。本层的公共卫生间在整个楼道的尽头且先不说，墙壁一点隔音效果也无，整栋楼内说笑哭打甚至挪动桌椅及玻璃弹珠落地声音均能无一遗漏地闯进自己的屋子里来。即使在休息时也需总有根神经要提起来，若不，吓坏三魂六魄。
　　惜白自觉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并不过份高，只求有爿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起码要不受人打扰。
　　其实若只是真的这样要想买那样一栋房子，自己已有足够能力。只是惜言想要的是个家，而不仅仅是一座空房。
　　惜言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
　　姑姑见惜言并不动容，继续讲下去。“你是穷家女，就别再对人嫌这嫌那了。”姑姑一向精明，但这次却完全说反了，被放弃的人并不是那位方先生，而是她陆惜言。但她并不怪她，从始至终就没有怨过他。
　　姑姑无缘重重叹口气，惜言明白她的意思。但她也只是笑，不愿同别人讲这位方先生的是非。
　　惜言至今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照面时的情形。那时她刚进入那间舞城不久。
　　一日，惜言坐在靠在角落的一面方桌前。他走上来，问，“小姐，可否请你跳一曲？”惜言随即一愣，连忙摆手，“不不，我不会跳。”他只笑了笑，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伸出手来，“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像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会遭到拒绝。惜言于是将手嵌入他的手中，任他牵引她进入舞池。他一边教授惜言舞步，一边作自我介绍。“我姓方，方思文。”惜言莞尔，脚下仍然不得要领，一下子踏错了舞步，身子一颤，险些摔倒，他顺势紧紧扶住她的腰肢。“不要急，慢慢来。来，跟着我。”
　　一曲跳完，他便轻轻附在她耳边说，“明晚再见。”
　　那日，她是全场的一道光。
　　第二日，惜言一早便坐在前一日的那面方桌前等。有些女人总喜欢用迟到的把戏来显示自己的矜贵，但惜言从不。惜言从不认为迟到是女人与生俱来的特权，它完全取决于男人。有的人能够容忍，有的人不。
　　他并没有爽约，抑或迟到。还是在那个时刻，他如约站到惜言面前。他浅笑，她嫣然。名副其实一对璧人。
　　也正是因为他，舞城的老板才终于照实告诉惜言说，“陆小姐，若不是你还有些姿色，还可以使一些男宾为你驻足，我一早便开除你。”
　　只是可惜，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呵。是自己魅力不够。所以只有能力留在舞城，却无法留在方先生身旁。
　　是，惜言知道。也正是因为自己是穷家女，才只有踏入风尘这样一条出路，才能勉强得以维持自己的生活。遭人藐视，不忍还能怎样？是要钱重要还是要面子？一切都应以填饱肚子为前提，别人的冷眼只当看不见，不然还叫人怎么活下去。看来万事皆需要勇气。
　　不似有些女人，爱的时候比谁都爱，这好那也好，羡煞旁人。一旦事态发生变化，被男方抛弃，就事事都是人家错。左一句没良心，右一句不是人，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唾弃他，非要待他千夫所指那日才肯罢休，简直恨那人恨到脚趾缝。
　　是有这样一种人的，动辄由爱转恨，让人难以理解。
　　何必诉苦？有些事再重再难扛也只能自己担着，旁人听去了也只当是笑话。不出三天，自己的故事便可以传遍所有亲友的口中，只差上早报头条。呵，得人同情谈何容易？做女人，还是得过且过一点比较好。
　　姑姑突然话锋一变，矛头又指到胭白头上。“胭白也是，太不像样。前一年为了钓到那位莫先生，整日用缎带把腰肢勒得紧紧的，不吃一顿正经饭，整个人霎时瘦掉一半。若那位莫先生只为着她的美貌才与她在一起，早些离开他也罢。她总有老的一天，到时年轻貌美的女子还一批批，任凭她再束紧腰肢，那姓莫的也随时可以弃她而去。”
　　惜言莞尔，并不参与意见。
　　“我劝她，你还年轻。你猜她怎样说？她竟告诉我说，年轻？现在的小姑娘十八周岁一到便哭着喊着嚷自己老了，还是早日嫁人为妙。我已廿三岁，岂不都要归为人老珠黄？哪里还谈得上年轻？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天，吓死人！十八岁便已经开始喊老。”
　　姑姑愈说愈动气。
　　是，红颜弹指老，总有老去的一天。女人一老，一是脸变黄腰变粗，二是变得絮絮叨叨，看什么都不入眼，多可悲。
　　有谁会记得，二十年前，坐在自己眼前的这位妇人也是社会上人尽皆知的名媛？谁还会知道谁是陆紫嫣。

　　【贰】

　　从姑姑家出来后，惜言去医院眼科找王医生复查。
　　那位医生看过后连忙安慰，“还好，只不过是淤血轻轻压迫了视神经，影响视力，并无大碍。”
　　惜言努力使自己镇定，但并没有被这几句话冲昏了头脑。“那要多久才可恢复？”
　　医生支支吾吾，“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更多。陆小姐如觉生活不便，可先配戴近视眼镜。”
　　“不，不用了。”惜言连忙摆手，退出诊室。黑黑的那么一个框架在耳朵及鼻子上，不舒服且样子滑稽。不，惜言宁可保持现状。
　　惜言自知，自此霜叶可能永无机会恢复。今后三米之外的东西，只知毛巾是毛巾，衣箱是衣箱。至于花纹及污点，一概过滤，除非贴近，无法入眼。
　　呵，这样也好。自此再看不到世界污秽一面。
　　但，有没有这项权利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动用这项权利又是另外一码事。两者始终都还差那么一点。
　　回到家，惜言看到胭白遣人送来的请帖，是她同那位莫先生办的家庭舞会。惜言欣然答应下来，决定到时前往，并没有扮清高。
　　那日，她一早便拿着请帖去到胭白的家中。
　　她着一身绛紫色旗袍，涂淡淡桃红脂粉，十指染玫瑰色蔻丹，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她就是曾经夜未央的陆惜言。
　　胭白看到她，立刻走过来。
　　两个人只是想对方微微一笑，并没有谁决定先说话。
　　一个穿黑色西服的男人走过来，绕到胭白身后，将手轻轻搭在胭白的肩上。
　　胭白随即莞尔，“惜言，这位是我先生。”
　　啊。如果没有人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位莫先生已经五十多岁。谁说不是呢？看上去并不比胭白大多少的样子，若不是自己提前被会知，也定会认为他至多只得三十岁。
　　有谁会猜他四十岁都是没长眼睛，五十岁？简直开玩笑。
　　惜言嫣然，“是莫先生？久仰大名。”
　　他只是笑笑，“陆小姐，今晚玩得尽兴点。”说完并没有久留，就去招呼别的客人。待人之礼做得恰到好处，使人挑不出半点差错。
　　胭白看向聚在一旁的女宾，指指当中穿玫瑰紫色的一位，“那位王小姐今天打扮得很漂亮。”
　　“王小姐？”惜言顺着胭白的手指看过去，“那位王小姐今年起码已经六十岁。”
　　“什么？都已经六十多了么？还叫那么俏的名字。”
　　“呵。等到你六十岁的时候，也会有人在背后讲——什么？那个女人都已经那么大的岁数了，怎么还取个那么俏的名字？呵，难道还要在你三十八岁的时候改个稳重一点的名字？”
　　胭白并没有接话，只是微微笑着，不反对倒也不十分赞同的样子。
　　留声机一响起来，胭白便离开了茶座，走向她的莫先生。
　　惜言独自一人做在茶座旁，低着头细细品一杯清茶。
　　有人走上来问，“小姐，可否请你跳这支舞？” 一听声音便知，他该是那种有着俊朗外形的人。
　　惜言抬起头来，向他微微一笑。不知他长相是否明眸皓齿，抑或惹人生厌。管他呢，至少他还有副宽阔肩膀。
　　惜言将手轻轻交付于他，与他一同步入舞池。两人随着音乐不疾不徐地挪动着舞步。惜言想着，若他是对的人，她愿为他洗尽铅华。
　　她闭起眼，将头轻轻伏在他的左肩上。随即她感觉一个吻轻轻地落在她的头发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道。
　　“你喜吸烟？”
　　“不。我只是喜欢烟草尚未被燃烧时的那份味道，故此时常带一包在身上。”
　　呵，九成九的好男人。至于那零点一分少在哪里，惜言自己也不知道，可能只为留一余地，剩个空间。
　　“我该怎样称呼你？”
　　她莞尔。呵，只有他不知道自己。
　　“我姓陆，陆惜言。”
　　“我姓安，——”
　　惜言嫣然，“不，你姓对，你是我的对先生。”
　　他也笑，“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