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萧]燕歌行》凉九

12、漫长的夜晚

　　有人接口道：“等着挨刀子的天选之人，也并不见得多厉害呀，这天下，哪里有单打独斗拼出来的天命？”
　　接他话的，自然不可能是失魂落魄的雷无桀，而是那个孤傲出尘、言笑嫣然的绝美和尚。
　　和尚此时声音里，甚至含了几分笑意。
　　萧瑟猛然转身，便对上无心微微弯起的满含了笑意的眼睛。
　　无心道：“好啦，难听话就别再说出来了，你我也是共同经历过几次生死的人了，这种拙劣谎话你觉得我会信吗？”
　　萧瑟表情在冷硬与柔软之间纠结，一时无措了，“你……”
　　无心朝他走进一步，两人几乎是面对面了，无心盯着他眼睛，道：“我倒是好奇，你怎会想出断袖这个法子的，你难道当真对我有什么企图？”
　　萧瑟挑衅，“我说有，你信吗？”
　　无心点头，“我信。”
　　萧瑟倒愣住了。
　　无心继续道：“小僧我长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连天启城里最昂贵的小倌都比不上，你这样的人对我有企图，我该感到荣幸才是。”
　　萧瑟楞在当地，一时脸上表情惨不忍睹。
　　无心再靠近一步，两人身体之间连三寸的距离都不到，他几乎是贴着萧瑟的脸说话，“你想怎么对我有企图？要不，咱们也断一回袖？”
　　萧瑟的耳朵尖瞬间红了个透。
　　萧瑟一把推开他，往火堆处走去，“你这和尚当真可恶，既然知道我故意拿话激你离开，又何必再拿这些来挤兑我。”
　　无心笑笑，不再多说，跟随萧瑟在火堆旁坐了，道：“至少他们两个走了，也算遂了你的意，你再睡会，我为你守夜。”
　　萧瑟垂着眼睛，几乎不敢看他，“和尚，我那些话……”
　　无心接口道：“刚才是与你开玩笑的，放心，我不会当真。”
　　萧瑟依旧是尴尬，不敢抬头。
　　无心朝他伸出一只手来，轻笑一声，“诚如你所说，男人之间，除了断袖，还有其他的情谊啊，比如说……”
　　萧瑟接了他的话，“知己，这世上若真说有谁能懂我，无心，必是你了。”
　　无心道：“好了，睡觉，若觉得尴尬的话，便把小僧当做一尊佛陀，在佛陀跟前，总没必要拘谨的，对吧？”
　　萧瑟迟疑一会，握住无心一直伸着的手，侧身缓缓躺上他盘坐起来的腿上，闭上眼睛，深吸口气，“这个夜晚，可真漫长啊。”
　　无心道：“总有天亮的时候，不是吗？”
　　天亮之后，便是全新的一天。
　　这一天，与萧瑟预料几乎不差，一大早的接到小姑娘送来的包裹，里面是三个人一日的吃食。
　　这一日，并未遇到强有力的敌手，萧瑟的无极棍，不过锁住了十七条生魂。
　　第二日，却有二十一条。
　　第三日，下起了蒙蒙细雨，直到黄昏也没有停。
　　这一日，竟然没有一个杀手袭击，安静的让人心里发毛。
　　黄昏时候，他们到了一座城。
　　这城得天独厚，远方有皑皑青山，城前有潺潺流水，城名，燕城。
　　黄昏时分，本该城门紧闭的时候，燕城的城门却洞开，城门处，有一个玄衣人，撑了一把油纸伞，神色淡漠的看着他们的马车走近。
　　十步距离时候，萧瑟勒马停下，淡淡道：“人来了。”
　　无心闭上眼睛，把神耳通运到极致，缓缓道：“十八道杀气，十一个地境以上的高手，四个天境以上的，其中有一把剑，北荒的断秋水。”
　　萧瑟微微苦笑道：“就那个你倾全力也无法全然胜之的秋水剑宋玄？”
　　无心道：“是他，还有几十个藏在暗处的，没有境界的人，倒是怪了，暗河不是个个都是高手的吗？”
　　萧瑟道：“没有境界，就不必管了，危急时刻，刀剑无情。无心，答应我，你看时机不对，立即带着雷无桀逃走，以你的本事，谁也追不上。”
　　无心道：“想都别想。”
　　萧瑟道：“你就算为我死了，我也不会领你的情。”
　　无心道：“说反了吧，不是你永安王对我怀有企图，对我有情的么？”
　　萧瑟语塞，没提防无心此时拿这种话来调侃他，这三日，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有再提起那晚上的糗事。
　　无心道：“不过是区区暗河，你我联手，再加上雷无桀，这天下，谁能撄其锋？”
　　萧瑟道：“好。”
　　他手握无极棍，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看向那撑了油纸伞的人，“暗河大家长，苏暮雨？”
　　苏暮雨微微一抱拳，语气恭敬而疏离，“永安王殿下。”
　　萧瑟道：“你我在天启一役中曾属一方阵营，也算有战友的交情，苏先生何至于拦路呢？”
　　苏暮雨道：“殿下说笑了，我暗河从来都只是一把刀，一把杀人的刀，从不敢跟任何人攀交情。”
　　萧瑟道：“这把刀，今日却要来杀我了吗？”
　　苏暮雨道：“殿下若执意挡路，杀了也便杀了。”
　　萧瑟道：“苏先生是要我那位雷姓朋友的脑袋？”
　　苏暮雨道：“若能请到活的，当然更好。”
　　萧瑟道：“没有余地可谈？”
　　苏暮雨道：“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萧瑟身上青衫忽然无风自起，他抬头望天，缓缓道：“好，那就打吧，车轮战，还是一起上？”
　　暗处的十七道人影迅速出现在视线之内，把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高有低，有胖有瘦，有男有女，唯一共同的，是尖锐如刀的杀气。
　　苏暮雨缓缓摇头，“车里的两位也请下来，就凭你一个人，必死无疑。”
　　无心果真下了马车，随意扫了四周一眼，伸了个懒腰，笑呵呵道：“有句话叫做‘春雨贵如油’，今日倒是个好天气。”
　　苏暮雨冷冷道：“也有句话叫做‘下雨天，杀人天’，死期将至，眼前这景致多看一眼，便是一眼。”
　　无心道：“有道理，那我便，好好看一眼吧。”
　　他忽然旋身而起，长袖挥舞，整个人如云中仙鹤，在缠绵细雨中，旋转，跳跃。
　　苏暮雨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诧异道：“这是……”
　　无心轻声一笑，却是不答，两手负后，绕着马车闲庭信步，越走越快，白影在雨中越来越多，每个白色的身影都舞着不同的姿势，却都模糊地看不清面目。
　　苏暮雨叹道：“这是，八方天魔舞，此生有幸，竟能见到……”
　　无心依旧不答，身影越来越快，圈子越来越大，后来干脆绕着苏暮雨等十八个人来飞奔，其中一人忍耐不住一刀砍出，却是砍了个空，他持续不断的砍出，仿佛与人拼斗一般，可他砍向的，明明是虚无。
　　到此时刻，所有人才吃了一惊，迅速防御，却随着无心身影越来越快，另有四五个人陷入其中，与虚空拼斗起来。
　　苏暮雨捏紧了手中伞柄，又是吃惊，又是兴奋，“只凭区区天魔舞，就想逃出生天，异想天开了。”
　　萧瑟道：“还凭我手里的无极棍，棍出无极，天下无敌。”
　　他的无极棍缓缓扬起，一棍对天。
　　苏暮雨道：“哦？那么对上我的十八剑阵呢？便是当年的姬若风，也不敢说这么狂的话。”
　　萧瑟道：“那是因为，师父并不是我啊。”
　　苏暮雨道：“好。”
　　他的手猛地一抬，那柄油纸伞忽然“砰”的一声爆裂开来，像是一朵花在瞬间绽放，所有的伞骨破裂，露出了里面金属色的细刃，十七根伞骨炸了开来，十七把细刃散射而出，随着细雨与微风飘扬，他手中原本握着的伞柄露出了尖锐的剑身，他抬起手，对着萧瑟，冷冷道：“那么，我便再来领教天下无敌的无极一棍。”
　　两人曾有一次对阵。
　　上一次对阵，是在雷门当年摆下英雄宴之时，在霹雳堂之外。
　　萧瑟不顾隐脉之伤，强提内力，对战战了数次只余十二柄细刃的苏暮雨，那一战可谓惨烈，萧瑟虽杀死了暗河谢家家主谢七刀，重创了当时还是苏姓家主的苏暮雨，但他也遭反噬，命悬一线，若非无心相救，当时便即死了。
　　那一战，萧瑟是败了的。
　　一个面容坚毅冷厉的中年人忽然道：“大家长，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苏暮雨还未说话，无心当先道：“我劝你最好别动。”
　　中年人道：“哦？”
　　无心道：“我这天魔舞结合我魔教秘术，另成一种特殊阵法，你只要一动便是踏入阵中，阵中之风险，我劝你最好不要试。”
　　中年人道：“我想要试试。”
　　他踏前一步，整个人，忽然在众人眼前，消失。
　　无心一旋身，上了车顶，在车顶盘腿而坐，扬声道：“百晓生曾言，以暗河大家长的剑法，足可以列入六大剑仙之列，而萧瑟的无极一棍也是惊天地泣鬼神，两位对决，该是何等精彩，若要观赏的请仔细，若是手痒想试一试阵法的，也请便。”
　　他面朝萧瑟，道：“萧瑟，好好打，我相信你能赢。”
　　萧瑟暗自苦笑，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赢，那可是能与昔日的雪月剑仙势均力敌的苏暮雨啊。
　　他忽然心头一清，若连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赢，他如何能赢呢？
　　他当相信，自己能赢。
　　他长棍扬起，却是不动，他在等。
　　苏暮雨忽然动了。
　　他旋身而起，手中细长剑身如游鱼般在空中划过，而十七柄细刃随着他的身形舞起一股剑风，朝着萧瑟袭来。
　　萧瑟依旧不动。
　　苏暮雨人在空中，左手猛地一拉，十七柄细刃束成一线，交织成网，笔直朝萧瑟砸来。
　　萧瑟终于动了，他完全无视马上就要把他切割成无数细块的细刃，反而跨前一步，手中长棍轻轻一挥，“叮”的一声，如风铃般清脆动人。
　　萧瑟退后三步，苏暮雨退回原地。
　　细雨依旧朦胧，仿佛他两人从没有动过一样。
　　萧瑟忍耐着握住无极棍的手心阵阵发麻，惊叹道：“这就是，十八剑阵？暗河顶级的杀人术？”
　　苏暮雨道：“见过十八剑阵的人不多，你是幸运的一个。”
　　萧瑟舔了舔嘴唇，“我向来幸运，今日，也不例外。”
　　苏暮雨道：“你认为，你会赢？”
　　萧瑟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苏暮雨道：“你很强，但不够强。”
　　萧瑟道：“我可以足够强，再来。”
　　他说了再来，却没有动。
　　苏暮雨也未动，他甚至将手里那柄细长的剑插在了地上，他微微垂着头，看也不看萧瑟一眼，另外十七把细刃在空中毫无规则的飞舞，放肆而自由。
　　无心和萧瑟一样，紧紧盯着他的双手，传言说，他已经练成了双手刀阵术，他是百年来的，第一个练成了双手刀阵术的人。
　　无心感觉周身越来越冷，渗骨的寒，如秋雨缠绵，而此时，明明是暮春啊。
　　他有种错觉，仿佛眼前没有刀阵，没有十八剑刃，只有那柄油纸伞，和油纸伞下的，忧郁的、淡漠的玄衣人。
　　他忽然口中一阵甜腥，胸口剧痛。